有些人，是沒有辦法再峰回路轉(zhuǎn)地遇到第二個的。

    沒想到他竟會借力打力反擊自己，桓夙冷靜地垂下目光，目中一派幽然的深，“孤不會對不該肖想的人妄動心思，更不會教她為難?！?/br>
    “若是她義無反顧要同王上在一起，大王難道也要棄之不顧么？”

    說到這桓夙切齒不已，“孤不是你！你如果是個有志男兒，為什么不離開，有本領(lǐng)，你坐上一國之相的位置，號令你的大軍揮鞭南下，攻城略池。楚人欺辱你心愛的女人，折辱你丈夫的尊嚴(yán)，你為何不爭？殺了楚侯，攻入王城，搶走太后，只怕你的大王都會為你額手稱慶。你為什么不做？”

    他長身而起，大步走回自己的御案前端坐下。

    階下的衛(wèi)夷臉色慘白地低下透露，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安靜地躺在水中，刃端染了一絲凄艷血色，紫金冕旒下一張冷漠的臉寒色凜然，等著他的答復(fù)。

    衛(wèi)夷傷痕累累的手從一幅襤褸的袖下伸出來，一道青一道紫的手臂兀自汩汩地往下淌著淋漓的血珠，他拿起匕首，一絲不茍的模樣，像他為太后針灸時，既溫柔又嚴(yán)謹(jǐn)。

    “微臣不愿死?！彼鋈挥质沟朵h回鞘，俯身往下叩首。

    真讓人失望的男人。

    桓夙也不愿強人所難，他只是對太后感到不值而已。

    一個在赴死之前猶豫，為了一息存留不惜欺騙女人，用龜息法以自保的男人，他所謂的言淺情深，不過如此。

    桓夙身后一陣夏夜?jié)駶櫟娘L(fēng)灌入衣襟袖口，熟悉的冷意，讓人脊背生涼。一片搖曳的竹色月光里，隱約的蛙鳴聲漸起。

    衛(wèi)夷等了很久。

    終于聽到他不屑一顧的攜了一絲恨意的聲音：“衛(wèi)延之，這是你的抉擇。孤為了太后不殺你，但也僅此一次，你走吧?！?/br>
    ☆、26.夜話

    楚宮之中陷入了一片混亂。

    傳出宮門之后, 這段原委變成了：令尹連同一干大臣聯(lián)名逼迫太后還政楚侯, 言辭激烈，太后不堪受激, 自刎宮前。

    太后的喪禮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孟宓推開了閣樓的那扇窗之后，就幾乎不再閉上, 只見底下宮人行色匆匆, 兵荒馬亂，這里離霞倚宮很近, 她能側(cè)目望見那座高逾百尺的雄偉危樓，檐角飛出的一支金樁，斜掛著白色的藩。

    那是……

    “太后自刎了?！泵襄德阒沲?，踩在冰涼的地面，聞言驚詫地胸口一跳，驚魂不定地回眸, 只見一襲白衣如雪的上陽君, 溫沉如湖的俊容，沒有一絲翻山過嶺的狼狽。

    孟宓驚疑地闔上了窗，“這個我真沒有想到。”

    “阿宓, 隨我走吧?！?/br>
    藺華忽然走來，木屐落在地面，激起一串清音。

    他作勢要牽她的手, 卻被孟宓不著痕跡地退后一步, 清麗的臉飛著一抹云般的白, 藺華有些遺憾，“楚侯不是你的良配?！?/br>
    這話才落地，孟宓忽然微惱地抬起頭，“何以見得？”

    藺華失笑，“阿宓，這宮里有多少位細(xì)腰美人，你數(shù)過么？”

    桓夙的嗜好的確是……孟宓不自覺地闔上了貝齒，將唇瓣咬得有點疼，岔了一點意識，他趁勢而上，“太后當(dāng)年，也是名傾一國的細(xì)腰美人，也正因如此，川家當(dāng)年覺得她可以重用，才將庶出的太后從行云山接回郢都?！?/br>
    “你想說什么？”孟宓捧著的一只玉骨扇落在了地上，她的目光看起來有一絲迷惑。

    藺華的眼波泅出淡淡的無奈和不忍：“阿宓，我實在不忍心點撥你……”

    南閣樓外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藺華眼風(fēng)一掠，孟宓甚至還來得及出聲讓他先走，他的衣袂閃了閃，已經(jīng)飄忽在后，孟宓急急忙忙地去開門，只見披著一襲月色憔悴難堪的桓夙正站在檻外。

    他漆黑的眸蘊著一縷縷觸目驚心的血紅，孟宓心一揪，撲上去將他緊緊地抱住。

    她總有預(yù)感，覺得下一瞬，這個瘦弱卻頂天立地的身體，會脫力地壓下來。

    “別怕別怕——”她哼哼唱唱地想找一支楚國的歌謠，可是找不到，孟宓十幾年把精力全花在吃喝上了，連唱歌都不會，她有點恨自己一事無成，只能不斷地拍他的背，“別怕——”

