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重光笑吟吟地看著她，目光不由得在她唇間流連，見她全然無視自己，不經(jīng)意地蹙了蹙眉，不過也無人瞧見。

    她低頭，恭謙道：“父親身子很好，還經(jīng)常和伯父在院子里練拳，只是十分惦念您，深恨自己這些年一直在外邊，都未曾報(bào)效師恩?！?/br>
    次輔笑道：“他有這份心就行，報(bào)不報(bào)效倒沒什么的?！?/br>
    皇上正和謝師說話，聞言偏頭看了過來，饒有興致地笑問道：“次輔教導(dǎo)過沈家兩位表兄？”

    他們的祖母陳氏和皇上的親娘太后是嫡親姐妹，因此皇上稱她爹和大伯為表兄倒也說得過去，只是沈晚照略微有些詫異，顯然沒想到這位皇上這么隨和，沈家長輩倒還好說，只是他們晚輩見到皇上的機(jī)會少之又少。

    她原本因?yàn)橛H爹被任以先差對皇上頗有微詞，但如今見了真人，好感度倒是回升不少，當(dāng)然皇上也不會在乎她的好感度什么的……

    次輔倒是習(xí)以為常，微微躬身答道：“啟稟皇上，當(dāng)初臣和沈侯爺同在陜安當(dāng)差，沈侯爺便將兩子托付給臣教導(dǎo)一陣，說起來臣也沒有教他們多少，倒是難為他們感念了這么久，著實(shí)慚愧?！?/br>
    皇上道：“次輔是大德之人，他們能學(xué)的你品行的十之一二，已經(jīng)足夠受用終身了?！?/br>
    次輔忙忙地自謙了幾句。

    皇上突然瞧向沈晚照和沈朝，目光落在沈晚照臉上的時候恍惚了一瞬，又掩飾般的笑了笑：“沈二表兄這一子一女生的不怎么像他啊?！?/br>
    沈晚照像豫王妃，這是跟沈家人走的近些的都知道的事兒，次輔看了一眼她，打扮的精致又不艷俗，每一處都精心奪目，發(fā)絲用桂花油潤的一絲不茍，舉手投足間香味就逸散了出來。

    她想到少年時的沈岑風(fēng)，會心一笑：“回皇上的話，性子倒是像得很，都是一般的……聰敏好學(xué)?！?/br>
    謝師本想著每人擺個小方桌，讓皇上坐在上首，分開來吃的，沒想到皇上卻擺擺手?jǐn)r住了他：“您老人家可別忙活了，好容易出京一回，就松快些吧，把大圓桌抬過來咱們一起吃，能熱鬧點(diǎn)?！?/br>
    謝師在皇上是太子時就教導(dǎo)過他，最見不得他做有違規(guī)矩的事兒，正要開口直諫，但突然想到他身份不同，又把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身命人抬八仙桌來了。

    轉(zhuǎn)眼飯菜便齊備，皇上身后的太監(jiān)管事上來挨個試毒，又命人每樣吃了一口，這才敢放心讓皇上吃，皇上只能搖頭笑嘆，只讓留了兩個得用的，其他人下去自個覓食，覓食是他老人家的原話。

    沈晚照和沈朝就比較苦逼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沒吃飯，混的連太監(jiān)都不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底下人擺盤，自己的肚子都餓的造反了。

    沈朝不動聲色地往她這邊挪了挪，借著廣袖的遮掩，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個巴掌大的烤紅薯，嘴唇不動，聲音極低：“我剛從食間后廚拿了兩個，你等會兒先用這個墊墊?！?/br>
    親哥?。?/br>
    沈晚照正準(zhǔn)備想個由頭溜出去，把紅薯吃了，沒想到桌上的菜堪堪擺完，溫重光一直沒動筷子，忽然轉(zhuǎn)頭瞧了眼沈晚照和沈朝，含笑對皇上道：“圣上，這兩位沈家小友到現(xiàn)在還沒用膳，不如叫他們也一道兒用些？”

    反正多兩個人也是多，皇上自然無有不允的，命人給兩人看做，兩人連忙推拒，沈朝道：“多謝圣上和大人的美意，在座的都是重臣和師長，小子和二妹實(shí)不敢同桌，能讓我們兄妹二人在旁侍奉，已經(jīng)是老師的厚恩了?！?/br>
    雖然兩人都對滿桌子的好菜垂涎三尺，但客套話也是要講一講的。

