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在雍家略略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嚴(yán)嬤嬤把雍家的格局挨個兒挑剔了一遍。 “這正房里頭砌個灶算什么?”這是在挑剔正房里的山寨壁爐,“也不怕壞了風(fēng)水?” 雍若臉上帶著一抹恬淡的微笑,平靜地回答:“回嬤嬤。我家里寒薄,并沒有多余的銀錢買炭取暖。去年冬天我便在這里砌了這樣一個灶,一則母親病著,可以用這灶燒水煎藥,二則也可以借此取暖,算是一舉兩得。至于風(fēng)水,倒不曾找人看過。只是有了這灶以后,我家竟然有緣與堂堂永昌候府結(jié)親,想來這風(fēng)水是不壞的。” 嚴(yán)嬤嬤臉上露出一點(diǎn)得意的神情:“這倒也是!” 雍若便笑而不語,看上去既沉穩(wěn)又嫻雅。嚴(yán)嬤嬤掃了雍若一眼,再掃一眼,露出一點(diǎn)滿意之色。 “這床是你在睡?”嚴(yán)嬤嬤指著正房里的另一張床。 “是!我原有自己的屋子,可母親病了,需要人服侍。我睡在這里方便些?!敝劣谒鷥蓚€弟弟擠在一張床上的事,就不必此時說出來了,免得這嚴(yán)嬤嬤想到什么“男女七歲不同席”之類的臭規(guī)矩。 “會不會過了病氣?”嚴(yán)嬤嬤的眉毛又皺起來了。 “回嬤嬤,大夫說了,我娘這病不過人?!?/br> 嚴(yán)嬤嬤的眉頭還是沒有松開,道:“你就要出閣了,事情多,這貼身服侍的活兒,還是交給旁人吧!或者買個小丫頭,或者雇個婆子來?!?/br> “嬤嬤說得是!回頭我就雇人去……” 秦寡婦的為人倒是不錯,只她是寡婦,此時若進(jìn)了雍家,不知楊家會不會覺得忌諱?不如找了她兒媳婦秦大嫂來,那個小媳婦長了張很可愛的圓臉,笑起來很是好看。 把五間房看了一遍,嚴(yán)嬤嬤有些傻眼:“我們睡哪兒?” 雍家總共只有五間房,北房三間,中間是堂屋,東側(cè)是正房,西側(cè)是雍若的房間;東廂一間,雍蕎雍苗兄弟合用著;西廂一間,則是廚房。哪里還有嚴(yán)嬤嬤三人住的地方? 雍若道:“確實(shí)委屈嬤嬤了!不如這樣,我就在這胡同里雇一個年青媳婦,她白天在這里服侍我母親,夜里便回自己家里去睡。我仍舊睡在母親房里,嬤嬤帶著兩位jiejie住我屋里,豈不兩便?” 嚴(yán)嬤嬤思忖了一下,便道:“哪有下人占了姑娘屋子的道理?姑娘還是住在自己的屋子吧!叫一個丫環(huán)在你屋里服侍,我?guī)Я硪粋€丫頭也到鄰居家里租房子去?!?/br> 看到圍墻下那一片竹釘時,嚴(yán)嬤嬤看著雍若的神情便有些戒懼,她那雙略顯渾濁的雙眼似乎在說: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這竹釘陣有用嗎?”嚴(yán)嬤嬤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 “自然是有的。布下竹釘陣當(dāng)晚,就有兩個賊欺我們孤兒寡母,翻墻闖進(jìn)來偷東西,被這竹釘陣弄傷了。”她把那天晚上的事大體說了,反正這件事整個胡同無人不知,想瞞也瞞不住。 嚴(yán)嬤嬤臉上的戒懼之色更重了。 當(dāng)天晚上,嚴(yán)嬤嬤便帶了個丫頭,去了胡同里的鄰居家里租房子住。 第二天她再回來時,便狀似無意地探問:“聽說你認(rèn)識一個很闊氣的年輕公子?” 雍若不甚在意、很是平靜地重復(fù)了之前的謊話:“元宵那晚我到花燈會上去賣梅花,遇到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有了些淵源。第二日那老太太便遣了那年輕公子來,送了些rou食點(diǎn)心,說要討一支梅花去插瓶。