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辛帝強忍住內(nèi)心的怒火,猛然起身,往殿外走去,行至門口時,卻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他忽然憶起楊珥曾有一次問他,“皇兄,皇后這幾年未懷上子嗣,是因為你背后手腳的嗎?” 緊接著他便嚴聲地駁斥了她,“胡說!朕從未做過這等事!”無論他有多么痛恨謝家,但他不會絕情到對自己的親骨rou下狠手。 他不會,不代表謝蘊玉不會! 他驀地回過頭,面色陰沉地問道:“這茶水喝多了,可是會對身子有害?” 太醫(yī)嚇得身子像篩糠似的,回得結(jié)結(jié)巴巴,“長期……服用此藥,會造成經(jīng)期不調(diào),自是……自是會使身子虧損?!?/br> 皇帝忽然大笑起來,驚得皇后詫異抬頭,見到他眼中自嘲的味道后,驀地怔住,心中大亂,“皇上!不,您聽臣妾解釋……” 卻被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打斷,“來人!傳朕旨意,封鎖整個坤德宮,任何人不得進出。再去通知文武百官,從明日起,恢復(fù)早朝!” 次日,天色初曉,文臣武官步履匆忙,似急著趕至早朝,面上又帶猶豫之色,他們心知今日會是渾噩的一天,也是永遠躲不過的一天。 楊珥比百官早到半個時辰,已然在殿內(nèi)明黃的垂簾后坐好,朝堂上的人因相隔甚遠,注意不到簾后安坐的她,但她卻可以將整個朝堂盡收眼底。 一個、兩個、三個……她心里默數(shù)著陸續(xù)到殿的官員,今日過后,無論他們站在哪一個方,往后心中只會有一個圣上! 未幾,殿前已經(jīng)站了黑泱泱一片的官員,林無意因著今日的布置,早先時候就已恭候在自己的站位上。 緊接著,一道溫文儒雅的身影漫步而來,入門之后便有不下十?dāng)?shù)的朝臣與他含笑問候,楊珥眼睛微瞇,杜光慈還是一如既往地慣會逢迎客套。 只是看到他不停地眨眼時,她心中驀然燃起了些許不安。她記得,從小,只要他處于緊張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的眨眼。今日,莫非會有什么讓他難以靜心的事情發(fā)生? 但愿是她多想了,今日可由不得任何差錯。 直到最后一位精瘦的老者掖手踱步進來后,滿朝文武才算到齊了。 楊珥雙目如鷹似的刮在那名老者的身上,心中詫異萬分,沒想到這才幾日不見,向來神采奕奕的丞相大人,竟會顯得這般老態(tài),眉眼下垂,似有煩憂之事堆積心頭。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這時,珠簾碰撞的聲音響起,百官深知這是皇帝頭冠前的珠串因走動而發(fā)出的聲音,心有默契地緘口。 待辛帝著龍袍,信步登上御座,便聽到謁者高呼了一聲,“跪拜”,百官聞言,身形齊齊匍匐在地。 禮畢,百官歸位,有一人卻遲遲不起身,辛帝只凝神望著腳下,當(dāng)作未見那人的異象。 丞相也沉得住氣,緊緊地貼在堅硬如鐵的地上,連身子都不見歪斜半分。朝堂頓時陷入了一陣氣氛微妙的沉默。 盞茶的功夫過后,辛帝微微一笑,“朕剛才走神了,不知謝卿為何長跪不起?” “老臣有罪!”謝燾急呼,言語間的哽咽,差點讓楊珥都被他給蒙騙了過去。 “哦?”辛帝裝作疑惑,“愛卿此話怎講?” 謝燾搖曳地直起酸麻的腰身,聲色動容,“老臣那個逆子……” “等等!”卻被辛帝給高聲地打斷,“既然愛卿提及了那位罪臣,朕便讓你們父子倆團聚片刻。來人,將謝慶岱給押上來!” 朝臣不由自主地撇頭望向殿門前,身上拷著枷鎖,被兩名侍衛(wèi)攙著進來的謝慶岱,身上不見血跡與傷痕,只是精神萎靡,雙眼有氣無力地睜著。 