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宋玉柔拐走楚湄, 說是悄無聲息來得突然, 可過后細細回想,其實并不無兆頭。 從二月上旬起,楚湄胳膊、頸子和手上,所有露出來的皮膚就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疹子。叫來太醫(yī)瞧, 說是風疹團,吹不得風,得靜養(yǎng)。施淑妃倒是巴不得的,聽說宋家已經在給宋玉柔張羅相親了,這當口把丫頭關起來養(yǎng)病, 等小子親事一定, 兩個也就沒得折騰。因此從那時起便每日叫太醫(yī)過去診脈送藥,自己也時不時派人來看看情況。 宮外宋玉柔自是十分淡定, 楚妙邀京中世家夫人和千金到府上時,他也木著一張臉配合,叫做什么做什么, 叫說什么說什么。無事了就往城外跑。楚妙找來跟班一問, 說不是去廟里就是去逛鳥兒,楚妙聽了也就不管他。知道這個兒子心中有主意, 不學壞, 可也不愛被人管束,因此并沒往深處想。 這么著忽然有一天,每天送藥的小太監(jiān)因為瑣碎耽擱了時辰,等伺候楚湄喝完藥, 宮門都快上鑰了。他急急忙忙收拾完從玄武門出去,隔會兒淑妃派人過去瞧,瞧見三公主蓋著被子躺床上睡得香,阿謝坐在她床邊椅子上打著盹,也就回去報平安了。 那一夜靜悄悄,隔天傍晚卻忽然驚叫起來,床上躺著的竟是被下了蒙汗藥的小太監(jiān),是阿謝一磕頭醒來才發(fā)現(xiàn)的。三公主走了,把兩個奴才下藥昏睡過去,連阿謝都沒帶走。 皇帝知道后又怒又擔心,派人出城四處尋找,見到淑妃的時候滿臉都是愧責。施淑妃倒是泰然,只淡淡道:“走都走了,這是有多喜歡呢,娘都不要了。跟著那小子一塊兒走倒是不擔心,可兜夠了風,也該懂事兒自個回來?!?/br> …… 這時候一回憶,只怕宋玉柔那些天已經在悄悄安排私奔路線了。從小就心眼彎彎繞繞像蜂窩眼子,這宮里唯只楚鄒才能勘破他,其余誰都揣不透。陸梨猜著這事兒楚鄒一定也是摻和了的,不然太醫(yī)那關可不好搞定,何況他對他的三妹一貫心有偏愛。不過她也懶得問,相信宋玉柔一定會對楚湄不辜不負,這么一想倒是一樁欣慰事兒。 三月里宋玉妍大婚,皇帝賜封“端慧郡主”,從正陽門出嫁高麗。出嫁那天儀仗甚排場,嫁妝豐厚,也算是給足了體面。 宋玉妍鳳冠霞帔,端坐在喜慶高華的轎子里,雙手交搭,目視著前方,顯得很平靜而高雅。倒是把楚妙難受得頻頻拭手帕。楚妙到了最后,才曉得這個女兒是有多么地愛著楚鄺,可惜卻生生挨了她父親一巴掌。從小就沒舍得動過一根手指頭的女兒,若是早知如此,當初不如套攏張貴妃,也別等著做太子妃了。人世間最傷的情,莫過于心里愛著一個卻遠嫁給另一個,做母親的不禁心疼女兒。 錦衣衛(wèi)與兩名三品昭勇將軍、懷遠將軍護送出嫁,慢慢走向城門。春天的柳絮在風中輕舞,西郊皇陵荒僻的府邸里,老二楚鄺靜靜地坐在廊檐下,身后小喜子勾著腦袋侍立在一旁。 春綠從屋子里出來,喚他:“爺,該擦藥了?!鄙ひ粼谒拿媾f墻下蕩開輕輕的回音。這氣候容易使從前的舊傷犯疼,他手上正擲著一顆碎石子,聞言便道了聲“好”,抬頭望望天空,轉身步入了屋子。