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jié)
看來蕭懷瑾的確是準備齊全,居然把白旄黃鉞封給了陸巖,以防誥書外遺。 得到蕭懷瑾的示意,陸巖鄭重其事地掏出了一個……別致的金斧頭。 袖珍的。 它實在是太袖珍了,以至于謝令鳶忍不住伸手上前丈量了一下。 很好,巴掌大。 舉在肩寬腰闊、身高八尺的陸巖手里,活像舉著朵求親的小黃花。 上面還羞怯怯地掛了一根牦牛尾,一點都沒有“以此可指揮三軍”的氣概,反而有一種“看我多可愛快來親親我”的架勢。 武明貞都驚呆了,她看向皇帝的眼神全然是“你一定在逗我”。 她見過真正帶牦牛尾的金斧頭,足有半人高!需兩個壯士合力抬起! 如今陸巖拿著個跟他巴掌這么大的金斧頭,是來賣萌的嗎???! “咳……白旄黃鉞實在太大,過于招搖,若非天子行軍,不宜隨身?!标憥r面癱地舉著袖珍金斧頭,冷漠地說道。 他無法不冷漠,因為當他鄭重其事地舉著一個還沒他手掌大的金斧頭,他無法忽略陛下身后那一群笑出聲的妃子。 他唯有以冷漠來包裹內心。 。 好吧,反正它再袖珍,畢竟也是正規(guī)制式的金斧頭,上面的鏤空人臉都雕得分毫不差。 謝令鳶對皇帝笑了笑,蕭懷瑾頭一次覺得德妃笑起來有點……黑。 “陛下有志氣,臣妾們也有。陛下不甘城門在眼前被敵所破,臣妾們也不甘心。陛下想要克復北地,臣妾們也想!” 蕭懷瑾承認他是感動的,他正要點頭,贊賞德妃有博大胸肌,又聽謝令鳶問道:“……那么,不知您的尚書大行臺,可有適宜人選?” 自封個將軍沒關系,可是把行政內閣搬過來,總得有班子成員吧? “……”蕭懷瑾總覺得,他方才仿佛是不經意之間,上了愛妃們的當,被套出了家底。 第一百三十章 蕭懷瑾默默心想, 也不過幾個月,宮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怎么覺得自己仿佛同她們有了代溝? “妾們愿意為陛下克復北地盡一份心力……只要陛下不嫌棄妾們是女子?!彼貋眈姘恋暮钨F妃居然自請入行臺, 而對月涕淚對花吐血的武修儀也附議,看向他的目光再也沒有了從前的柔情和楚楚可憐。 蕭懷瑾下意識想勸她們, 畢竟打仗是男人的事,她們留在這里太危險, 萬一西魏人奪城,胡人將漢女jian殺或充奴……他可不能讓她們冒這樣危險。 然而他還未勸呢, 德妃卻替他假大方起來:“姐妹們多慮了,陛下怎么會嫌棄我們呢!畢竟陛下曾說過, ‘天地浩大,而女子胸襟膽識亦不曾渺小于它’, 天子如此圣言, 姐妹們入行臺有何不可?” “……”蕭懷瑾:“等等,你……你怎么知道朕曾說過這話!”他這話分明是教訓甕城那群兵痞時說的,德妃從哪兒聽來的? ……難道他的話已經成為膾炙人口的至理名言,被邊關廣為傳唱了嗎! 謝令鳶臉不紅氣不喘地拍馬屁:“陛下的圣言傳頌天下,臣妾們如醍醐灌頂, 自然要留在城里,堅決響應陛下的號召?!?/br> 蕭懷瑾:“……” 他還沒緩過勁來,他的妃嬪們又開始一唱一和互相吹捧。 “懷慶侯府不愧是將門出虎女,手刃八百鐵騎……” “meimei記得汝寧侯府向來悉心教導貴妃jiejie……” “豫章謝氏對meimei的栽培也是不遑多讓……” 她們說的都好有道理,蕭懷瑾一時竟無法反駁。 他本想說什么,卻看到武修儀手中的劍尚未歸鞘, 雪花飄落在劍面的血跡上;又看到白婉儀在不遠處,為傷者止血療傷,這讓他錯愕,內心泛起難言的波瀾。 “罷了。”他搖搖頭,摒卻了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念頭——男子漢大丈夫,天塌下來也該頂住,依靠女人算什么事——他原是那樣認為的,可認清形勢后,又不禁想,即便女子入了行臺做事又怎樣? 只要她們能應付得來就好,難道處理政務、抵御外敵這種事,還有男女高下之分嗎? 放下心中的不妥后,他反而生出了奇特的……安全感。蕭懷瑾輕咳一聲:“愛妃們有如此志氣,朕心甚慰。