他一進門,目光便黏在朝堂為首的那位幾乎在一夜間,銀發(fā)遍布滿鬢的老者身上,那人是整個朝堂上,唯一一個未回頭看他之人。 謝慶岱極力吐了兩個字出來,“父親……” 謝燾身形一震,仍克制著自己不愿回頭,顫音中帶著痛心疾首,“老夫沒有你這不守君臣之禮的逆子,切莫張嘴胡說八道!” 謝慶岱眼中一片絕望,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父親,自己怕是已經(jīng)成為了一顆棄子。想到此,身上再也找不到半分支撐著自己的氣力,若不是侍衛(wèi)緊緊的架住了他,現(xiàn)在只怕早已癱倒在了地上。 辛帝心下微沉,百官更是大驚,以為剛才丞相跪地不起,原是為了給罪子求情,沒想到竟是為了表自己忠君的決心,皆是不免暗嘆謝燾的心狠手辣,決不允許旁人侵犯到自己一絲一毫的利益,哪怕是血rou之親,都可以在一個呼吸間棄之如敝履。 楊珥瞇了瞇眼睛,看來用這謝慶岱的性命逼那謝燾狗賊讓權(quán),是行不通了。依她多年來對謝燾的了解,早就猜到會有此局面,也勸阻過皇兄,只是不知道皇兄為何這般篤定地選擇今日攤牌。 朝堂一時又陷入了難言的沉默。 杜光慈目光在辛帝與丞相之間游離,見丞相懇切地沖他點了點頭,他遲疑的閉眼,腦海中出現(xiàn)的都是那日在將軍府的假山之后,楊珥與林無意那似要揉入骨里的親吻。 再睜開時,眼里一陣猩紅,他快步行至辛帝面前,面露恭順,跪下道:“皇上,臣有一事啟奏?!?/br> 辛帝心里有些發(fā)緊,心知他此時出頭,定沒好事,勉強牽了牽嘴角,“杜卿的事若是不急,可退了朝來宣室殿與朕詳談。” 杜光慈忙拜了一拜,大急道:“皇上,微臣所稟之事萬分緊要,半刻都耽誤不得?!?/br> 朝臣不由得將目光全部聚集到杜光慈的身上,議論聲漸起,辛帝只得耐著性子,深吸了一口氣,睨了眼杜光慈,“說!” 楊珥也屏住了呼吸,生怕杜光慈說出些什么不合時宜的話。 可是,觸及到杜光慈決然的神色后,她險些驚呼出聲! “皇上,那林無意犯了逃役與欺君的大罪!他的真實身份實是犯了死罪的彭太尉的親弟彭希棠!本應(yīng)流放到西地服奴役,沒想到卻以死遁之法脫身,現(xiàn)竟還無畏地到朝堂求得了一官半職,這般枉顧王法,該當(dāng)死罪!” 群臣震驚! 杜光慈出奏時,滿面的慷慨激昂,唾沫直指站在不遠處持節(jié)的林無意,后者卻一副淡然溫和的樣子。 楊珥見林無意瞳孔微閃,心知他顯然是在思慮著該如何應(yīng)對面前局面,但他這樣寧靜如云的樣子,倒讓她焦急不已,不知其是真有底氣應(yīng)付,還是只是虛張聲勢。 上次春狩時杜光慈和謝慶岱算計請來王麻子,陷害林無意一事,辛帝早已知曉,三陽縣的線索算是徹底斷了,以為短時間內(nèi)杜光慈應(yīng)是不會輕舉妄動,沒想到這才過了不足半月,他竟大膽地將此事公之于眾。 還挑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顯然是想拉一把丞相。那樣謹小慎微的御史大夫,竟教出了一個這樣精明的兒子,倒著實讓辛帝意外得很。 他故作意外,“什么?杜卿,這事可不能隨意揣度啊,可有證據(jù)?” 杜光慈睨了一眼林無意,笑得肆意,對辛帝拱手道:“自是有的,證人已在殿外。” 楊珥心中狐疑,證人?除了王麻子以外,還有什么證人? 辛帝微哼一聲,“宣!” 適時,一重一輕的腳步聲響起。楊珥望向來人,瞳孔登時張大,抑制不住心中的焦急,竟猛然從位上騰起,不小心碰著了一旁的赤柱,發(fā)出了“嘭”的一聲響。 杜光慈聞言,眉頭一挑有些疑惑地看著簾幔一眼。 楊珥已然顧不得他的察覺,因為他帶來的證人,竟是戴氏和聰兒! 林無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戴氏,那眼神里似眷戀、似悔恨、似怨念、似不信,瞥了一眼他的戴氏心頭一震,不敢再與他對視。 