    皇上道：“無妨，都過來吧?！?/br>
    這時兩人才沒有繼續(xù)推拒，邁著看似拘謹(jǐn)實(shí)則歡快的小碎步坐到桌邊。

    沈晚照發(fā)現(xiàn)自己的凳子剛好在溫重光左邊：“……”

    早知道還不如不吃呢，應(yīng)該忍忍去蹭點(diǎn)韓梅梅和殷懷月的零嘴。

    皇上讓溫重光看著夾菜，他漫聲點(diǎn)了幾個，竟然都是沈晚照喜歡吃的，她詫異看過去，見他側(cè)頭淺笑看過來，回以禮貌卻客套的一個眼神，又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飯碗。

    皇上見眾人都拘謹(jǐn)著，哭笑不得地先夾了一筷子豆豉蒸羊rou，眾人這才敢動筷，就是有太監(jiān)想上來幫他布菜，他也揮手讓人退下了。

    愛豆在場，沈晚照使出全身的本事來裝樣，每次就夾兩三粒米，在嘴里要嚼二十多下，沈朝就沒那么多講究了，低頭吃的十分開心。

    她這個席面算是末位，堪堪和皇上正對著，他顯然也沒什么食不言寢不語地規(guī)矩。

    吃完一筷子皇上冷不丁瞧見她，瞧她儀態(tài)溫文，舉止乖巧，倒也不像是無法無天的二世祖，只是跟豫王妃也大相徑庭，他默了片刻，又問道：“朕記得你當(dāng)初是因?yàn)榇蛉瞬疟凰瓦M(jìn)的山河書院，當(dāng)初打的是何人？為何要動手？”

    沈晚照：“……”

    這件事和她小時候尿床并列為她人生中兩大最不愿意提起的事兒，最討厭別人問起來，但問的人是皇上也不能不答，于是放下筷子站起來，干巴巴地道：“臣女當(dāng)時也不知怎么了，得了失心瘋一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br>
    皇上也不知信是沒信，頷首道：“你姑姑年少時也曾是頑劣不堪，后來自己醒悟過來，逐漸改好了，京里上下莫有不夸口的，不管你起因如何，只要有心，同樣能改邪歸正，成為國之棟梁?！?/br>
    沈瓊樓是他年少時最大的缺憾，他現(xiàn)在愛重皇后，但見到跟她相似的后輩也難免多言提點(diǎn)幾句。

    沈晚照肅容應(yīng)了個是，她坐下來的時候吃相越發(fā)拘謹(jǐn)，幾乎是數(shù)著飯粒吃的，悶頭緊張嚴(yán)肅地看著碗里的米粒。

    溫重光見她臉色不大好，眉心攢了攢，夾了塊她素來喜歡的燒鵝給她，又夾了點(diǎn)開胃的小菜，眾人包括她都詫異地看過去，就見他面不改色地又給沈朝夾了塊菜。

    他慢慢地道：“你們?nèi)缃襁€在長，吃的太少小心上身?！?/br>
    眾人見他是關(guān)懷學(xué)生，也都沒在說話，沈朝無語地看著自己碗里明顯用來配菜的生姜，又看了看沈晚照碗里外酥里嫩的燒鵝，他是不是哪里得罪這位首輔了？

    由于沈晚照已經(jīng)把他腦補(bǔ)成了干什么都不壞好意的大惡人，看著那塊燒鵝也不是滋味，盯了半晌，才不甘不愿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吃了起來。

    一頓飯吃完皇上也差不多該回去了，溫重光自然是要留下，次輔今天也瞧出了些問題，再說她和溫重光明天還得給這幫學(xué)生做串講，于是也選擇留下了，反正書院里給她備了院子。

    一行人目送皇上的圣駕遠(yuǎn)去，溫重光忽然偏頭向謝師道：“話說回來，我在這書院也呆了許久，卻還沒完整逛過，能否借您的愛徒帶我四下逛逛？”

    他說著說著，一雙狹長風(fēng)流的眼睛毫不猶豫地看向沈晚照。

    謝師沒什么好不答應(yīng)的，頷首道：“自然，她若是能得首輔只言片語的指點(diǎn)，以后也是她的造化?！?/br>
    沈晚照嘴唇一動就要反駁，但又不想太抬舉他，垂了頭沉默不語。