既如此,待朕另行調配布防,行臺一應事務便指派你們,由貴妃暫行主官之職……” “陛下圣明!~~”恭維聲齊齊響起,讓皇帝額頭又是一把冷汗。 他這才發(fā)現,其實內心深處,他沒察覺的地方,他或許是信任她們的。 這種信任的來源也許很不可思議——他想,之所以會覺得信任,大概是因為這些女子雖然在宮里不免要明爭暗斗,但其實她們又頭腦清醒,行事決策不見得輸于一些男子。 何況貴妃出身何家,是太后的堂侄女,僅憑這點,他就莫名信任貴妃的能力,將主官之職交給了她。反正自己并不擅長管事,之前在流民軍中,便曾出現過種種問題,如今不妨試著信任她們一次吧。 眼下當務之急,他要先將并州軍府的調兵權接到手里,將城內重新布防,然后尋伺時機,謀劃出戰(zhàn)——他們必要扭轉這戰(zhàn)局! 天色已近晚,朔方城頭上旗幟在狼煙中飄動,東城門與南甕城終是得保。 西魏兩頭發(fā)起攻勢,打了一下午也打不動了,眼看著入夜,先鳴金收兵,生火做飯。 他們停駐在甕城外,而晉軍則緊閉內城大門,任西魏人挑釁、嘲笑、辱罵,也絕不開動城門,雙方對彼此的套路都深諳,就這樣對峙著。 當然,敵人在你家門口生火做飯叫罵,本身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了。 何貴妃心里為這事窩囊,卻也無可奈何,國家孱弱便是如此,沒什么資格談面子光彩,這點她是領會到了。她按著蕭懷瑾的吩咐,先帶眾人回先前的院落。 老邱在城頭上照顧傷兵,囑咐她們回院子后先開地窖,“之前柳大帥撿回來了個傻子,白天出亂子的時候我把他藏在地窖里了,回去給他開門透透氣。” 這處院落在城中靠北,回去的路上依舊是滿目瘡痍之感,明明西魏人還沒有打進城,還沒有發(fā)生什么,卻覺得城池一夕之間就頹然蹣跚,過往路人也是行色匆匆。 院子里的老樹光禿禿的,地面上覆滿了積雪,乍一眼竟生出些荒蕪之感。武明貞一劍將地窖的鎖砍斷,拉開破門板,傍晚微弱的光線照進不大的地窖里,還未來得及看清內里,忽然,一棵大白菜橫空出世,向她飛來! “嚯……”武明貞眼疾手快一躲,幸運地閃開。她身后的何貴妃就很不幸了,眼前一黑,一顆大白菜給她迎頭痛擊,打得她七葷八素兩眼金星,兩行鼻血就流了下來。 “放肆!”貴妃橫眉怒目,心覺自己簡直倒霉透頂。重陽宴被林昭媛潑個酒就罷了,打個馬球被擊中面門流鼻血也算了;結果出趟遠門,一會兒被土匪抓人質,一會兒被老邱潑臟水,一會兒被從天而降的大白菜砸,她這是命里帶衰嗎?! “算了,是個傻的,”謝令鳶道。幾個人上前幫忙,替貴妃拍干凈身上的白菜葉,謝令鳶蹲下身來,小心翼翼挪去地窖口。屠眉已經在院子中生起了火,借著微弱火光,謝令鳶看到一個人縮在黑暗里,“他似乎很怕我們,他在發(fā)抖?!?/br> 雖然是個男子,但他看起來體型還不如何貴妃營養(yǎng)豐富。武明貞一手就把他輕松提溜起來,拉出了地窖。他頭發(fā)被整齊地梳起來了,穿著件舊衣,被人拉著拼了命地掙扎,嚎叫著:“火!火!” 屠眉幾腳將火踩熄,他這才好了點似的,仍然不住往地窖里縮,見狀,眾人也不再勉強他出來,由著他去了,估摸這是個被打仗嚇掉了魂的傻子。 “等等?!?/br> 一聲制止在身后響起。白婉儀走上前,她身上還沾著些傷員的血,血腥味惹得那個人更害怕了。 她走去他面前仔細端詳,他則不斷后退,白婉儀蹲著不動,不知在出什么神。 謝令鳶以為她是在看傷勢:“他沒有受傷……” “不是,”白婉儀搖搖頭:“我只是覺得,他長相很眼熟,你們不覺得熟悉么?” 白婉儀伸出手,掰正他的臉孔,后者在她掌心里拼命掙扎,見眾人聚集看向他,他嚇得嚎啕大哭,白婉儀只好松開手,安撫地拍了拍他。似乎是察覺到白婉儀沒有惡意,傻子不那么害怕了,才憤怒地一手打開她,縮進地窖里去。 白婉儀扯了個很淡的微笑:“居然還耍少爺脾氣,你們看,他是生我氣。