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懷瑾和陸巖的身影沒入了那片亂戰(zhàn)中，武明貞和屠眉見西魏人撒野，也顧不得把皇帝拖出戰(zhàn)場，當(dāng)下上前幫忙截殺西魏騎兵。老邱雙目通紅，暴喝一聲迎上去殺敵。

    這些年來，朔方和黨郡幾個城池，sao亂已如家常便飯。可這樣堂而皇之殺進(jìn)來，將晉人尊嚴(yán)踐踏于馬蹄下，讓他又想到了那年互市，他的小兒子慘死在亂刀之中。

    那是何等傷痛。那也并不是他一家之殤。

    。

    謝令鳶坐在何貴妃的馬上，遠(yuǎn)處的奪門之戰(zhàn)激烈又血腥，她卻無法轉(zhuǎn)開視線，也許并不僅僅是因為擔(dān)心武明貞和皇帝，更是因為撼動。

    從來沒有一刻，她覺得這樣無力。

    身為高門貴女，國之四妃，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國門被破，百姓喪命于亂刀之下，成百上千的士兵拿著性命去填，才勉強(qiáng)擋住敵人的侵入。

    也從來沒有一刻，她感到“弱”是這樣苦澀的滋味，她生在和平年代時不在意戰(zhàn)爭，是因為無知，她不知道戰(zhàn)爭是這樣子的沖擊和創(chuàng)傷，哪怕她只是在遠(yuǎn)處觀戰(zhàn)，哪怕面前還有酈清悟在擋著，她依然覺得心跳、懼怕、惶恐，看到鮮血噴濺尸首異處會惡心，卻又無法避而不見——

    那些在刀劍下受傷、流血乃至死亡的人，面對砍來的刀鋒，尚且沒有因恐懼而躲避，她憑什么呢？

    也許何韻致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盡管反胃，她二人卻硬生生逼迫著自己，將眼前的修羅場全部納入眼底。

    忽然何韻致又想到了爺爺在書房里，和大伯輕描淡寫談起的謀略。

    幾萬人在他們眼里不過是數(shù)字，幾座城池在他們談笑間也只是棋子。

    她從前也不覺得什么，那些鮮血和渴望、吶喊和悲慟，她高高在上無法感同身受。

    可眼下她看著，有的士兵躺在地上，腸子內(nèi)臟流了一地，呼喊著娘，仿佛瀕死的時候，天地間只剩下了這一絲本能；看著有人攥著染血的遺物，最終沒有人可以遞得出去。

    看著他們面目全非倒在地上，尸體和內(nèi)臟被過往的馬蹄來回踐踏，沾滿泥濘，連死去的尊嚴(yán)都沒有。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春光暖日下，書房里的談笑風(fēng)生，賓客幕僚們的淡然風(fēng)雅。

    現(xiàn)實與回憶仿佛天淵之別地交錯，那究竟是什么樣的滋味，也許這輩子她也不會體嘗第二次了。

    。

    這場守城只有小半個時辰。對何韻致和謝令鳶來說，人生卻仿佛倏然被拉長，過往那些不曾在意、不曾思量的世間形相，畢現(xiàn)無疑，且?guī)缀跏请y以思考的。

    鮮血遠(yuǎn)遠(yuǎn)濺到她們腳下，她們和林昭媛都不會武，白昭容也僅僅是勉強(qiáng)自保，為了不至于給武明貞添亂，酈清悟只有護(hù)著她們，避讓到不遠(yuǎn)處視野開闊的空地上。

    因武明貞和屠眉的加入，屠眉?xì)⑵鹑藖碛兄魑喝硕紱]有的悍勇兇狠，那搶入城里的幾十個西魏騎兵，終于沒能破掉內(nèi)城門。

    在蕭懷瑾補(bǔ)上最后一刀后，最后一個西魏騎兵也墜下馬。

    內(nèi)城的城門依舊緊緊閉攏，門后抵了十?dāng)?shù)根木梁，外面撞門聲不絕，卻已經(jīng)再也聽不見守城士兵喊“擋住”了。甕城已徹底淪陷，內(nèi)城的守軍則在守將指揮下，集中在城墻頭上，往城墻下澆火油和糞便。

    這或許只撐得到一時，他們還要等安定伯回援。

    可他們都知道，這希望渺茫。

    戰(zhàn)后的城內(nèi)是劇烈混亂之后的短暫寧靜，這寧靜中夾雜著呻吟和叫罵。老邱在城門處幫忙搬運傷兵和死尸，沉默地將他們的兵牌收到手里，帶走他們未完的家書或染血的遺物。

    蕭懷瑾已然筋疲力竭，陸巖在他身后托了他一把。他額頭的汗與濺上的血混在一起，臉都花了，他自己也渾不在意。

    謝令鳶遠(yuǎn)看著，依稀記得他在宮里那會兒，是有些潔癖的，他愛養(yǎng)虎豹，卻很少親自喂養(yǎng)，即便喂了也會馬上凈手，他的衣服喜用很淡的熏香，他討厭脂粉味因其太膩，他不近女色因覺得骯臟。

