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407全組的同事收到了一封來自H·K的郵件。

    本次項目的新對接人方志城，讓他們立刻登錄系統(tǒng)，將該項目策劃方案重新提交。并在郵件之中言明，他們會盡快評審，以便及時立項。

    鄒宇騏大喜過望，一拍大腿：“H·K那幫人也還是有點頭腦的嘛！知道跟305合作沒有前途，哈哈哈，爽??！”又喜笑顏開地轉(zhuǎn)向肖策，“策哥，我本來還以為沒機會了，多虧你讓我們連夜趕評估報告，才能扳回一城！”

    唐劍知曉內(nèi)情，揚頭給了肖策一個我就知道你們能成功的笑容。

    肖策沒有回應(yīng)，他臉色難看，眼下發(fā)青，像是徹夜未眠。

    徐知涵看了肖策一眼，語氣波瀾不驚，“既然這一次我們拿下了項目，就要拿出與之匹配的一百二十分努力和專注。往后每周的周報必須在周末前上交，唐劍你匯總后發(fā)給我?！?/br>
    唐劍：“沒問題?！?/br>
    研究室里群情激奮，只有肖策面無表情，不過好在他平時也都是這么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大家也沒有太起疑。

    肖策太陽xue跳得厲害，他伸手去揉，發(fā)現(xiàn)手指也在發(fā)抖。

    昨夜501的燈一直沒亮——陳緋徹夜未歸。

    熬了個通宵沒有安睡的陳緋此時正坐在塵囂大廳，她臉色鐵青，看著面前的女孩子，目光筆直，銳利的刀子一樣，似是能剖開她。

    陳緋語氣冰冷，重復(fù)了一遍剛才已經(jīng)問過的話。

    “大喵，你也要離職？”

    這是周五，還沒到開例會的時間，只有前臺小妹子在值班。大喵一早打電話把陳緋約去了塵囂，說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說，可沒想到陳緋人已經(jīng)在那兒了——她在舞蹈教室跳了一整夜的舞。

    陳緋等來大喵，卻聽到她對自己說，由于私人原因，她只能做到這個月底，希望陳緋能盡快安排交接。

    氣氛跌入冰點，陳緋面如寒霜，大喵在她的目光直視下，再難平心靜氣，堪堪躲開她的審視，微微別開臉。

    小妹子后背緊緊貼著墻壁，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恨不得整個人都鉆進墻里去。

    她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明明電視臺跨年晚會之后，整個塵囂上下都打了勝仗一樣興奮，年會上也一團和氣。怎么過了個年回來，一切都變了？先是李瀟和萌萌雙雙離職，但大家私底下傳小道消息，說是李瀟以前喜歡老板，萌萌忍不了，逼著他辭的職——這是沒辦法的事。

    可是，大喵姐怎么也要走？她不是才當上新分店的負責(zé)人嗎？前途一片大好，小妹子在幫財務(wù)統(tǒng)計各個老師課時數(shù)，做工資單的時候，瞥見過大喵的工資——這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面對陳緋的詰問，大喵有一瞬間的動搖，可她很快穩(wěn)住了自己，硬著頭皮回答她：“是。我很抱歉。”

    陳緋想做表情，但臉頰肌rou完全不聽使喚，她深深呼吸，先對身側(cè)的人說：“小妹子，去給我倒杯水?！?/br>
    “好、好！”小妹如蒙大赦，立刻貼墻逃進里間去了。

    小妹子離開后，大喵聽見陳緋問自己：“什么條件?！?/br>
    她心底一個咯噔，口齒含混，“什、什么？”

    陳緋桌下的手緊了又松，索性挑明了說：“挖你的人，開了什么條件？是錢，還是其他機會？”

    大喵支吾道：“沒、沒有人挖……緋姐，我是自己……”

