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她把頭埋入腿間,他看不到她的神色,但為她第一次頂撞自己而訝然,跟著意味到怒火,長姿而起,“什么意思,待在孤身邊,還不如凍死荒樓?” “你想讓孤成全你?” 孟宓不說話。 殿外忽然傳來冗雜的人聲,他抱孟宓出門的事,定然驚動了整宮,何事都瞞不過太后,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這時派人守在殿外,小包子試探著傳喚了一聲,桓夙擰緊眉宇,蹲下來扣住了孟宓的下頜。 她目光躲閃,被他用力搖回來,冷目威脅:“你是孤的人,孤不說讓你死,你便不許死,孤不讓你去的地方,你哪里都不許去?!?/br> 在他的緊逼之下,孟宓卻忽地笑了。 他一怔,眼光更沉,洶涌的如一派暮色。掌下的臉蛋緩慢地綻放,天真而清澈的笑容竟讓他的心被扯出一道漏風的裂縫,她笑著說,“不是你讓我待在南閣樓,終身圈禁的么?大王,言則必有信。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一國之君輕諾寡信,又何以為君?!?/br> 桓夙驚愕地看著她。 孟宓變了很多。她瘦了,美了,可讓他感覺到不同的,不是這些,而是現在,她跟他說這些的話的時候,眼光還是澄澈如云的,不沾世俗的,可是,那些晦澀和軟弱在笑臉下灰飛煙滅。 她裝得太好了。 一個人在無聲無息地被關了那么久,怎么可能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的警惕和戒備比以往重了十倍,她的見識和勇氣比以往漲了十倍。 桓夙晦澀地撤去鉗制,咬牙冷笑,“好鋒利的牙齒?!?/br> 真正惹惱他的,不是她的改變,而是她寧愿一生面對那些古書經卷,殘羹冷炙,也不愿留在這春光融融的云棲宮。 孟宓抓著棉被急促地喘息,她揣測不透桓夙的心意。她方才對他的頂撞,已經冒犯了他的底線,而她也不過就會這三板斧而已。幽居的這半年多,她讀遍異國奇志,慢慢對自己多了計較和思量。 她想過自己的一生,但是沒有一條,是如他所愿,成為他的附庸,他要她怎樣,她便怎樣。 她本能地抗拒成為他掌心里的木偶娃娃。被怎么安頓都好,她唯獨不愿這樣。 昨日她幾乎要凍死在閣樓里的時候,她想,若是桓夙來了,也不過就是讓她出去,從一個沒有人的自由荒涼之所,走入一個需要事事察言觀色、對人言聽計從的大屋子,在金碧輝煌之間,人心湮滅。其實,與凍死也差不多。 “大王!”小包子堵不住人了,跪爬一般地跑進來。 桓夙正和孟宓對峙,盡管這個女人并不如自己想的變得多有硬骨頭,但他心里知道,這一次已經沒那么容易妥協(xié),他想不留情面地懲治她,想狠狠地罰他,欺負她,折了她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硬氣和反骨,摧毀她的勇氣。 貪戀如邪念。 他聽到小包子撲通跪地的聲音,下一瞬轉身揚長而去。 “太后說了什么?” “并未有言,但她派了狄將軍親自來拿人。孟宓若離南閣樓,等同逃匿罪犯。”小包子強迫自己記憶這段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桓夙的腳步猛然收住,苦楝樹的濃葉婆娑地蕩過綠光,他拂袖轉身,“太后要讓孟宓死?!?/br> 他這次帶孟宓出來,是授人以柄了。 難怪孟宓要回去。她必是看透,即便他有心,在眼下的情勢之下,他根本保不住她,唯獨回去南閣樓,太后才有可能平息怒火,他才有可能周旋。 她一出一回,太后疑心也能消減大半,以為他縱是再戀著孟宓,也終究忌憚太后不敢硬碰。 她只要還是那個卑躬屈膝,對太后和他都俯首系頸、聽從發(fā)落的孟宓,沒有任何反心和離間之意,對太后的秘密守口如瓶,她就是安全的,可以在南閣樓安逸地待下去。而他,也許便會因為她的不識抬舉徹底放棄讓她回來。 真好啊,她就永遠守著她破敗的一座樓,和那些書,就夠了。 她那么不想和他在一處,他真要讓那個女人如愿嗎? ☆、16.心性 巍峨的石階,銅柱林立之后,一身黑色玄甲、俯首恭敬地抱劍而立的狄秋來,微微張開了雙目,他聽到了桓夙的腳步聲,盔甲滴著水,他抬起頭,只見俊容冷徹的楚侯逼到了他的眼前。 “狄將軍是太后的心腹之臣,也是楚國的肱骨棟梁?!?/br> “大王謬贊?!被纲硌鄣椎睦淠屗捏@,他同太后一樣沒想到,這位年輕的楚侯會真對孟宓用心。 他還記得,當年桓夙即位時,高坐龍案,冕旒下一張稚嫩青澀的面孔,沉如深水,當時朝中一個大夫,說了兩句忤逆太后的話,只說牝雞司晨,無權干涉楚國國政,太后垂簾而聽,并未做出處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響徹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導,才有今日成為楚國之君,孤資歷淺薄,母后暫攝國政有何不妥?爾敢對太后出言不敬,重則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無人不敬太后。 狄秋來以為他們母子相伴六載,必定情誼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這些年來,太后攬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雖沒有出過內亂,但楚國畢竟是桓夙的楚國,她扣著大權遲遲不還,難免讓桓夙心中不忿。 何況如今他們之間更是橫著一個孟宓,一個要殺,一個要留,齟齬甚大,他身為楚國之臣,本該忠心桓夙,但礙于太后鳳威,竟一時難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護孟小姐周全,但請大王忍耐。魯有孔子,曾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大王為今之計,須得徐徐圖之?!?