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中的太后撥開紗綃，露出雪膚花貌，黛眉上蹙，“夙兒，你來母后這兒興師問罪？”

    她鳳目一沉。殿中人察言觀色，登時跪了滿地。

    連從針囊之中取針的衛(wèi)夷，也伏低了身，跪在太后腳下。

    身后跟來的近侍已被太后的甲衛(wèi)擋在殿外，桓夙孤身一人，上前一步，“孤聽了幾句嚼舌根子的話，說太后克扣了孟宓的例俸，孤來求證?！?/br>
    “既是嚼舌根子的話，夙兒不必在意。”太后的手指微動，紗簾晃出一道婆娑纖瘦的人影。

    桓夙緊鎖修眉，漸漸長開的五官，愈發(fā)如沉水深靜，他對抬手執(zhí)禮，朗朗道：“孟宓畢竟是孤楚宮轎輦抬入云棲宮的伴讀，她雖得罪過母后，但幽居至今，已算懲處，母后何必與她為難?！?/br>
    “難道她被軟禁一事，是因為得罪了母后？”太后因為桓夙區(qū)區(qū)幾句話又沉凝了臉色。

    明知失言，戳了太后的軟肋，桓夙就是一口氣咽不下。這半年來，他苛求年少的自己，勵精圖治，可是大權(quán)落在太后手中，他只能暫時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強迫自己不想孟宓。

    一個要成為王后的女人，為自己受些委屈是應(yīng)該的?？山袢罩浪^得這般清苦，于楚宮任人欺凌，孤立無援，他剎那又忘了給自己的訓(xùn)誡。

    沖動至此，只怕對孟宓更是招禍。

    他忍了忍氣澤，要退下，“兒臣失言?！?/br>
    太后卻喚住他，“可哀家聽說，駱先生的女兒在你宮中，很得夙兒的寵愛。怎么時至如今，還沒忘記孟宓？”

    桓夙背著身，清冷如月光的身姿，被燭光拋下一段俊美無儔的修影。

    “沒忘?！?/br>
    忘了，孟宓也許便再也不存于世間了。

    “小包子?！崩认路e雪厚實，砌下落梅微亂如碎雪，拂過滿肩，又剎那盈滿。

    小包子佝僂著腰跟上前，替大王撐開一柄竹骨傘，桓夙的目光落到南閣樓上。不公平，那座高閣離霞倚宮分明近些，原來是他鞭長莫及，桓夙的嗓音被寒風(fēng)抖開，“孤去見一見她?！?/br>
    小包子悚然一驚。

    “大大……大王，萬萬不可……”難道要前功盡棄嗎？

    如今太后對孟宓沒動殺機，是因為桓夙暫時沒有真因為孟宓與她反目，還不曾逾矩，可這規(guī)矩和楚國，畢竟都是太后的，大王要是忤逆太后，不說別的，當(dāng)先死的人便是孟宓。

    “怎么這么啰嗦?！被纲砩倌晷男晕淬櫰鹈?，一腳踹得小包子骨碌碌滾落在地。

    南閣樓幾乎無人把守，孟宓趴在地面，裹著一床夏日用來遮陰的被子，僵直的身體聚不住一絲暖意，窗扉被鐵鎖扣著，透骨的寒風(fēng)猛烈拍打著，一架燭臺被刮到，刷地整樓陷入了漆黑。

    她縮成毛絨絨的一團，齒關(guān)直打顫。

    黑暗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知道從哪邊跑來的，只知道一只腳踢在自己肚子上，然后那人便栽倒了。

    一個人的重量壓下來，孟宓被砸得咳嗽不止，“是……是誰？”

    已經(jīng)半年沒見過人的孟宓，難得見到一個活人，忍不住用手去摸，黑夜里傳來卻傳來男人粗重的喘息，很快便聽到了桓夙的冷哼，“不躺在床上，趴在地上做什么！”

    被他兇了，孟宓沒想到竟是桓夙，微微吃驚，她咬住了下唇，哆嗦著說道：“風(fēng)侵雨淋，墻滲了雨水進來，床已經(jīng)濕了大半，不能睡了?！?/br>
    生嫩清脆的少女童音，已經(jīng)變得柔弱無力?；纲砣滩蛔∫哪槪墒恰?/br>
    “小包子！”

    門被推開，泄出一天如梨花般的飛雪，也露出微白的天光，小包子手里抱著狐裘和軟氈匆匆過來，孟宓才終于看見了一絲光。

    映著光，才是眼前的桓夙。

    上回見，還是春天。他，更冷更俊美了，削尖的下頜白皙如圭璧，泠泠岑寂的眼深不可測，漆黑得讓人畏懼。

    她哆嗦了一下要往后靠。

    見他一面，如臨深淵。孟宓用了半年的時間，好像學(xué)乖了不少。

    但桓夙卻是眼色一痛。他那么嫌棄的胖妞，在終于清減了，瘦了之后，他卻沒有絲愉悅。反而，有一股苦水從不知何處冒出來。

    她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凍得烏紫，畏懼而警惕地蜷縮成一團。那床寒酸的錦被還裹在她身上，孟宓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桓夙沉聲道：“東西拿來。”