    可現(xiàn)在他臉上汗水混著別人的血跡，衣服上也是斑駁，他卻已經(jīng)不在意了，帶著一身腥味，騎在馬上，明明該是很累了，身形還是挺立得直。

    謝令鳶于是跳下馬，跑到他面前。

    直到看見德妃，皇帝整個人這才如當(dāng)頭棒喝般——想起了她們居然跑來邊城，一時愕然。

    蕭懷瑾張口，聲音卻還是竭力鎮(zhèn)靜的：“你們……”他忽然忘了要問什么。

    其實他有很多想問的，譬如白婉儀為何活著，只不過經(jīng)歷刻骨的愛憎之后，又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有時候淡忘也許是對彼此的寬恕。譬如他想問酈清悟一句，你……是他嗎？可又怕，因為想起了柳賢妃，這句話，他問不出口，他既負(fù)疚，又怕失望。

    雖心潮澎湃，然當(dāng)務(wù)之急，總是要先分輕重緩急。

    他也跳下馬，對德妃和貴妃問道：“你們?yōu)楹螘泶?？這一路可還好？誰準(zhǔn)許你們來的？朝中可知曉？”

    他迫切想知道的很多，問題一個接一個。

    但值此混亂，他卻還記得關(guān)心她們，問她們一路可還好，這讓差點命喪匪手的何貴妃心情寬慰了些許。

    謝令鳶對他施了個便禮：“家中有大事，親族鬩墻，外有官司。大母獨自難撐，妾等便奉了家中令，特來請夫君回家。”

    這暗語說得很明白了，你宮里出大事兒了，陳留王內(nèi)斗，外面好幾個國家開戰(zhàn)，你娘一個人頂不?。∥覀兎盍颂蟮拿?，找你回長安。

    皇帝出宮的消息一旦泄露，引發(fā)的動蕩難以想象。待那時，恐怕何太后為了穩(wěn)定朝局，也不得不另立新君了。

    所以這事兒也只有她們來做最合適，貶出宮的妃嬪不會受大臣們注目。

    蕭懷瑾雖意料如此，卻也還是沒料到如此。

    他沒想到，太后居然肯派人尋他！

    他留了退位詔書，是想讓太后選喜歡的宗室子弟來收養(yǎng)，好歹也有個養(yǎng)子，將來嗣位，可以很好地奉養(yǎng)她。

    且萬一陳留王攻克長安，太后憑著這詔書，在空白處寫上陳留王的名字，也能保得性命榮華，頤養(yǎng)天年。

    可他沒想到，太后拒絕了他給出的補(bǔ)償，拒絕了他自殘似的謝罪。

    她甚至沒有放棄他，沒有另擇其他的宗室子弟，她還是堅持等他回來。

    蕭懷瑾不知道太后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想法。是因?qū)λ€沒有徹底失望嗎？

    也許太后自己也不知道。

    他們是形同死敵的母子，但在國朝遍體鱗傷之際，在內(nèi)外交困腹背受敵的存亡之秋，這一刻又似乎有一點親緣羈絆了，盡管那幾乎是微不可見。

    卻仍然讓蕭懷瑾眼睛有點發(fā)澀，心潮動蕩。

    他低下頭，眼簾微垂，看向謝令鳶的目光是無奈又苦澀的。但他目光總和當(dāng)年在長安不一樣了，那時候的盛氣、驕氣，似乎都已經(jīng)沉淀。

    “讓你們受累了?！?/br>
    這句話平實無奇，謝令鳶卻忽然覺得眼前一熱，她趕緊仰起頭若無其事看了看四周。奇了，分明一路也沒受多少委屈，卻在這句很平淡的話下，心中酸澀了起來。

    大概方才的戰(zhàn)役，那血與死亡的沖擊還停留在心頭未卻。

    “我實在沒想到，太……她，會做到這樣地步，而你們竟然真的走了來?！笔拺谚南驴戳丝?，陸巖盡責(zé)地守著，沒有閑雜人等。他道：“朕必會回長安，此乃天子之職?！?/br>
    他居然說出了“天子之職”……謝令鳶覺得自己簡直要含笑九泉了。

    她滿以為蕭懷瑾會中二病發(fā)作，拒絕回長安，為此還特意帶了白婉儀，誰料皇帝居然變得這么通情達(dá)理了？

    然而下一瞬，又聽蕭懷瑾道：“現(xiàn)在還不行?！?/br>
    “……”武明貞在后面聽的，忍不住拔出了刀。

    蕭懷瑾的目光掃過她們，帶有些歉疚無奈：“方才前線來報，安定伯受了重傷，此刻昏迷不醒。”

    武明貞臉色倏然一變，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

    安定伯是抵御西線的老將，他的重傷，意味著對擊拓跋烏的整個西線，都將群龍無首！

    像安定伯這樣重要的戍邊將領(lǐng)，并州軍府沒有資格臨時指派將領(lǐng)頂替，只能等長安的調(diào)任公文發(fā)來，然而長安的任免公文最快也要一個月。