    桓夙的手自袖口底下忽然伸出來將她嚴(yán)絲合縫地制住，不讓她絲毫退縮的余地。

    原來她知道，他怕。

    母后走了，他煢煢孑立，會怕，面對功高壓主、言之咄咄的令尹，會怕，治事生澀、捉襟見肘，會怕——這些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來，只有她說，讓他別怕。

    “孤不怕。”這三個字是一個一個地鉆入孟宓的耳朵里的。

    她撣了撣他一身的風(fēng)塵，輕輕地說：“大王，你抱得太緊了，我有點——勒?！?/br>
    尤其是胸，孟宓發(fā)育得很好，波瀾壯闊的酥軟緊緊貼著自己，桓夙僵了一下，意會到那是什么，惶惶地把人推開了，孟宓和他一起臉紅，但桓夙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后，他心里比她酸楚很多，孟宓張了張口，要說什么。

    他側(cè)過一雙岑寂微涼的眼，打斷了她：“以后，讓孟夫人常入宮來陪你罷。”

    雖然孟宓是驚喜的，但還是“啊”了一聲，猜測不透他的用意。

    桓夙提步邁入門檻，身前驟然被一片空曠侵襲，無人的夜里，月光被亭臺**地掰碎了嵌于瓦縫參差中，她驚異著，聽到身后桓夙的聲音：“孤一個人來的，沒有別人?！?/br>
    孟宓在心底細(xì)細(xì)地回了一個“哦”，即使知道他心里痛，也佯裝什么都不懂地走回來，桓夙正在點燈，細(xì)長的手指撥弄著燭花，一盞一盞的銅燈微染開橙紅的亮色，將那張如琢如磨棱角分明的臉籠了一半入內(nèi)。

    以前還沒有哪個男人為自己點過燈，此刻，點燈的人就站在火光的暈染里，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瑣事。

    他看起來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小時候，孤守在陋室，母妃眼睛不好，暗了便會看不見，孤便幫她，把燈一盞盞地點起來。其實后來孤才知道，她早就雙目失明了，火光只能讓她的眼前亮一點兒。孤便把所有的燈都擺起來，把黑暗的陋室照到最亮。”

    桓夙是一個不喜歡待在黑暗中的人，他執(zhí)了燭火，身后有輕輕的噼啪的燃燒聲。

    撥給孟宓的燈油都是下等的，油里慘了其他的雜質(zhì)，燒起來才有雜音，桓夙蹙了墨眉，“孤帶你離開這里。”

    他已經(jīng)不容置喙地捉住了她的手，能避開藺華溫柔的攻勢，卻躲不過這個混世魔王，孟宓騰起兩朵紅云的臉頰倏地抬起來，眼眸清亮地看著他，“你讓我留在這兒好不好？”

    桓夙不答話。

    她晃著這只手，又軟軟地求了一遍：“好不好？”

    “不敢走出去？”

    孟宓不得不承認(rèn)，她在為了愛情孤注一擲這樣的勇氣上，的確有所欠缺。她比不上飛蛾撲火挑戰(zhàn)楚律人倫的太后，她弱得像只包子?？墒撬矊嵲谑遣幌矚g他身邊的鶯燕，更不喜歡那個輝煌鎏金的金屋子。

    “好?！?/br>
    沒想到他會遷就自己，孟宓本想喜笑顏開，但見到他的俊容浮著一層灰白，不忍地咕噥了一下，把后邊要說的話，要賣的乖，全部爛回了肚子里。

    “過來?！彼麑λ斐隽艘恢皇?。

    孟宓用力地回握，被他忽然用力地一扯，孟宓墜入他懷里的瞬間，先往左側(cè)瞅了一眼，確認(rèn)時辰已到，那抹白影不會再出現(xiàn)之后，孟宓接著又被重重地摔入了床榻。

    “唔，”她痛得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聲，桓夙冷凝地站在那兒，似乎既不想做什么，又不想說什么，孟宓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試探地喚他：“大王？”

    “你，睡吧?！被纲淼难凵舆^一抹復(fù)雜，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zhuǎn)身，還是來時那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重錘般地踩在孟宓的心上。

    突然好心疼，好心疼……

    他明明那么孤單，可她到底是沒有答應(yīng)他，她不想走出去。

    他該有多失望？

    微暗的塵埃碎霧在他身畔漂浮，桓夙踩著一縷夜風(fēng)下了閣樓，不喜不怒的一張臉，有三分隱然的冷意，小泉子和小包子一起在石階下等候著，一番話卡在喉嚨里滾不出來，你望我我望你，后來便演變成了，你推我，我推你。