/br> 桓夙不可置否,一雙冰涼漆黑的眼漫過淡淡的殺意。 孟宓走出云棲宮,小包子領著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著白鳥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著籠著衣袖,輕聲問道:“大王找我有事嗎?” “奴婢不知?!毙“邮腔纲淼男母?,但這事他是真不知。侯爺近年來愈發(fā)心思難測,他笑的時候,可能讓人遞過刀子,他怒的時候,又能頃刻給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聰明妄自揣測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軟輦搖搖地走過一段積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掃開腳邊的雪,太后微微側目,視線捕捉到孟宓清麗的背影,一時竟沒認出那是誰,“那是夙兒宮里的搖光么?” 答話的是跟在步輦身旁的墨蘭,“搖光小姐奴婢見過的,容色殊艷,有絕代傾國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聽別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恭維,太后自負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嬌花在宮中,任其朱顏凋敝玉容寂寞,若非衛(wèi)夷……太后忽然聲音一冷,“傾國姿色,若無大王垂憐,擺在宮里也不過是個礙事的物件?!?/br> 墨蘭不敢再答話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對立的場景,深深凝了眉頭。 桓夙要的人,從沒有得不到的,他畢竟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若是逼緊了,只怕也絕不能善了。兩全之法,便是將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會損傷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諾,絕對不因為此事動搖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撫過柳眉,沉重地溢出一絲嘆息。 撥開層疊繁復的花枝,孟宓踩著一腳雪走入一方秘境,這里與外邊的時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搖而婆娑,香霧空蒙而氤氳,簇著花海碧林里的涼亭一抹,她遲疑著由小包子引上石階。 四面環(huán)堵,鋪陳于腳邊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這里擺著一張猩紅色的小桌,珍饈佳肴,美酒陳釀,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歡吃的都掛在嘴邊,楚侯每聽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惡地只想餓她一日三頓,但她不知道,原來他都記得。 小包子都吃驚了,“孟小姐,大王……”要請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從來不與人共飲同食的! 這一點孟宓也知道,她錯愕地等著,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這大半年來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個月才能吃到一次rou,兩個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經忘了,這琳瑯滿目的珍饈擺在案桌上是怎樣一種豐盛美滿,引人垂涎。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見到膳食便覺得厭惡,甚至嘔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對著這一桌的君山銀針,祁陽筆魚,野蕈湯,紅油煎鵝……熟悉的情愫纏綿上來,她舔了舔舌頭。 這個小動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聲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還是個傻姑娘,站在那兒,見了楚侯,也不曉得如何行禮,小包子已經屁顛地跑下了臺階恭迎楚侯大駕,但桓夙看得心煩,將他踹到一旁,皺了眉頭走上來,”愣著做甚么,孤不是給你看的。坐?!?/br>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來了,她才跪坐在他對面。 小包子上來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著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動筷誤了禮數,又惹他不快,低聲道:“大王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來楚宮這么久,卻沒讓你吃過一頓飽飯,你心里定然記恨著,也覺得楚宮膳房無人,孤為御廚覺得委屈,替他們正名罷了。”