該是小孩子心性,看來很小的時候便遭逢變故,嚇瘋了。” “他長得像……”謝令鳶忽然覺得一陣耳鳴,有那么片刻的空白:“陛下身邊……那個蘇……什么來著?”出宮太久,她都快忘記皇帝身邊那個美貌太監(jiān)的名字了。 白婉儀點了點頭,何貴妃終于把身上的爛白菜葉扯完,問道:“你覺得他有問題?” “應該說……是蘇祈恩的身世。”白婉儀起身,遠離了地窖,免得那傻子對著她們害怕?!八切е谊惲敉醯娜?,但我只知他是宮中從奴市買來的,買來做殿外雜役,這樣身世最不容易被起疑?!?/br> 因陳留王的扶植,他又會鉆營,沒幾年便進了殿內伺候。他和白婉儀互相幫持對方,那幾年都晉位很快。 蘇祈恩曾說自己是黨郡人,但白婉儀聽出他口音帶了點胡人腔和朔方口音,她問起來,他笑笑說,小時候曾在朔方生活過。 她一愣,說,這么巧,她也在那里生活過,正月之禍你碰到了嗎? 他沉默了一下,說,碰到了,就是那之后逃出來的。 經歷過相同苦難的人,似乎無形中總會親密許多。 然后他們相視一笑,笑容里都暗藏著看不清的哀傷,對那些事,此后誰也沒有再提。 。 白婉儀回憶起來,輕輕嘆氣:“所以我明白了,西魏人這段時日躁動,連番攻城,大概是因為——陛下在朔方城的消息,被他們知曉了?!?/br> 蕭懷瑾帶著陸巖出宮,蘇祈恩知情。 柳不辭一路搶糧、攻打世家,必然驚擾太后,太后卻沒說剿匪,想必是猜到柳不辭便是皇帝。 于是,蘇祈恩將皇帝出宮、化名柳不辭的消息,遞給了陳留王。 所以,她們在離開煌州、進入并州的交界時,遇到了也同往西北去的陳留王世子。 那一切都不是巧合。 結果,陳留王世子與北燕王爺不幸被坑,站在坑底望天,她們則先走一步。想來,陳留王世子是與西魏談妥了條件,將皇帝在朔方一事告知了西魏人,引得西魏大帥拓跋烏和叱羅托兵分兩路,一次次來攻克這座城。 蕭懷瑾堅持留在朔方城,不能失了自己職責,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西魏人攻城的真正目的——俘虜一個晉國的皇帝,那該是何等豪氣? 倘若皇帝被俘,對陳留王也是大大有利,他的造反將更加名正言順,朝廷則更失民心。士族倒戈、民心所背,江山大統(tǒng)也就可以改換了。 想明這其中緣由,一時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 從東甕城離開,蕭懷瑾帶著陸巖,繞著城內走了半個時辰,探望身負重傷的安定伯。 安定伯在迎擊拓跋烏時中了流矢,退回了朔方城西的臨時軍營。所幸流矢無毒,他只是失血過多,醫(yī)官止血及時,才留了半條命,至今依然昏迷。 院子門口戒備森嚴,空氣中幾乎都能聞到刀劍碰撞和鮮血四溢的氣息。傳令官認得柳不辭,聽說他要見安定伯身邊的副將周蠻,便進去替他通傳了。 屋子里,安定伯氣若游絲地躺在病榻上,屋子里濃重的藥味,也未能掩蓋住傷口的血腥氣。 他半醒未醒的,斷斷續(xù)續(xù)想說話,卻又發(fā)不出聲來。 他忠心耿耿的副將守在榻前,忍不住別過頭去揩掉眼淚。結果就在擦眼淚的時候,傳令官好死不死地沖進來了:“周大人,御侮副尉柳不辭在外求見!” “……”周蠻手忙腳亂裝作沒哭,心中暗罵這個不長眼色的柳不辭:“誰???不見!兩軍戰(zhàn)時,誰準他擅離職守了?!去打他十軍棍,哪兒的打哪兒回去!” 傳令官領命后退下了,周蠻醞釀了一會兒,眼睛再次酸澀發(fā)燙,眼淚奔涌而出。 結果傳令官去而復返,好死不死又沖了進來,周蠻被人撞破,頂著一張淚痕交錯的糙漢臉,火大道:“又滾回來干什么!” “周大人,他、他說他有圣旨!”傳令官一臉茫然震驚的呆滯臉。 圣旨?欺負他周蠻沒腦子嗎?圣旨要是宣給朔方府或者并州府,該是由長安的天使直接送來,怎么可能給從八品的柳不辭? 倘若這圣旨是一早就交給柳不辭的,怎么他早不拿晚不拿,偏挑在安定伯重傷昏迷的時機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