    陳緋站起身，繞過前臺，站在大喵面前，聲音不大，卻字字砸在她心口。

    “苗詩雨，整個塵囂，你是跟我最久的。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最清楚。同樣的，你在我跟前，也藏不了半點心思?！?/br>
    大喵是家里老幺，她爸媽不肯花錢給她學(xué)舞蹈。她就去餐飲店打工，去街頭發(fā)傳單，攢錢去學(xué)，可依舊不被認可。三流的舞蹈學(xué)校，老師說她沒天賦，不肯收她。她又曲線救國，去報考編導(dǎo)班，這次考上了，可她無心學(xué)業(yè)，每天去蹭隔壁舞蹈班的課。到最后一事無成，因為掛科太多，被學(xué)校甄別退學(xué)了。

    沒念完大學(xué)，沒有像樣的履歷，也沒有后臺，她在職場四處碰壁。后來，她誤打誤撞來了塵囂。面試時她跳了三支舞，而后，和陳緋喝了一頓酒。她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坐在桌底下哭。

    陳緋留下了她。不是因為她的眼淚，而是因為她說，只要最后的結(jié)果是好的，只要她能一直跳下去，走再多彎路都沒有關(guān)系。

    她真像一個人。陳緋當時想，哪怕身在泥沼呢，那雙手也奮力扒著岸邊，執(zhí)著的、無畏的，不肯妥協(xié)，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陳緋望著大喵，繼續(xù)說：“我懂你的理想。如果不是碰到更難得的機會，你不會走得這么決絕?！?/br>
    這樣的人啊?？删?，也可怕。

    他們目標明確，又聰明，所以少了不撞南墻終不悔的傻氣，全是迂回前進的謀劃。到了該決斷的時候，總是最快放手的那個。

    陳緋心里發(fā)空，空得她發(fā)慌。最近發(fā)生的事太多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要將她一點點逼到懸崖邊，陳緋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會一腳踩空，落入萬劫不復(fù)。

    大喵自聽到自己的全名那一刻，已經(jīng)周身汗毛豎立，她梗著脖子聽完陳緋的話。用力一咬下唇，囁嚅道：“是……是迷葉?！?/br>
    陳緋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這是H市規(guī)模最大的舞蹈工作室，他們長期與電視臺合作，還經(jīng)常組織參加外省的舞蹈類比賽和活動。

    塵囂中有迷葉跳槽過來的老師，陳緋也知道他們工作室的薪資待遇：對有名氣的大咖級別老師確實很優(yōu)待，可是對資歷不夠的新老師并不友好。他們?nèi)狈ο到y(tǒng)的晉升培養(yǎng)體系，課時費抽成上也壓得厲害。

    陳緋皺眉?？蛇€沒開口，就聽見大喵接著說：“負責(zé)人跟我談了，我收來的學(xué)生，跟我二八分成，我占八成?！?/br>
    陳緋猛地一怔，脫口道：“不可能。沒有哪個工作室能這么干?！?/br>
    大喵掐著指尖，說：“是真的。他們也有開分點的計劃，所以比較缺人手……”

    陳緋冷笑，“缺人手？再缺人手，也不會開出這種條件。他們看中的，無非是你能把塵囂的學(xué)生帶去，時間一長，你也……”

    后面的話她沒說出口。等到學(xué)員都去了迷葉，習(xí)慣了那里的教學(xué)模式，大喵這枚棋子或許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到那個時候，她怎么可能繼續(xù)拿著這么高比例的學(xué)員學(xué)費？

    這恐怕是電視臺跨年晚會之后，迷葉防止塵囂做大、競爭生源所做的下作決定，又蠢又壞。

    “不是的緋姐！”大喵這一次抬起頭來，直視著陳緋，她的聲音有一些發(fā)抖，卻堅定道，“我發(fā)誓，所有塵囂的學(xué)員，我一個都不會帶去。哪怕真的有跟著我的學(xué)生，我也絕對絕對不會接收。我不是那么不要臉的人?！?/br>
    說完，聲音又低下去一點，“我知道我走了以后，會導(dǎo)致學(xué)員流失，但我會最大限度地減少這種損失。緋姐……我有自己的追求，我希望你能放我走?！?/br>
    陳緋身體的力氣被一點點抽去，她明白自己無能為力，她留不住大喵的。