昨日那公子又來了一次,也是來討梅花的,只沒再送東西了?!?/br> “聽說那公子還給了你一張名刺?” “有這回事?!?/br> “可能把那張名刺給我看看?” “嬤嬤見諒。那公子給我的名刺,是那位老太太憐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給我們應(yīng)對大災(zāi)大劫用的,并未允許我將之隨意示人。我不敢孟浪。” “那貴人什么來頭?” “什么來頭我也不知。貴人不曾透露,我也不敢多問。那名刺上也只有一個名字、一個地址。” “姑娘會把名刺帶到楊家去嗎?”嚴(yán)嬤嬤盯著雍若,狀似不經(jīng)意地試探。 “不會!楊家家大業(yè)大,自有自己的親朋故舊,哪用得上這不知來歷的貴人的人情?那張名刺,我會留給弟弟們,以備不時之需?!?/br> 交待完了名刺的事,雍若嘴角勾起一點(diǎn)淡淡的笑意,與嚴(yán)嬤嬤對視:“嬤嬤這樣盤問我,可是在外面聽到了什么閑話?好教嬤嬤知道:這胡同里住的人,不全是良善之輩。東鄰秦家人的人品都還不錯,他們的話,嬤嬤可多信幾分。西鄰金家人,除了長媳外大多人品堪憂,他們的話,嬤嬤最好別信;那金大娘的話,嬤嬤最好反著聽。其余鄰居中,伍家兄弟原本就人品不好,又剛在我手中吃了個大虧,縱然我一再寬容,只怕他們對我也不會有什么好話……” 她把胡同里鄰居們的人品性情大致說了一遍,又道:“打聽親家和未來媳婦的人品家風(fēng),這原是結(jié)親的必備過程,不足為怪。只是嬤嬤需得知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世上有那一等小人,最喜惡語中傷無辜之人。若嬤嬤信了小人之言,錯把珍珠當(dāng)瓦礫,這不僅是我的憾事,也會是楊家的憾事?!?/br> 嚴(yán)嬤嬤便道:“姑娘說得有理?!甭冻隽艘稽c(diǎn)不以為然的表情。 雍若心頭憋悶,知道這嚴(yán)嬤嬤是代表?xiàng)罴?、代表?xiàng)钐蛉藖淼摹?/br> 嚴(yán)嬤嬤的態(tài)度,就代表自己正被楊家各種嫌棄。而這些派到自己家里來的下人,除了幫襯她家這個名面上的目的外,暗地里大約還負(fù)有打聽自己和自己家底細(xì)的使命。 她感覺,自己就像傍晚時菜市場僅剩的一塊豬脖子rou!買家分明不愿意買,卻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捏著鼻子付錢。 看來,自己去了楊家后,至少會有一段日子不太好過。 婚期很近了,但雍若之前對于出嫁沒有任何準(zhǔn)備。她沒有嫁衣,沒有嫁妝,也沒有給楊家諸位親眷的衣服鞋襪荷包等禮物。 這些東西便只有去買了。好在這是商業(yè)十分發(fā)達(dá)的京城,多的是靠針線活兒為生的窮苦人家。她帶著嚴(yán)嬤嬤找了兩家鋪?zhàn)右宦?lián)絡(luò),付了定金,鋪?zhàn)永锏娜硕寂男馗WC不會誤事兒! 置辦這些東西,用的當(dāng)然是楊家的聘禮銀子。 楊家的聘禮,除了一些實(shí)物以外,還有六百兩現(xiàn)銀。雍若準(zhǔn)備留出二百兩銀子壓箱、應(yīng)急,留出五十兩銀子辦喜事,留下五十兩給周氏和雍蕎雍苗生活,余下三百兩銀子便用來置辦嫁妝。 三百兩銀子的嫁妝加上二百兩銀子的壓箱銀,放在普通人家,絕對是嫁妝豐厚了。 可放在候府這樣的人家,這一點(diǎn)點(diǎn)嫁妝,寒磣得足以成為笑柄,被人笑上一生一世。 可雍若并沒有將此放在心上。 門第的巨大差距她早就心里有數(shù)。早在答應(yīng)這門婚事時,她對現(xiàn)在這樣的境況便心中有數(shù)。她既然做出了選擇,便有勇氣面對這一切不堪。 