    小包子飛快地呈上狐裘。

    桓夙傾身上前，手搭住孟宓的被子，她下意識縮起來，想反抗而不敢，轉(zhuǎn)眼便被他抽走了被子，最后遮擋物也沒有了，孟宓扯出最后一絲殘余的力氣，哆嗦著唇瓣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擋。

    身后的小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此冰雪天氣，孟宓竟然只穿了夏季的薄綃，裹著一層幾乎毫無防寒作用的被子，清瘦的面容，木箸一般的胳膊和腿……

    比起出來時的玉雪可愛，何止變了千分萬分。

    桓夙不給她吹風(fēng)的時間，寬大的狐裘瞬間罩在她的身上，孟宓驚嚇之下，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仍然感覺到身體一輕，竟被他橫著抱了起來，毫無遲疑地往外走。

    “大王?！泵襄挡桓译S意走出這里，小聲地喚他。

    桓夙冷臉，“不想死就給孤閉嘴?！?/br>
    孟宓瞬時緘口。

    有楚侯護著，她暢行無阻地出了南閣樓，困了她半年的地方，她遠遠地回頭望，只見灰白的樓闕，矗成冰雕玉琢的奇景。

    忽地聽到桓夙的冷哼：“你還留戀那里？”手指卻微微收緊，居然輕了這么多。

    孟宓如今的身體羸弱不勝，又幾日不曾溫飽，被桓夙這么抱著顛著，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意識彌留之際，仿佛聽到桓夙罵人的聲音。

    他還是一點都沒變。只有她，更膽小了，她再也不敢輕易跟他說一句話了。

    孟宓醒來時分，皎皎的月光清冷如霜，積雪未消，伶仃的冰棱墜于樹梢，她身上換了一件厚實的冬裝，楚國雖地處南面，但入冬之冷，絲毫不遜于北方。

    她才恢復(fù)了一點意識，手邊便有人送來溫?zé)岬乃畮А?/br>
    好長的一段日子，都沒有人圍在身邊了，沒有人監(jiān)視，沒有人看望，除了間隔不斷的琴聲時時地與她心音相和，告訴她有人與她同在。除了孤寂，恐懼，卻很自由。

    “孟小姐?！?/br>
    聽到有人喚她，孟宓緩慢地張開了眼簾，侍女溫言道：“奴婢煮了參湯，請孟小姐起身用些。”

    別人怎么說她便怎么做，孟宓點頭，由著她宮人將她攙扶起。她偷瞄了一眼，陌生而熟悉的陳設(shè)，應(yīng)是云棲宮的偏殿，昔日她住的地方。

    這一眼之后再沒有別的，孟宓謹(jǐn)慎地捧著參湯用了一口，熱霧熏了她一臉，久違的滋味，她卻似乎不敢多嘗，低頭又放回一旁的秋海棠色髹漆小幾，忐忑地問了一聲，“可以了么？”

    侍女臉色為難，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孟宓聽到外邊有女子鶯語般的嗓音，“孟宓在里邊？”

    “是。”

    孟宓微微凝神，只見一個楚式宮裝的美人緩步而入，下擺處淡雅梅花紋鮮亮瑰麗，發(fā)髻雅秀，嬌容綺貌，比一般宮中美人猶勝三分，妖而不艷，婉而不俗。她張了張口，有過一時沖動想問這女人是誰。

    可不必問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桓夙會另結(jié)新歡，很快的。比她能想象的，能承受的，要快得多。

    ☆、15.假面

    “孟宓?！瘪槗u光看出了她的怯懦和畏避，盈盈似笑地飄然而來。

    孟宓又扭過了一旁，并不言語。

    原來楚侯看中的人，竟是一個別扭的小妞。駱搖光覺得有趣極了，比她阿爹軼聞雜記還要有趣，她踩著滿殿碎星般的燭光走來，腰間系著杏黃蘇穗，錦衣華服，如海浪般紛繁堆疊。

    這樣的天人之女。

    桓夙的宮里不乏美人，但這個女人，也實在美得太不規(guī)矩了些。難怪她和眾位宮人不同。

    駱搖光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識得我么？”

    并不認(rèn)識，但孟宓的記性不大好，從前一貫是記吃不記打，也不曉得何處得罪過這個妖艷美人，見她衣飾華麗，以為是宮中的貴人，登即訥訥連聲道：“不識，請、請娘娘明示?！?/br>
    “她不是娘娘。”