    或許軒軒說的是對的，她能留住什么？人心易變，變得太快，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欲望，唯利益能堪堪維系彼此。

    什么狗屁真心，不過是酒醉之后，人們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幻境。

    她身心俱疲，揮揮手，不想再跟她廢話了。

    那天開會的時候，塵囂整個氣氛都不太對，陳緋也低氣壓。她把軒軒介紹來的兩個老師帶來和大家見面，簡單說了說人員調(diào)度的安排。

    為安軍心，陳緋自然不可能直接在會上提起下個月有三個老師都要離開塵囂，但她也心知肚明，這種八卦消息傳得飛快，大家一碰頭，什么都不是秘密。

    會后，陳緋和嬌去吃午飯，跟他說了大喵離職的事情，嬌一直在走神，似乎沒有把陳緋的話聽進去。

    陳緋用筷子敲敲他的碗，說：“你不問問她為什么走？”

    嬌情緒不高，“大喵是有野心的人。有捷徑可走，她肯定不會拒絕。”

    他倒是真懂。陳緋似笑非笑地問道：“那你呢？”

    嬌一噎，很快扯起面皮，說：“我已經(jīng)吃一塹長一智了緋姐?！?/br>
    陳緋目光如炬，直直地望著他，沒有因為嬌的回答而進入下一個話題，嬌一整張臉被陳緋的眼神燙得發(fā)紅，他漸漸笑不出來了。

    嬌支吾道：“你怎么這么看著我，怪讓人害怕的?！?/br>
    陳緋微微低頭，手里的叉子在牛排上劃來劃去，把醬汁撥得到處都是。

    她的聲音不起波瀾，說：“你們也挺讓我害怕的。”

    陳緋的模樣陰鶩陌生，這話也藏著滿滿深意。嬌吞了口口水，面對這樣的陳緋，他的腦子好像都不會轉(zhuǎn)了。

    兩人陷入詭異的沉默，只有不銹鋼叉子在瓷盤上劃拉的聲音，刺耳得很。

    嬌終于忍不住了，打著哈哈說：“就算……就算走了三個人，也不用害怕嘛。不是來了兩個新老師嗎，他們都很靠譜的。二道口分部我也能給你頂著啊?！?/br>
    叉子尖端停住，陳緋沒抬頭。

    嬌心里打鼓，嘴上沒停，“而且，軒軒肯定會幫咱們的。緋姐，他在H市人脈這么廣，又都是同一個行當?shù)?，你還擔心什么呢?！?/br>
    陳緋是看出來了，這人巴不得她和軒軒能修成正果。

    陳緋終于放下了叉子，抬手拿過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給了嬌一點反應(yīng)，她問：“嬌，你認識陳楓吧？”

    嬌只感覺身子過電一樣，從尾椎骨一路麻到后腦，整個人僵在座位上。他美目圓睜，話也說不利索了：“我、我們昨天不是剛……”

    陳緋糾正他的說法，“不是。在這之前，你就認識他?！?/br>
    嬌手指彎曲，摳著手心，他的呼吸變慢，心跳卻加快，大腦一團漿糊。

    陳緋很有耐心地等著，嬌自我掙扎了許久之后，手指終于放松開來。

    “是。我?guī)啄昵熬驼J識陳楓了?！?/br>
    陳緋說：“你們……是我想的那樣？”

    嬌點了點頭。

    “剛跟紅欣簽約之后不久，我們就在飯局上認識了，開始那兩年就一直走得蠻近的，他不想讓我們的關(guān)系被別人知道，所以我誰都沒說。”頓了頓，百思不得其解道，“你怎么看出來的？”

