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蕭懷瑾伸手,挑了挑燈花,那燈燭噼啪爆開,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墻上,便是一晃。他似追憶道:“英雄美人,也如青梅竹馬少年夫妻一般,是一出佳話?!?/br> 他們二人四目對視,少年夫妻的情誼,在目光間流淌。 謝令鳶打著哈欠抬起頭,就看到墻上投射出朦朧糾纏的影子。 ……哎呀,羞,羞! 謝令鳶趕緊用狗爪捂住眼睛,連滾帶爬地出了仙居殿,把狗頭拱進懷里,幸好她有白白的毛,不然臉一定紅得厲害。 。 燈在她的身后被熄滅,她爬出了門檻兒,茫然抬頭看了一會兒夜幕。抖了抖身上的毛,正要回麗正殿吃飯睡覺,忽然,內殿傳出了蕭懷瑾的聲音。 先是隱忍著抽噎,隨后帶了顯而易見的絕望。 “我還是,做不到啊!” 他聲音顫抖著,幾近奔潰一般:“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想沾污你……” 蕭懷瑾喃喃說著便起身,仿佛是從污潭泥垢里爬出來一樣,從榻上下來,陣陣反胃,吐得膽汁都出來了。 。 一幕幕不堪的回憶瘋了一樣在眼前閃現,他想捂住眼睛,哭聲又在耳邊縈回。他想捂住耳朵,多年前那黑得令人絕望的夜,又會浮現—— 七歲的他躲在多寶閣后,驚恐到了失聲,透過多寶架的空隙,看著他的母妃……被數十個宦官,帶著從牛馬身上割下來的假陽具輪流侮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殘忍的一幕,母妃的哭叫求饒傳出了明義殿外,然而沒有人會來救她。 那時管理后宮的是孫淑妃,她已經瘋了,后宮所有人也都瘋了。唯一好像還沒瘋的是被禁閉的德妃,等他被送去了德妃膝下?lián)狃B(yǎng),結果發(fā)現,這也是個瘋的。 。 蕭懷瑾的眼淚簌簌而下,好像找不見光了,瞳仁中全是黯淡:“燈呢,亮起來,我看不見了……” 似乎被他的反應驚嚇,白婉儀披著紗衣,想把他抱在懷里撫慰:“沒事兒,三郎,就算不能給我,這樣相伴臣妾也知足了?!?/br> 蕭懷瑾卻慌亂地推開了她。 他實在無顏面對這個一直溫柔待她的女人。 殿內的燭光還在躍動,仿佛在嗤笑他可悲的童年,他眼前重新出現了一簇幽暗的光,照亮了周遭的輪廓,他在影影憧憧中,隨手拽起常服鶴氅,胡亂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沖出了仙居殿。 蕭懷瑾沖出來的時候,謝令鳶正踮起后爪,前爪扒拉著門,睜大好奇的狗眼,一臉八卦地看著他們。是以他怔了一瞬,頗為復雜地看了她一眼,腦袋幾乎炸裂般地逃離。 蘇祈恩一直守在殿外,想要跟上去,蕭懷瑾卻轉頭怒喝道:“不準跟過來,給朕滾開!” 眾內侍愣在原地,他們知道天子是什么脾性,憂心又不敢追過去。面面相覷,只能悄么聲地遠遠看一眼,跟兩步。 唯有謝令鳶吐著舌頭,撒開四肢,晃著胖乎乎的小身子,毫無顧忌地追了上去。 。 夜風在耳邊倏然逝過,參差的樹干在兩邊倒退。 嗅著氣味追去,她很快就看到了前方,蕭懷瑾那蕭索的背影。 漆黑夜色,烏云遮蔽了月光。 初冬的枝頭,沒有殘葉,在黑暗中擺出魑魅魍魎的詭譎姿態(tài)。 骯臟,惡心,靡亂。 ——為什么繁衍后嗣,卻必須要先做天底下最齷齪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生下來,就是骯臟的。 蕭懷瑾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走,謝令鳶晃著身子,在后面跟著他。偶爾有其他宮室照路的微弱燈火,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投射出長長的一道孤寂。 她此刻忽然明白了一個成語,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大抵便是如此吧。 