    桓夙耐心被耗盡，“吞吞吐吐，有什么事說，孤還不至于聽不了一句真話?！?/br>
    于是小泉子一拳按在小包子的臀上，小包子悲催地往前撲了一步，哭喪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依照楚國禮法，太后的尸身應(yīng)當(dāng)被火化，但是——”

    “但是什么？”

    “太后娘娘的骨灰，被供奉在陵園，本應(yīng)由大王守靈三日，才能下葬，陪伴在先王之側(cè)，但是，現(xiàn)在，那鳳體……不見了……”小包子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后根本不敢看桓夙，低著頭說不下去了。

    孟宓趴在窗口，她看見桓夙好像受了刺激，她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狼狽地拔足飛奔。

    是出什么事了么？孟宓的手指感覺到?jīng)鲆猓龘嶂倪@扇窗欞，青苔一縷一縷地攀爬，紋路仿佛要蜿蜒著順?biāo)难}爬入掌心。

    陵園的守衛(wèi)和宮人綿綿延延地俯首跪了一路，女人是素衣白簪花，男人是玄甲白頭翎，桓夙走入鬢影之中，揮袖轉(zhuǎn)身，眼眶發(fā)紅地叱道：“誰盜走了太后的鳳體？”

    沒有人回答，小包子既恐懼這樣的大王，又暗暗地不忍，跟著眼睛通紅，擠出幾點晶瑩來。

    “此時有人站出來承認(rèn)，孤可以既往不咎?！?/br>
    桓夙的目光掃過一圈人，但俯首者戰(zhàn)栗者有百余人，卻沒有一個敢睜開眼睛直視他這個大王的，桓夙知道，不是他們。

    他轉(zhuǎn)身走入一座石砌的樓閣，一樹樹夏海棠花在身后怒放、搖曳，吹落如雪。

    奉在兩座金鑲玉的石牌之間的骨灰壇，此時已經(jīng)不翼而飛，桓夙伸手揉了揉眉心。昨夜在大殿上，有多少人對太后心生覬覦？

    他忘了數(shù)，可但凡有這種心思的人，都洗不脫嫌疑。

    身后響起一陣鎧甲晃動的鏗鏗然的響動，桓夙一回頭，只見曹參斂目拜倒，“稟大王，末將受命送衛(wèi)太醫(yī)出郢都南門，本該克己奉公，但末將仍擅自揣測大王心思，在南門必經(jīng)的瓊林徑上埋伏了刀斧手，結(jié)果——”

    桓夙想到了什么，“結(jié)果沒有等到人？”

    曹參深吸氣，“末將以為他必定插翅難逃?！?/br>
    “衛(wèi)夷并不是傻子，你的殺機，藏得不深，他早就能察覺，怎還敢出城，他必定趁著你們在瓊林徑部署兵力的時候撤回來了?！被纲碚f完這句，目光忽地掠到身后那一排空位，夜色闌珊，金玉的珠光已稍顯暗淡。

    不，衛(wèi)夷何止沒有出城。

    思及此，桓夙忽然動怒，“誰允許你擅自動手的！”

    曹參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腳踹，咬住了牙。他不該不聽狄秋來的，這位大王，果然并不想讓衛(wèi)夷死。他又自作聰明了一回。

    ☆、27.共醉

    “大王, 難道衛(wèi)夷能入出陵園么？”曹參愣愣地問。

    怎么不能, 衛(wèi)夷是先王在世時便欽定的御醫(yī)，他身上官職未銷, 何況又與太后——他根本無需隱藏，便可以大搖大擺地進(jìn)入陵園。

    桓夙的眼風(fēng)掃過，“今日執(zhí)勤的, 男人三十, 宮女二十。”

    天下皆知，楚侯有兩大愛好, 一個是踹人，還有一個就是打人刑棍，很顯然這是要這群宮人甲衛(wèi)們挨棍子。

    曹參有些不忍看，此時大王身后哆哆嗦嗦地傳來一個聲音：“小的，是個內(nèi)監(jiān)?！?/br>
    桓夙：“二十五?！?/br>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孟宓一夜睡不安穩(wěn)，直到翌日小包子來送膳之時, 她隔著門縫偷偷問了一句：“昨晚, 出了什么事了么？”

    小包子揉了揉紅腫的兩腚，包一包眼淚：“大事啊，孟小姐, 太后娘娘遺體被盜，大王震怒，我等吃了二十五棍……”

    他知道孟宓人好心善, 昨夜也不歸他執(zhí)勤, 只是禍及連坐, 碰巧是報信兒的人，挨了罰，那個推他一把的沒心肝的小泉子因此得以保全，他原本是想發(fā)發(fā)牢sao，也讓人替自己委屈一番。

    豈料孟宓半點沒關(guān)心他，只一臉焦急地問：“大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