杜光慈很是滿意林無意的反應(yīng),沖朝臣介紹道:“這位婦人是彭蓀大人續(xù)弦,戴氏,而她手中所牽的這名稚兒,正是彭家三郎,也是咱們林大人同父異母的弟弟?!?/br> 頓時,朝堂內(nèi)掀起了一陣巨浪,所有人都仔細地打量著聰兒,而他則有些畏縮地躲到戴氏身后。七歲的孩童五官已經(jīng)初見雛形,著實和林無意有四五分像。 謝燾見一切安排盡在預(yù)期中發(fā)展,沖李廷尉覷了一眼。后者會意,連忙跪拜在地上,一面赤誠地急呼道:“皇上,請您明察林將軍一事,還朝廷一個公道?!?/br> 一呼百應(yīng),不少丞相黨羽見領(lǐng)頭羊出現(xiàn)了,紛紛跪拜于地附議。 辛帝看了眼愣在原地的林無意,心中一嘆,對戴氏道:“如果杜卿所言當(dāng)真,你與彭三郎應(yīng)是隨林無意一起死遁的,今日站出來,連同你自己,都是死罪,你可知?” 戴氏心跳加快,腦子里想著早已編排好了的言語,轟然跪地,“皇上!罪婦一時起了妄念,想了那卑鄙的死遁之法,出逃后日夜都在悔過,甚至多次要求二郎隨罪婦我一同來京城自首,可是卻被他言辭拒絕,甚至將我與幼弟趕出家門,實乃不忠不孝之人,罪婦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只求還朝綱一片清明!” 林無意聞言身子一頓,面色復(fù)雜,卻還是沒有任何言語。 辛帝輕癟嘴唇,心中憤憤不平,當(dāng)初戴氏拿著錢財逃跑之時,楊珥早就稟報過他,斷不會被這番虛假的言辭給蒙蔽。 楊珥更是氣得白眼直翻翻,怎么會有這等不要臉面之人?往事又一次侵擾上了她的心神。 三年前,她與彭太尉的親事落定后,便即刻準備向丞相“宣戰(zhàn)”,不料彭家卻出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戴氏母族算不得什么大戶人家,族里除了幾個買來的芝麻大點的官外,其余人大多還是從商的。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媚俗手段,竟攀上了謝蓀這等武將的高枝,夫妻二人的伉儷情深,曾一度成為京城中的佳話。 戴氏一族雖是從商,但干的卻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買賣,多以仿制品為主,上至古玩,下至服飾,仿造各類宮人或者權(quán)貴的物品,賣給那些愛慕虛榮卻沒有金錢實力的百姓,這單個利益雖然微渺,但有此需要的百姓數(shù)量卻不少,因此收益很是可觀。 后來戴氏嫁入彭府后,族里的生意雖然明面上消停了一陣,但背地里并沒有真正地收手,林無意的舅舅也就是戴氏的胞弟,一直掌管著族里的生意,并且利欲熏心,無視王法,膽大包天竟然私造鳳冠,戴氏更是無腦,竟還暗地里送給了不少關(guān)系要好的侯門婦人。 這鳳冠風(fēng)波第二日便傳到了辛帝的耳中,自然是怒不可竭,但看在彭蓀與彭太尉苦苦求情的份上,便按下了這件事。 只是那戴氏的胞弟太過目中無人,以為彭家勢大,連皇帝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眼。不再滿足那些蠅頭小利,決心賺筆大的。他竟大批收買玉料,請了民間的雕刻大師,制出了袖珍版的玉璽。若只是放在家里把玩,沒讓旁人看見還好說,可是他竟然跑到彭太尉所掌管的兵營里大肆販賣。 用他那死魚腦袋的想法來說,這尺寸和真正的玉璽不同,沒有觸及王法??墒钦嬲阜ㄅc否又豈是他說了算的,袖珍玉璽一出,軍中士兵一片哄搶,但彭太尉得知后,大驚,很快便命人把這仿制的玩意收了起來,只是這次覆蓋的規(guī)模之大,不是上次幾個鳳冠能夠比擬的,多少會有些遺漏。 