她只是平靜地備嫁,有條不紊處理各種事務(wù),既無忐忑之色,也無喜悅之心。 但在距離婚期還有三天時,她卻遭到了當(dāng)頭一棒! 楊家表示:他們要退婚! 退婚?! 那一刻,忍耐多時的雍若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一種深深的屈辱感,狠狠地扎痛了她的心!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塊被人嫌棄的豬脖子rou,也沒指望自己能得到五花rou的待遇! 可你們既然嫌棄,又何必買?既然買了,為什么又要退貨?!難道你們付錢的時候不知道這是一塊豬脖子rou嗎?! 第18章 被退婚 “楊家找到另一個八字合適的沖喜人選了?”雍若問前來退親的楊家內(nèi)管家、一個被稱作肖大娘的中年婦人。 她覺得,也只有這個解釋了! 肖大娘臉上露出了一點(diǎn)訝色。連滿臉尷尬同情的顧大娘,臉上也露出了一些驚訝。 雍若諷刺地勾了勾嘴角:“看來,的確如此!”翻臉無情,真夠現(xiàn)實(shí)的! “姑娘倒是挺聰明,可惜出身也太差了些,就不要怨楊家無情了。”肖大娘臉上有著并不掩飾的輕蔑,“楊家找人沖喜,原也沒指望娶個小姐回去,卻希望能娶個家世清白的姑娘。你家里精窮也就罷了,偏你父親竟是個罪徒,一個被杖責(zé)后死在獄中的罪徒!你家的家世可還算清白?! “還有你娘,病得七死八活的,倘若大喜之日竟一命嗚乎了,那楊家是在沖喜還是在引煞? “再來說說姑娘自己,姑娘在自家院子里布竹釘陣,將伍家兄弟的腳掌手掌生生刺穿!聽說伍二的腳現(xiàn)在又腫又黑,整日里哀號不已。姑娘這樣狠辣的心性,我楊家可不敢要……” 雍若冷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我家什么狀況,之前說親時顧大娘不曾瞞著你們吧?那時不嫌,此時倒來嫌,不過是為你家背信棄義找借口而已,又何必說得那樣冠冕堂皇?” 肖大娘臉色一沉,道:“就憑你一個罪徒之女,也配與我家說什么信與義?!我都替你臊得慌!你還是老實(shí)退親吧,別想不要臉地混賴著我家!若叫我使出手段來對付你,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放心!這樣背信棄義的人家,我也想退親了?!庇喝舨幌朐僬f下去,決定快刀斬亂麻,“肖大娘也說我家里精窮,之前為了辦喜事,定了不少東西。如今喜事辦不成,那些定金卻是要不回來了。這筆損失,需得楊家來出!” 肖大娘臉上微有詫異之色,忙道:“姑娘放心!這些銀子,自是楊家來出。太夫人說了:若姑娘爽爽快快地答應(yīng)了退親,我家便只收回庚貼、婚書和幾樣貴重聘禮。其余的東西,以及那六百兩銀子,算是給你家的補(bǔ)償。姑娘有了這筆銀子,也可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另擇一戶好人家。這也算是我家為七公子積德積福了!” 雍若不無諷刺地說:“你家太夫人倒是好心!不過不用了!既要退親,便退個干凈,何必再夾纏不清?!” 肖大娘臉上的異色更加明顯:“姑娘還是不要太有骨氣的好!日子艱難,骨氣能當(dāng)飯吃?” “沒骨氣的飯,我吃著惡心。” “那隨你吧!楊家已是仁至義盡。你自己不要好處,就不要到外頭去亂說話,免得惹惱了候府,你吃罪不起?!?/br> 雍若冷哼一聲,沒有再說話。 怪不得肖大娘如此作派! 原來?xiàng)罴沂羌认胪肆擞H,又想要個好名聲,于是威逼利誘無所不用,當(dāng)真是權(quán)貴作風(fēng)、不要臉之極! 她倒是想發(fā)一筆橫財(cái)??伤抑挥袔酌麐D孺、一個茅草院子!