    陳緋說：“我們?nèi)セ账煽?，上茶的時候，那兩只杯盞并排放著。一只繪蒼翠松柏，一只繪桃花與鳥，場上有男有女，我想正常人都會把那個粉色調(diào)為主的杯子給我吧？可是陳楓明明一舉一動都那么講究，卻在倒茶的時候，隔過我，直接把花鳥杯盞遞給了坐得更遠的你。他那動作行云流水，習(xí)慣自然，沒有覺得半點不妥，像是知道你最喜歡的就是粉色。嬌，你不覺得奇怪嗎？反正，我是挺奇怪的。”

    嬌無話可說，玩腦子和心眼，他不是陳緋的對手。

    陳緋說：“你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

    嬌搖了搖頭，道：“后來，公司安排我離開H市，我以為會一直在北京發(fā)展，不會再回來，就找機會跟他斷了聯(lián)系?？扇ツ晡医饧s回來以后，又和他碰上了……但緋姐，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和軒軒認識的！”

    陳緋往后靠，換了個姿勢，背抵著卡座的軟墊，雙臂環(huán)抱，審視著他的神色，判斷他這話的可信度。

    嬌一抬眼，看到陳緋這么個架勢，心頭一慌，眼神游移，嘴上連聲剖白：“我說的是真的?！?/br>
    陳緋說：“姑且算是吧?！?/br>
    嬌眉心向里皺著，雖不敢直視陳緋，語氣卻很委屈，“什么叫姑且算是？緋姐，你不信我嗎？我怎么會騙你……”

    我怎么會騙你。

    陳緋只覺得好笑，可她滿臉木然，無法執(zhí)行“冷笑”這個cao作。陳緋沒有辦法再和嬌心平氣和地面對面吃飯了，拿了包起身，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吧。”

    “緋姐！”

    嬌從沒有見過陳緋對自己如此態(tài)度，她有什么脾氣，從來都是當面發(fā)作，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滿腹心事，眼里裹著濃重的陰霾。

    在陳緋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急切地拉住陳緋的手，仰頭擺出他最擅長的可憐神情。

    他慘兮兮地說：“我怎么了嘛？你干嘛生我的氣啊……還是你嫌棄我了？你也覺得我是個異類？”

    陳緋費力抽出一只手來，說：“放手，你這像什么樣子。”

    嬌不肯撒手，牢牢攥著陳緋另一只手，耍賴道：“除非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高興?！?/br>
    陳緋垂眼看他。

    嬌啊，今宵茶樓里最嘴甜，最討人喜歡的嬌嬌，你是把這世界當成你的舞臺了吧，隨時隨地都能活色生香地開始你的表演。

    可真正的你，藏到哪里去了呢？

    陳緋將抽出的手按在嬌的手背上，盯著他的眼睛，試圖看清楚這個人真正的樣子，她說：“想知道原因？”

    嬌使勁點頭，無辜地看著陳緋。

    陳緋按著他手背的手一點點用力，同時，另一只手也慢慢往外抽，她說：“除非……你先告訴我，為什么要瞞著大家，一個人去看李雅蘭?！?/br>
    這句話說出口，陳緋眼睜睜看著嬌的臉色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煞白，他顯然難以消化陳緋的這句話，驚疑、無措、心虛，錯綜復(fù)雜的神情在他那張白紙似的臉上交疊出現(xiàn)。而他的四肢僵直，好像被拆了電池的機器人，突然失去活力。

    陳緋這次不費勁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陳緋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她說，“如果你也想走……就走吧?！?/br>
    陳緋一點點站直身子，像是在對嬌說，也像是自言自語，“都走，都走吧。我也是蠢，既然打算重新開始，何必跟你們牽扯到一起?！?/br>
    陳緋說完，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緋緋姐！”

    嬌在陳緋行將踏出餐廳大門之際沖了出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陳緋感覺到他手心的薄汗，和他控制不住的顫抖，她回過頭，定睛望著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