這遺漏的袖珍玉璽,最先是流到了御史大夫杜孝通的手里,他位列三公之一,深知朝堂現(xiàn)在局勢緊迫,若是再保持中立之姿,未恐成為殃及的池魚,腦袋一熱,便將這玩意呈到了丞相面前,以表自己立場。 丞相一夜間已做了完全的準備,準備次日當(dāng)著文武百官之面揭發(fā)彭家。彭家當(dāng)晚才有所警覺,這次罪名已然成立,辛帝若是再想包庇,也無濟于事,況且在軍中發(fā)玉璽這樣的“壯舉”,極容易讓觀者誤認為彭家有篡位之心。 而篡位,可是要誅九族的! 是以,彭太尉連夜入宮,與皇帝相商,以自損的方式,從而求得彭家最大的保全。但是就算是敗了,也要斬下丞相的一掌! 最后只得委屈楊珥假裝和郎中令有染,彭太尉怒殺郎中令,用彭蓀包藏之罪,掩下那私造玉璽之事。原因無他,郎中令掌管宮殿侍衛(wèi)等各類大宗事物,其權(quán)滔天,是丞相堅定不移的左膀右臂,拉他下馬,死也可瞑目。 謀殺重臣,包藏罪臣之罪雖大,但也大不過謀朝篡位之罪,彭家幼子與女眷哪怕需要流放偏地,但至少也保下了一條性命,況且只有彭家一夜傾覆,才能壓下丞相的口舌,沒有機會提及那誅九族的私造玉璽之事。 思緒回到這爭鋒相對的朝堂上,她再一次憤慨這戴氏良知的泯滅竟可到如此地步,當(dāng)年彭家倒臺的背后隱情,她不信戴氏不知,沒有愧疚得抹脖自盡就算了,竟然還有臉站到這朝堂上! 這杜光慈究竟許了她多少好處?這戴氏當(dāng)真是愚蠢,以為自己一片忠心能夠換來赦免之罪,殊不知只是被杜光慈利用罷了。 杜光慈心中冷嘲,這戴氏果真嘴皮子順溜,死的都能說成活的,要不是派人去三陽縣查林無意之事,恰巧碰到落魄的她回來投靠林無意,不然就要錯過了這把利刃了。 “林將軍!”辛帝面色陰沉,怒視著林無意。 林無意霎時叩拜在地上,“臣該當(dāng)死罪?!睏铉砑钡锰_,雖然說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這傻小子也不能就這樣認罪了吧? 杜光慈又注意到簾幔后的動靜,瞇眼觀察了一陣,心中冷意橫生。 謝燾唇角不做聲色地微彎,隨即換上了一副壯士斷腕的神色,“皇上!這樣蔑視朝綱之事,您一定要嚴查!幫助林無意行此罪大惡極之舉的人,也一定要嚴懲。”說完輕咳了一聲。 杜廣慈恍然驚醒,心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悄然流逝,卻如何也捉不住,眸中燃起一股斷然,“皇上!微臣已經(jīng)查到是何人幫助彭家罪人!” 辛帝心中一突,當(dāng)初這死遁之法他也是默許的,莫不是被人給發(fā)現(xiàn)了? 杜光慈見辛帝沉默不語,瞥了眼簾幔,笑得嘲弄,“正是明舒長公主!” 朝臣對這句話頗有微詞,畢竟彭家落敗之事,起因就是在長公主移情那郎中令上,又怎么會冒著性命之險相幫呢? 楊珥驀地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杜光慈,他!他怎么么把利刃指向她? 杜光慈毫不避諱地望著簾幔,似可與她對視般,笑得苦澀又解恨,心心念之既不得,便毀之! 他再也不奢望她的情愛,或許只有要她永遠消失在這世上,他才能過得安穩(wěn)。 “眾愛卿不信?叫長公主來殿當(dāng)面對峙一番便是?!贝藭r的他已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絕望的神色。 辛帝心下大亂,沒想到今日之事竟會牽扯到楊珥,只能咬牙,“宣明舒長公主前來覲見!” “臣妹在此。”楊珥不待公公去寢宮里尋她,自行從簾幔后快步走了出來,沖皇帝一拜。 杜光慈緊緊地盯著她的神色,沒料到她竟輕描淡寫地瞟了他一眼,便再也沒有看他。 那一眼中的情感,讓他的臉色頓時鐵青,竟然是……同情? 他心想,她是不是被氣糊涂了?誰該同情誰是不是本末倒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