    他比了請的手勢讓她走在前頭，后面有護(hù)衛(wèi)想跟著，也被他抬手止住了，她瞧見這一幕，心里越發(fā)不痛快，枉費(fèi)他裝的什么人都可以揉搓一把，身份低微，心地善良的白蓮花樣。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一處寂靜之地，他忽然追上來，手里不知道何時多了把天青色繪錦鯉的油紙傘，他撐開打在他頭頂：“太陽大，仔細(xì)曬著了。”

    沈晚照抬起頭，皺眉看著他，嘴巴張了張，卻又閉上了。

    他垂眼，看著她一頭烏發(fā)，嗅著她的發(fā)香，本來莫名焦躁的心思也平靜下來：“阿晚，我知道你在怨我?！?/br>
    這話有些過于曖昧了，沈晚照眉頭擰的更緊，敷衍道：“學(xué)生不敢，也沒有。”

    他伸手，將她一縷秀發(fā)在指尖把玩，絲滑的觸感終于讓他把一天不定的心神靜了下來，柔聲道：“你有?！?/br>
    沈晚照被他跟平時完全不同的神情弄得心神不寧，那是隱藏在溫柔寧和外表下的霸道和邪佞，側(cè)頭想躲，他竟然松了手，只是一手搭在她的肩頭：“阿晚，都是我的不是，你莫?dú)饬?，好嗎？?/br>
    沈晚照對人一向是吃軟不吃硬，但看見他，想到他騙了自己一個多月，就忍不住揣度他是不是又有什么目的，又想騙她什么，極厭惡這種每句話都要在腦子里過上十幾遍的感覺。

    溫重光見她沉默，把她想什么猜到了八九分，也有一縷煩悶漫了上來，她是他這些年見過的對他最好的人，被人惦念著的感覺出奇的好，況且還有她唇上的滋味……

    他要是沒嘗過倒也罷了，只是如今已經(jīng)嘗了而且上了癮，讓他怎么舍得再放手？

    他甚至在某個瞬間想過，要是自己真是一個叫尚昭的窮書生就好了……

    沈晚照一言不發(fā)地把他的手推開：“您不是要在書院里逛逛嗎，我這就帶您去逛。”

    女孩發(fā)起脾氣來真是難以琢磨，他倒是寧可她罵幾句或者動手動腳，也比她這樣悶不吭聲強(qiáng)，他蹙了蹙眉，想要伸手拉她胳膊，她人卻已經(jīng)走開了，握了一手的風(fēng)，掌心也顯得空落落的。

    沈晚照也想過要不要揍他一頓，但是想想又得不償失，最后倒霉的還是她自己，只好使用冷暴力。

    書院后面有處河，是最近才修好的，說是這樣能讓書院的風(fēng)水更融會貫通，兩人走到河邊，一朵厚云也遮了烈陽，溫度又出奇的涼了下來。

    他解開披風(fēng)，在她肩頭輕輕一攏：“你不耐我可以，只是小心別著涼了?！?/br>
    第39章

    沈晚照無語了,你說你人設(shè)都崩了還想強(qiáng)行扳回白蓮花人設(shè),明明就是邪魅狂狷陰狠腹黑的人設(shè)，大佬,你ooc了哦。

    她把披風(fēng)解開遞給他：“多謝大佬……咳咳……首輔掛念，學(xué)生銘感五內(nèi)，但這就不必了吧,天兒也沒多冷，呵呵?！?/br>
    溫重光的手尷尬頓住,微微閉了閉眼，想到這事兒終究是他不對，隨手把披風(fēng)扔到一邊：“你說的是。”

    沈晚照看著他衣服上繡的張牙舞爪的神蟒,越看越覺得心里膈應(yīng)得慌，見他也越來越不像好人。

    他趁著她神游的功夫，微微傾下身,低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該隱瞞你身份，但除了身份,其他事兒我再沒騙你了。”

    他輕輕垂眼，溫柔依舊,臉上卻帶了云煙般渺渺哀愁：“開始的時候我是懶得解釋,后來卻怕說了你就不跟我好了?！?/br>
    沈晚照忍無可忍：“誰跟你好了！”

    她這人就是吃軟不吃硬,再加上顏狗，最見不得他那絕色無雙的臉上出現(xiàn)這樣可憐巴巴的神態(tài)，站在原地硬生生地?fù)踝×嗣烂驳臎_擊。

    她面無表情地道：“首輔自重,您這樣對學(xué)生，傳出去也不好聽。”