之前不過得了一些rou食點(diǎn)心,就有伍家兄弟上門來偷;要是有幾百兩銀子、多件貴重首飾擱在家里,還不知會招來什么樣的江洋大盜呢! 這樣的補(bǔ)償,拿著硌手,用著堵心,不如不要。 被人退婚,不要補(bǔ)償,這個虧就只能白吃了。 可形勢比人強(qiáng),她也無可奈何。 肖大娘怕夜長夢多,雍若也想事已至此早些了斷為好。兩人一拍即合,立刻就坐上車,到之前雍若定東西的鋪?zhàn)永?,挨個兒跑了一遍,向掌柜道歉,將定的東西都退了。 損失的定金,自有楊家承擔(dān)。 回到雍家,雍若便讓雍蕎去請了東鄰的秦寡婦婆媳,以及胡同里喜歡傳閑話的兩個碎嘴婦人,一起到家里來見證自己退婚。 肖大娘滿臉狐疑地說:“一個姑娘家被退婚,怎么說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旁人遮掩還來不及,你卻要叫人來見證,想做什么?” “我都不怕丟臉,肖大娘還怕什么?”雍若冷冷地說,“退婚也要退得明明白白。兩家因何而退婚,我退回了哪些聘禮,都需要留下人證物證。省得肖大娘悄悄將那六百兩銀子和楊家不收回的聘禮都昧下了,卻說是我留下了,我又怎么說得清楚?” 關(guān)鍵是:她得讓胡同里的人都知道她沒在這次退婚中得到任何好處,求一個家宅平安! 肖大娘氣得臉色鐵青:“呸!當(dāng)誰都跟你們這些窮鬼似的眼皮子淺?區(qū)區(qū)六百兩銀子,我雖是做人奴婢的,卻也并不放在眼里。你想丟臉就丟吧!不過你記住了我的話,別想敗壞候府名聲,免得吃罪不起!” 雍若便催著氣得直流眼淚的雍蕎去請人。 秦家婆媳和那兩個碎嘴婦人很快都到了。 雍若便道:“永昌候府的楊七公子病重,需要迎娶一個我這樣生辰八字的姑娘沖喜。因?yàn)槲夷锊≈?,我也想沖一沖,便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但今日楊家來人,說他家另找了一個更合適的沖喜人選,要退了與我家的婚事。既然楊家決意退婚,我家也只能同意。今日請諸位鄉(xiāng)鄰來,便是想勞煩諸位做個見證,明明白白地退了這個婚?!?/br> 肖大娘連忙道:“我家太夫人說了,只收回幾件祖?zhèn)鞯馁F重聘禮,其余聘禮和那六百兩聘銀,都給你家做補(bǔ)償。你一個罪徒之女,借著這樁未成的婚事,發(fā)了這樣一大筆橫財(cái),還想怎樣?” 雍若看著她,諷刺地笑了笑。這個肖大娘可真會說話! 此時風(fēng)俗:定親后若男方要退婚,聘禮便要留給女方做補(bǔ)償;若是女方要退婚,不但得返還全部聘禮,還得另給男方一筆銀子做補(bǔ)償。 如今是楊家要退婚,按理說那些聘禮都得留給雍家。 他們要“收回幾件貴重聘禮”,便有些占不住道理,再加上兩家的門第差距,此舉更有仗勢欺人之嫌。 可楊家之前要收回的“貴重聘禮”,此刻到了肖大娘嘴里,卻成了“祖?zhèn)鞯馁F重聘禮”。既是“祖?zhèn)鞯摹?,自然是不得不收回,否則就成了不孝。 雖然依舊沒理,卻已情有可原了! 她還用“罪徒之女”“大筆橫財(cái)”這些敏感字眼轉(zhuǎn)移大家的關(guān)注焦點(diǎn),有意含糊其辭、混淆是非。若自己不依不饒,她是不是還想污蔑雍家“隱瞞罪徒之后的身份騙婚”?然后把媒人顧大娘也一并掃進(jìn)去? 畢竟顧大娘向候府說明雍家情況時,不可能當(dāng)眾說。若楊家矢口否認(rèn)她說過,誣她為貪酬勞欺瞞楊家,她便是百口莫辯。 不愧是候府的內(nèi)管家!這仗勢欺人、顛倒黑白的本事,非常人能及! 若不是“候府被退婚”太丟面子、太站不住腳,肖大娘是不是還想把“背信棄義”的鍋也扣在雍家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