那魁梧的身軀瘦長而筆挺,春綠在他身后扯了扯袖子,繼而跟著他走進去。 三日后楚妙夫婦倆進宮謝恩,回去的路上,宋巖順道拐進皇極門下站了一會兒。 那時陸梨正在給小柚子剃頭,叫兩個宮女給兜著不讓動,剪完了才把他抱回懷里??鞚M一周歲了,養(yǎng)得可好,rou沉沉的,她箍在懷里抖了抖,然后就看見那邊站著的宋巖了。和宋玉柔的書生倜儻不同,他的父親似乎在記憶里都沒有變過模樣,總是一道魁梧頎長的身軀,很冷酷威武的樣子。這天卻顯得有些落寞,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臉上有著一抹陸梨看不懂的愧然。 陸梨便揖了一禮,問他:“宋大人何事?” 瓜子尖兒的下巴,臉頰美如凝脂,眼目明晰而透徹。已經找不見小太監(jiān)的可憐勁兒了,那個女人把她生在這個深宮里,伊人香魂不在,一晃眼十六年已過去。宋巖驀地回過神來,便不著痕跡地斂起往事,只淡淡道一聲:“哦,路過看看。” 復又問道:“她比你小,為什么你不肯讓一讓她?” 這話問陸梨,也沒有了平日的官架子,倒聽出幾分喟嘆。陸梨楞了一瞬,才曉得說的是什么,不免覺著奇怪。為什么會認為自己比宋玉妍大一點,就應該把楚鄒讓給她,何況宋玉妍并沒有喜歡過楚鄒。陸梨便不曉得要答什么,只抱著孩子回殿了。 在四月初的時候把出了身孕。 紫禁城一入春,各院各墻里便冒出翠綠翠綠的新芽兒,清新養(yǎng)人眼。那是個云很淡的清晨,空氣里帶著一抹掃灑的濕氣,她站在床邊給楚鄒整衣袍。困在這東宮里不出門,每日倒不用穿那身繁復的朝服了,玄色刺繡飛鹿織花紋底的斜襟長袍,將他挺拔的身軀襯得玉樹臨風,扯到腰帶再往下就到他的那里了。想到昨夜的恩愛,陸梨不禁雙頰暈開赧然,嫣紅的唇瓣也像是染了杜鵑。 遠了那些青春年少時的生澀,他如今對她是越來越嫻熟了,夜里要她的時候必要把寶寶抱去小床上,然后窄健的腹胯便撐開她的防備??偸腔ㄊ絻禾貏e多,讓她防不勝防。那來去交抵間都可聽到她內里的水花兒,聲音旖旎得像能在殿宇下回蕩,她掛著他的脖子仰坐在他膝上,身子也被他伺候得像一葉扁舟。楚鄒便戲謔她越來越壞了。 他像是全變了個人,找不見少年時的故作冷酷與倨傲,對她與孩子頗為溫柔和耐心。無事的時候,常兜著楚忻教他讀書認字,才剛滿一歲的楚忻可不會說幾句人話,圈著小短腿坐在爹爹的腿膝上。楚鄒教他念“天”,他便嘟著小腮子喊“爹”,喊得囫圇不清的。楚鄒再教他念“地”,他就瞇眼兒齜著小白牙沖爹爹嘻笑。不愛專心哩,忽然一爪子撲過去,就把字帖抓過來玩兒了,楚鄒也不拘他的個性,由著他自個兒快活。 又或者是拿著陸梨的妝粉盒子給她上妝,大抵得了他母后的天性遺傳,那眉來唇去的技藝竟是比一般的宮女更要上層幾分。他樂此不疲,涂著瞄著又俯下去親她。 明面上雖一副自我廢棄的表象,但暗地里卻從來沒有放松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江南的幾個要職通過他這二年多的經營,已基本剔除了戚世忠的羽翼,而被派去江浙的陸展鵬等暗衛(wèi),也讓他得以不出京城就可以遙遙掌控。