    所以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只能由安定伯身邊的副將高譚來暫領(lǐng)全軍，而最嚴(yán)重的是，西魏已經(jīng)兵臨城下，己方主帥卻重傷，無疑會導(dǎo)致士氣大跌。

    倘若不扭轉(zhuǎn)這極端糟糕的局面，朔方的失守只是時間問題。

    戰(zhàn)略要地的失守，對此刻多方交戰(zhàn)的朝廷而言，不啻于是毀滅性的創(chuàng)傷，說是國基坍塌的開端，亦不為過。

    武明貞難得地急切了：“安定伯身邊的親衛(wèi)兵呢？怎至于讓他受傷？他如今回撤了沒，狀況如何？”

    蕭懷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依然對武修儀口里銷魂的大蒜味、嘶啞的《張女從軍行》記憶猶新。那素日弱柳扶風(fēng)、對花吐血的柔弱女子，動不動就葵水腹痛……方才居然和他并肩作戰(zhàn)，打退了西魏人？？

    他都覺得幻滅。

    不過今天奇詭的事情太多了，他已麻木：“他是在距離高闕塞十來里的地方攔截拓跋烏，交戰(zhàn)時不慎中了流矢，退回內(nèi)城搶治。其他的，也要之后再論。”

    武明貞頓時覺得很愁。朔方要等安定伯蘇醒或朝廷的人事任免，但西魏人不會等！

    他們占據(jù)了高闕塞，等于后勤補(bǔ)給線跟上了，出戰(zhàn)成本已經(jīng)大大降低，哪怕三五天來sao擾一次也是輕而易舉的。

    可朔方城再經(jīng)不起這樣的耗損了，群龍無首的狀況必須盡快結(jié)束，并設(shè)法奪回高闕塞。

    而西魏人突然發(fā)難，近來盯著朔方城猛打，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必然是有所圖——總覺得似乎遺漏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在這里，直到退敵為止？”

    “只要擊退西魏人，就動身回宮?！?/br>
    蕭懷瑾似有愧疚，卻也無可奈何：“身為天子，城破在即，我既然身在此處，就不能扔下全城百姓不管。西魏人……曾屠過城。所以朔方?jīng)Q不能失，百姓決不能再受屠戮?！?/br>
    倘若連這都做不到，身為天子卻要眼睜睜看著萬民被敵國羞辱殘殺，那他憑什么高居此位？他有什么資格站在天地壇前祭拜宗祠？

    他退讓至此，謝令鳶也沒什么可勸。

    朔方城是危急存亡之秋，按著歷史規(guī)律來看，它若落于敵手，意味著整個晉國西北的門戶大開，更意味著不止朔方城，包括后面一馬平川的幾十個郡縣的百姓，都將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

    回長安護(hù)江山社稷，是護(hù)王朝的統(tǒng)治、皇位的根基。

    留在朔方，是護(hù)中原國土不被侵占，民眾性命不被踐踏**。

    后者并不比前者失了大義，所以，她不會置喙蕭懷瑾的決定。

    她點點頭：“我們聽陛下的?！?/br>
    何貴妃和武明貞顯然也不會有異議，一個甫受了巨大沖擊，一個本就懂這其中的戰(zhàn)略利害。

    蕭懷瑾似乎松了口氣——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揍是妻管嚴(yán)的標(biāo)準(zhǔn)心態(tài)——見妃嬪們不勸阻，他竟是微微笑了：“倒是你們，此地太危險，這兩日尋個平靜的時機(jī)，我送你們出城?！?/br>
    武明貞理所當(dāng)然地反對，拒絕地很動聽：“一國天子留在此地與民同戰(zhàn)，我們身為陛下的妃妾，有什么理由要走？”

    蕭懷瑾：“……”他覺得他自己耳鳴了，周圍全是嗡嗡的。

    他張著血盆大口，看見武明貞的嘴一張一合：“倘使陛下留在這里，妾們也沒有走的道理。再說，即便安定伯重傷，可陛下沒有朝廷的委任書，以柳不辭的身份，要如何才能走馬上任，號令底下士兵？”

    原來她們是擔(dān)心這個。蕭懷瑾擺了擺手：“愛妃們放寬心，朕早已有考慮，以防不測?！?/br>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了貼身攜帶的黑色誥令，上面加蓋了傳國玉璽，代表著來自皇權(quán)的最高指令——

    別置尚書并州大行臺。

    誥令上的字簡直晃瞎了眾妃嬪的眼——皇帝他，他居然自封了一堆官銜！

    好不要臉！這人太厚臉皮了！

    什么進(jìn)位大將軍加侍中、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

    這還不算，他還給陸巖封了個加假黃鉞！你們絕逼是真愛！

    圣誥為了防止遺失或被人頂用，寫明了必須同時持誥書、白旄黃鉞，向正四品文武實職官員或三等爵以上的公侯伯宣示，方能生效。

    “……”武明貞問皇帝：“那，金斧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