桓夙說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狀似從容不驚,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會按著某樣東西,譬如現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銀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裝成什么都沒發(fā)現,“哦”了一聲,有幾分懼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銀箸扔給她,“你自己動筷罷?!?/br>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對面,他不吃,誰敢吃啊,孟宓欲哭無淚,可是怎么辦,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違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為所動地冷眼看著,她哆嗦著手夾起一塊鵝rou。 想到她昨日的沖撞和質問,那時候不是勇氣可嘉么,他緊攢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顫抖,緩慢地將鵝rou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過目光,她又飛快地低頭,將rou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擠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蒼蠅,他不快地沉聲道。 是太久沒吃過美味,孟宓一時間難以相信,醬汁淋漓地灑在味蕾,包裹著每一寸感知,是這種幸福的滋味,她想盡情地歡饗,但又不敢。 “好、好吃的?!?/br> 桓夙“哦”了一聲,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閣樓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歸孤管了,不會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過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這種東西,吃一次就夠了,孤不會給你更多的?!?/br> “哦?!泵襄涤行┦?。 “以后,別再對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歡?!?/br> “哦?!泵襄狄呀浫滩蛔∮謯A了一塊鮮美松嫩的魚rou。 “孤找人連夜將閣樓重新修葺了一番,不會再漏雨了。” “哦?!?/br> “孤已說通了太后,各讓一步,不必擔憂你的小命了?!?/br> “好?!?/br> …… 他每說一句,孟宓都只回一個字,這樣的怠慢,要是別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覺得她安靜地吃東西時,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膚,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著軟光。 七歲那年,母妃彌留之際,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母親最怕,你無牽無掛,要早早地隨我下到黃泉,夙兒,你一定要找到、找到你想要,想守護的東西?!?/br>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瞇了起來。 說實在的,這頓飯孟宓吃得很感動,她雖然有口無心地回應了桓夙那些話,但胸口卻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著她的生殺大權,她日夜畏懼,怕觸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現在突然覺得,他不會輕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絲荒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閣樓,果然被修葺整頓一新。她坐在案邊,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約還有一個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宮里會忙起來,以往十幾年,在年節(jié)那一日她都會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宮飄出來的煙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煙火,隔得這么近,再進一步,便觸手可及。 孟宓把手邊珍藏的竹簡一卷卷地翻開,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誰把她的策論換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壓著的幾冊竹簡,《女訓》、《婦人訓》、《夫綱》、《賢妻手札》…… “……”除了那個人,誰來這里有機會換走她的策論和史書? 桓夙命人將那些發(fā)霉的書摞在漱玉殿邊角,修長的手指挑出一卷,扯開捆綁的細繩,對著這篇沉博絕麗、字字珠璣的文章冷臉哼笑:“敢教她頂撞孤,好大的膽?!?/br> ☆、17.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