錦秀自從張貴妃倒臺之后,終于開始按捺不住把手伸向前朝了。遼東一個叫安達的從五品小參將,忽然不斷地立軍功,聽說一人追擊謖真偷襲的分隊,劍殺百十人不算,還提著對方將軍的人頭單槍匹馬回營。名聲都上達到了圣躬,楚鄒讓人去查,果然就是她沒被賣去做奴婢前的母家表弟。那軍功只怕來得也有水分,楚鄒便暗中去信予老三,讓那安達失策落馬摔了腿,又囑咐老三放心把兒子教給自己,先且在軍中待上幾年。老三欣然配合。 他始終都沒有放棄過暗中的謀算,陸梨心底是欣慰的,總算是個不再需要自己慰藉和鼓勵的爺兒了。然而面上也不去干涉他,只在他困擾迷茫之時,偶或不經意地提點上幾句,以免他沉在局中看不清。 那當口纖柔的手指環(huán)過楚鄒的脊,將他的墨玉腰帶束緊。楚鄒正要捻起她的下巴,調侃她是不是又走神想歪,她忽地卻覺胃里泛酸,幾步趴去了半開的窗邊上。 窗外清風醒脾,干嘔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楚鄒擔心地問她:“怎么了,可是有不適?” 陸梨答:“怕是昨兒夜里著涼了?!?/br> 又道:“身上也有一個月沒來了?!?/br> 楚鄒聽得眉間一詫一喜,忙托魏錢寶請來了陳太醫(yī)給瞧瞧。 隔座的花梨木八仙椅上,陸梨搭著小脈枕,六十多歲的陳太醫(yī)凝眉診脈。邊上站著嵐姑姑、小翠還有吳爸爸幾個,倒把她眾星捧月一般。聽老太醫(yī)睜開眼睛道:“恭喜太子,這是已懷了月余的身孕?!?/br> 呼——整個屋子都似松了口氣一般,頃刻便被歡喜蔓延,把陸梨窘的,頗是難為情。 這之后就被當成了寶。 丫頭不容易,第一次懷孕關在那鳥不拉屎的蕪花殿里,藏著掩著不敢有半點嬌矜,吃的營養(yǎng)都是大師哥托人塞進去的,直到生產前一個月才與李嬤嬤布了個局接出來。這一回懷上,可就要好好彌補彌補了。 孩子是不讓帶的,太辛苦,白天交給嵐姑姑和小翠在邊上哄,晚上歸楚鄒照拂;李嬤嬤隔三差五便送調補的湯羹過來,楚鄒也被勒令不許再欺負陸梨。那欺負的意思不需說太透,頭三個月是真忍著沒欺負的,時常捧著陸梨的臉親著,或者把臉埋在她柔香的鎖骨下,實在受不了了,便央陸梨幫他解決。她的手輕柔又舒適,唇亦嫣紅潤軟,一下一下觸著楚鄒時,那境界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呢?叫楚鄒恨不得一臂把陸梨扣緊在懷里,直將她刻入骨髓好了。 楚鄒每每俯在陸梨的耳鬢輕咬:“學得這樣快,一回比一回精進,是要將爺這條命耗在你手里嗎?”陸梨被他撩得雙頰若染胭脂,哪兒還說得出話,他便抱著她柔情撫慰。 到后面隨著月份漸長,有沒有偷偷欺負過就不知道了,總之陸梨懷孕期間氣色一直姣好,除了肚子大得厲害,四肢和臉一點兒不見浮腫。 九月深秋的時候大師哥遞消息,說是老靈妃怕是要不行了。陸梨便帶著楚忻回蕪花殿里去瞧過,那時候楚忻已經一歲快五個月了,松開手可以自己顛著小腳丫踉踉蹌蹌走幾步。靈妃躺在她破舊的褥子上,身子已見佝僂了,聽說是夏日里貪食西瓜,饞出來的病。