    兩人走到一處涼亭，他背靠在一處描金繪彩的亭柱，先是皺了皺眉，繼而神色變成了無奈，慢慢地張開手，一副任君施為的模樣，唇邊牽起個笑影：“只要你原諒我，讓我做什么都行，就是殺人放火我也認(rèn)了。”

    他聲音略略低了幾分，曖昧無限，一縷青絲低垂：“只要你還肯對我笑一笑，想要我的命你都可以拿去?！?/br>
    沈晚照對他的執(zhí)著感到費(fèi)解，訥訥道：“……我，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勾頭起身，幾乎湊在她的耳邊，纏綿繾綣：“我人就在這里，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沈晚照：“……”

    不得不承認(rèn)溫重光那番話讓她腦補(bǔ)了很多不和諧的畫面，寂靜無人的河邊，任君施為的美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把思緒拉回來，攤手道：“先把我那五十兩銀子還給我，豆瓣醬和地瓜干……哦不對，這些就算了?！?/br>
    溫重光想笑，正要點(diǎn)頭應(yīng)下，但想到她中午幾乎沒怎么吃東西，偏頭想了想：“可以啊，先陪我用些東西吧?！?/br>
    沈晚照心里暗罵一句，怒聲道：“誰剛才說為我干什么都可以，還錢！”

    他似有幾分無奈，先走了幾步：“走吧，你中午都沒好好吃，我已經(jīng)叫人備飯了，就算你不想見到我，我命人送到學(xué)舍里，如何？”

    沈晚照這時候確實(shí)是餓了，又想到那五十兩銀子，一言不發(fā)地陰著臉追了上去，這五十兩銀子的血海深仇是結(jié)定了！

    他有意調(diào)開話頭，笑問道：“沈家應(yīng)當(dāng)不缺這五十兩銀子吧？”

    沈晚照正琢磨五十兩銀子能不能要回來，隨口答道：“沈家有錢，但我沒錢啊，家里每人的月錢就這么些，想要花銷自己掙啊，這五十兩銀子差不多是我從小到大攢起來的?！?/br>
    她說完才察覺自己語調(diào)如常，不由得暗自懊惱起來。

    溫重光目光溫柔，復(fù)又垂眼，掩住眼里流轉(zhuǎn)的波光。

    沈家這種教導(dǎo)孩子的法子倒是不錯，不至于把每個晚輩都教導(dǎo)成只知道吃喝家里蛀蟲，只可惜至少三代，皇上雖然會給沈家無上榮寵，但絕不可能重用了。

    廚下那邊飯菜果然已經(jīng)做好，而且都是她平素喜歡吃的，看來是他早吩咐下的，要是平時她沒準(zhǔn)還感動一把，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是不是有什么陰謀詭計(jì)。

    她感覺也很糟心，她本來就是不喜勾心斗角的性子，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一個十分投契的朋友，而且以后見到這個朋友都得把他的話在腦子里過上十幾遍，把回話斟酌再斟酌，想想真是累煞人也，還不如不見呢。

    他竟然真的吩咐人擺好食盒，把吃食送到學(xué)舍，沈晚照擺了擺手：“罷了，就在這兒吃吧，回到學(xué)舍太招人眼了?！?/br>
    他微微一怔，隨即笑彎了一雙風(fēng)流眉眼。

    沈晚照毫無所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菜色，唔……四喜丸子好像有點(diǎn)老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樣，筍絲看著倒是挺爽口的……

    他又讓人把菜重新擺出來，自己先都嘗了一遍，確定冷熱都合口之后才讓她動筷，沈晚照默了下，保持著高度沉默開始吃飯，就當(dāng)自己是個來混飯吃的啞巴。

    他知道她不想多話，自己也就不再多言，先緊著幫她夾菜，等她吃哪道菜吃厭了這才動筷子，手指卻有意無意地搭在茶碗的碗蓋上，兩個茶盞子都被他輪番搭了會兒，她皺眉看了眼他古怪的動作，沒言聲。

    她吃完飯優(yōu)雅地擦了擦干凈的嘴角，伸手想取來茶盞子消消食，他卻伸手?jǐn)r住了：“別喝這杯，這杯還有些燙?！?/br>
    他把另一杯遞給她，聲音低回婉轉(zhuǎn)：“你喝這個吧，溫?zé)岬?。?/br>
    沈晚照才知道他方才是為了試溫度，接過茶盞子，神色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喝了。

    但想到五十兩銀子怒火瞬間又高漲了：“我的銀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