。 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眼前是夜色下的太液池,安靜清幽,偶有內衛(wèi)巡邏,夜風之下,一片頹敗。 蕭懷瑾走過去,坐在湖畔,怔怔望向天際。仿佛心有所感,他轉過頭,看到了遠處駐足的狗,正吐著舌頭,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蕭懷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它臉上讀出了擔憂,但他知道,那就是擔憂。 他忽然覺得心中一暖。 二哥的雪睛也是這樣的,很有靈性,極通人情。他臉上掛著淚,卻笑了,向著謝令鳶招招手,謝令鳶便跑了過去,被他抱起來。 “是婉儀擔心我,才讓你跟過來的么?”他撫摸著謝令鳶的狗頭,把臉埋在狗毛里,寂靜了很久,才悶悶道:“不知道倘若二哥還活著,雪睛會長成什么模樣?!?/br> 他曾想過,無論是大哥還是二哥,誰坐上御座,他都會成為他們最忠實的臣弟,他會在大婚后去封地上開府,每年入京兄弟相聚,共飲一宴,他給他們講天下風光,描述皇兄治下的盛世江山…… 他想到這里,嘆了口氣。 最終也沒能看到兩個哥哥長大成人。 這是謝令鳶第二次聽到雪睛的名字了,她默默心想,這條狗的出鏡率可真高啊,竟然是這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不過今天聽蘇祈恩說,那狗似乎在二皇子死后,就被落井下石的人打瘸了,繼而因為偷食被打死。所以蕭懷瑾不知道,也算好吧。 繼而又想,穿越以來,她身為皇帝的妾室,一直被高高供著。第一次親近皇帝,竟然是以一條狗的身份趴在了他的懷里……這宮斗戲,也真是絕了! “汪!”她一時感慨,又忍不住發(fā)出了單音節(jié)。 。 蕭懷瑾在寒風中靜坐了半個時辰,偶爾喃喃輕語幾句,都是什么“討厭我恨我的人,我無可奈何,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卻不能給她幸福”之類的自責。 夜里風涼,謝令鳶想勸他回屋中,以免受了風寒,想了想還是閉嘴了——她現在不管想說什么,除了“汪”還是“汪”。 徹骨的冷意襲遍全身,蕭懷瑾終于起身,拍了拍狗的腦袋:“乖啊,你回去吧,晚了婉娘該要尋你了?!?/br> 謝令鳶被他放在地上,看他朝著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方向走去,孤單身形在風中猶如破敗枯葉,握不住的飄零之感。 看他走的方向,既不是紫宸殿,也不是仙居殿。想到蕭懷瑾做事一向不走尋常路,謝令鳶不太放心他,便還是遠遠地,吧嗒吧嗒地跟著他。 。 寒風吹來,她一天沒有進食,腹中空空,不禁深刻懷念起麗正殿的溫暖。想到酈清悟和星使大概已經準備好了吃食,她一邊流著哈喇子,一邊跟了一盞茶的功夫,到了一所宮宇前。 高高的白玉殿階,值夜的宮人此刻都被驚動,跪在了地上。宮外原本熄滅的燈也重新燃起來了,在夜風中火光飄忽不定。 謝令鳶仰頭看著玉階之上三個大字。 承歡殿。 ——她記得,這是錢昭儀的居所。 她想過蕭懷瑾可能會去西郊馬場,可能會去他有回憶的某個地方,卻沒想到他會來找錢昭儀。方才對著白昭容做不到的事,難道對著錢昭儀就能行? 謝令鳶往臺階上爬了幾步,宮人自然是沒有攔一條狗的,且都知道它是皇帝賜給白昭容的狗,只能用眼角瞟著,感嘆這狗頗有靈性,與主人同心——天子寵幸別的妃嬪,它比主人還憂心,竟然跟過來聽床角了! 如果他們知道,聽床角的狗是德妃,她剛剛一個時辰前還聽了陛下與白昭容的床角,大概臉色會更加異彩紛呈。 謝令鳶跨過門檻兒,承歡殿的宮人已經被遠遠驅散,不知為何,四周無人把守。她越發(fā)擔心了,生怕蕭懷瑾做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邁開爪,就往里面找去。 然而還沒湊到內殿門前,聽到聲音,她就身軀一顫。 ——門內,傳出了皮鞭抽在人身上的悶響,帶著皮rou綻開的刺耳聲,還有疼痛壓抑的悶哼。 “再用力打?!笔鞘拺谚穆曇簟?/br>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又覺得無論做不做,都是錯事。 這樣的愧疚壓在心頭,他唯有找膽子最小、不敢聲張的錢昭儀來鞭笞他、懲罰他,才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那些不安和內疚,隨著鞭打與疼痛,仿佛也減輕了很多。 內殿影影憧憧,是錢昭儀正在揮鞭子,聲音里有點顫抖,還有點愉悅,那畏懼與愉悅奇異地糅雜在一起,聲音都變了調。 身為帝王卻總是用鞭笞來懲罰自己,錢昭儀也難說內心對他是同情抑或尊重。雖然只是妾室,但他畢竟是她的丈夫。自從她入了宮,家里待她的態(tài)度也與從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嫌棄抑或挑剔。而這些榮寵,都是蕭懷瑾賜予的。她感激他,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活得不是那么無用。 “打哪里?可不能出血了?!卞X昭儀有點忐忑,望著面前的人。 ***** 謝令鳶的滾胖身子停在門外,驚呆地張大了狗嘴,哈喇子淌了一地…… 天啊,她無意間發(fā)現了什么?! 原來蕭懷瑾不親近后宮的原因,是因為他有心理障礙,是個受虐狂嗎?!她知道古代宮廷很容易把人逼到崩潰和變態(tài),也會發(fā)生聳人聽聞的陰暗慘事,但是當親眼見到這一刻,還是會感到人生的顛覆! 幸好她穿越前,在圈子里什么妖魔鬼怪都見過,才沒嚇得叫出來。當她的狗眼,掃到桌子上擺的各種鞭笞之物時,更覺得一陣冬風吹過,吹寒了心頭三尺雪,她整個狗都不好了。 。 于是謝令鳶神志恍惚,懵懂地從臺階上栽下去…… 她左狗腿絆著右狗腿,往麗正殿跌跌撞撞地跑。 夜色黯然,她頭一次覺得宮里這樣寒冷,每一個角落都仿佛藏污納垢,而她看到的光鮮只是被粉飾太平了而已,就像光照下來,會覺得明亮;而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是世間的真實。 一道人影,忽然出現在面前。 謝令鳶打著跌停下,仰起頭,那人玉色的廣袖罩衫,如沐銀輝,高華圣潔。美則美矣,卻出現的太突然,瞬間嚇得謝令鳶倒吸三口涼氣—— “汪!” “嚇到了?” 酈清悟過了子時卻不見她回麗正殿,出來四周看看,便看到她心神不寧地往回走。他沒有攜帶山海滅,更有幾分飄然,俯身將她抱起來,往麗正殿回去。 “昨夜還囑咐了你,怎的又亂走?”他口氣十分熟稔的數落她兩句,是謝令鳶作為德妃時,沒有的熟稔。不像是待她的,更像是他以前養(yǎng)過寵物。 而謝令鳶此刻正三觀盡毀,腦海里亂糟糟的,被他抱著回麗正殿,也沒留神他說了什么,頭埋在懷里,一動未動。 他對宮中的內防極為熟悉,甚至還清楚謝令鳶都不知道的捷徑。穿過麗天園,便把她拎回了麗正殿。 大概也猜測她是看到了什么,卻也不以為意——該看的,該震驚的,他在小時候那場天翻地覆中,已經領受了一切。 因此溫和地什么也沒問,在案幾上放了一碗牛奶,再把她抱到案上——謝令鳶堅決不在地上吃東西。而后拿起梳子,幫她順順狗毛。 昨夜吃的rou食,今天是熱奶。 謝令鳶也是忍了一天沒吃狗糧rou沫拌飯,此刻看到牛奶,她便一頭扎了進去,拔都拔不出來。 最后還是酈清悟怕她嗆著,拎著兩條后腿,把她的頭從食缽里拽出來。 謝令鳶嘴巴子上沾了圈牛奶,打了個噴嚏,酈清悟的臉龐從來沒有挨得這么近,月華之下,神色柔靜,清冷又不失矜貴。她看得賞心悅目,吃得心情愉快,不由自主地…… 沖他搖起了尾巴…… 隨即她悲傷地想,她可能再也沒法在素處仙君的眼里,做一個正常人了。 ***** 謝令鳶吃了正常人類的飯食,又在麗正殿鋪好的狗窩里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