    這個冷沉威嚴(yán)的聲音，是桓夙的。當(dāng)即，殿內(nèi)跪了滿地風(fēng)姿楚楚的美人，孟宓微愣，只見殿門處，桓夙裹了一襲月色，緇色深袍，君子比德如玉，佩不曾離身，腰間的冷玉映著無暇的銀月光，杳杳寒澤如冰。芷蘭芳香鉆入簾中，孟宓微微低下了頭。

    見她畏畏縮縮驚恐萬狀，桓夙原本沉凝的臉色更冷。

    “大王，”駱搖光轉(zhuǎn)眼變了臉孔，如泣如訴地要撲倒在桓夙的腳下，“大王啊，奴婢絕不敢妄求大王垂憐啊……”

    桓夙被抱住的腿僵了僵，一抬眼，只見孟宓微愕，又不敢聲張，臉色古怪地看著他們?；纲淼怯X吃了悶虧，恨恨地甩開駱搖光，“走開。都下去?！?/br>
    原來如此姿色的美人，也換不來他的榮寵啊。

    孟宓更驚恐了，偏殿人散如流水，他一步步走近，她抱著棉被直往后縮，弱弱小小地蜷成一堆，桓夙音色驟冷，“給孤滾過來?！?/br>
    半年已過，他已十七，再過三日，是孟宓的十五生辰。依照楚律，女子年滿十五，父母當(dāng)為其擇婿訂婚。若十七不嫁，還有罪罰，必須上交錢糧絲帛，時間拖得越久，所繳納的稅收更厚。

    戰(zhàn)亂時代，多事之秋，此舉不過是為了鼓勵適齡女子早婚，為楚國多誕男丁，忠勇守國，修兵戈，儲錢糧，備不時之患。

    若孟宓沒有入宮，三日之后，孟家二老決心為孟宓定下的女婿，絕不是他。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卑鄙，欺負(fù)她，不過是幌子，他只是一想到這個笨丫頭要在一個他目不能及的地方，與一個他素昧平生的男子琴瑟和鳴，他心里犯堵。不論怎樣，先截了人，讓她一生離不開他的掌控。

    卑鄙又如何？不折手段又如何？

    桓夙心想。他的眼眸蘊著深沉的光，手指抓住了孟宓扣在掌下的被子，孟宓激靈地往后躲，驚慌失措地滿床爬，宛如一只他在林場以箭鏃瞄準(zhǔn)的梅花鹿。

    “孟宓?！?/br>
    她不敢答應(yīng)，手腳僵在床榻邊，戰(zhàn)栗著撞翻了參湯碗，外邊的人要闖進來，被桓夙沉聲喝退，她已經(jīng)要掉下榻了，桓夙眼疾手快地沖上前，將孟宓連人帶被裹入懷底，她愣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仿佛想到了什么，瞬間四肢僵直，宛如木胎泥塑，呆滯地哆嗦著唇。

    桓夙搖了搖她，“給孤說話。”

    “我……”孟宓極緩慢極緩慢地轉(zhuǎn)過頭，然后又低下來，語氣微弱，“奴婢，不敢。”

    桓夙要被她氣瘋了，她幾時這么乖還自稱“奴婢”，“不許說這兩個字！”

    孟宓怔住，她想了想，剛才說了四個字，卻不曉得他不讓說的是那兩個。

    桓夙從錦被下把手探入，握住她的手腕，已經(jīng)聚起了溫?zé)?，他?cè)過臉，“還冷不冷？”

    他們挨得很近，桓夙一側(cè)臉，幾乎便與她吻住唇，少女如花苞般粉嫩嬌軟的唇瓣，殘余的參湯泛著光澤，他明明吃什么都食之無味，卻忽然很想嘗一嘗她嘴里的參湯，是不是別是一般味道。

    這念頭一起，他卻又唾棄自己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忍，何談大謀，恨鐵不成鋼地撒開手，孟宓應(yīng)聲倒在榻上，她清瘦了很多，除了臉頰上的兩坨rou，整張臉再無絲毫贅余，尖尖的下頜，光潔鮮嫩。她的眸子盛著水，脆弱而無助地看著他。

    桓夙心里頭的惡念以瘟疫的態(tài)勢蔓延下來。

    他克制著自己暫時不能動手揉搓她的臉，孟宓又諾諾地開口了，“大王，這次定然沖撞了太后了，太后與大王，畢竟是母子一心的，奴、奴婢不敢成了離間之人?！?/br>
    他眉心一凝，忽然想起來，南閣樓藏書之豐，在楚宮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她被幽禁了半年，自然都在讀那些無聊的書，心里摸清了些楚國的底細。心中又生憐意，徹底不忍欺負(fù)她了。

    “你想回南閣樓繼續(xù)待著，便再忤逆孤一句?！?/br>
    他以為孟宓這軟骨頭性子，必定會把自己縮起來，大氣不敢出，但他這次卻料錯了，孟宓沉了沉氣息，抱成一團，低聲道：“我想回那兒待著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