眼睛卻還是晶晶亮,調侃陸梨:“喲,這這主子的貴氣兒倒是越來越足了,讓我瞧瞧你偷生的小靈精兒?!?/br> 陸梨便把小柚子放下地,讓他叫:“靈妃奶奶?!?/br> 太拗口的話小柚子還不會說,只眨著黑骨碌的眼睛,奶聲奶氣喚了句:“奶奶~” 又伸出小手好奇地撓她臉上褶皺,軟綿綿的,撓得靈妃都要回光返照。一會兒摸摸楚忻的小臉蛋,一會兒又晃晃他手兒,對陸梨憧憬道:“瞧這孩子有主意。阿鎮(zhèn)與我的那個若是生下來,定是比你這還要俊俏的?!?/br> 都說人之將死看到的總是年少時候,阿鎮(zhèn)是宣宗的小名,她這樣叫他,可見這八九十年的人生里,始終對他是念念難忘的。 靈妃闔眼后,陸梨便叫楚鄒給安排在宣宗陵園外置了個墳冢,不是后妃沒資格陪葬,隔著一道墻至少也能有個念想。 這之后肚子就一天天的大起來了,這次懷孕和前次不同,嘔酸得并不厲害,可嗜睡,還能吃,懷五個月的時候肚子就像個大西瓜了,叫來陳太醫(yī)一診,說是龍鳳胎??砂殉u欣喜又忐忑得不行,呵護著寵著陸梨,就生怕不小心有個閃失。 那兩個的小日子在宮墻根下可瞞不住口風,朝堂上的彈劾聲一時間便越發(fā)沸揚起來,一群老官員見勸善不成,紛紛又起了改立太子之意。又有一些諫言道,楚鄒把控著江南織造一條線,對不利己者不是貶謫就是砍頭,造成江南官員辦差如頭頂鍘刀。織造一條路可是國庫的大脈,太子這樣做分明是要肅清異黨,雖不貪不腐了,可也無形中架空了皇帝,望圣上早早斟酌。 已近四十五歲的楚昂,每每一身龍袍端坐在金鑾寶殿上,對這些話沉著臉只聽不言。 十月十三這天午膳,司禮監(jiān)大總管戚世忠身披玄黑曳撒,耷著肩膀把陸梨懷雙胎的事兒一稟報,楚昂的筷子終于便摁住了,低聲慢道:“他這是要與朕一條道唱到黑嗎?” “呃……這……”戚世忠躊躇難應答,惴惴不敢抬頭。 康妃錦秀站在邊上舀湯,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見狀眉眼一斂,忙柔聲勸撫道:“太子爺年輕氣盛,不能理解皇上,近二年雖勢頭耀眼些,鬧得江南只知太子不知皇上,但過個幾年大抵就該曉得了?;噬夏虼藙优?,仔細又要咳上,總歸還有皇后娘娘留下的小九爺,對皇上您愛敬有加?!?/br> 說著便目光殷切地望向楚鄎。 自從貴妃和二哥一倒臺,戚世忠與錦秀便時常在父皇跟前捧抬自己,楚鄎隱隱感覺壓力。這樣殷切的目光他是熟悉的,在八歲前四哥幽禁的那些日子里,錦秀便時常用這樣的目光鼓勵自己上進,鼓勵他勇敢表現(xiàn)??山駮r今日的這股殷切,卻又比先時多出來一抹微妙的壓力。 他也不知怎么表達,只轉頭看著殿脊下父皇清削的臉龐,發(fā)自肺腑地掛念道:“父皇別動四哥的氣,兒臣定然謹遵父皇的教誨?!?/br> 蹙著眉,那張鐫刻著皇后影像的十歲臉上,寫著滿滿的憐恤與糾結。其實亦不希望父皇與四哥之間再拉出傷痕。 楚昂凝了眼這個一手帶大的幼子,總算得了一絲安慰,再一想到從前對楚鄒付出的那么多心血,心中便越發(fā)的荒冷。 重新提起銀筷,最后肅著臉道了句:“屢傷朕意者,此子莫若無也。” 第211章 『壹零叁』地動龍出(上) 東宮的那場火災就是發(fā)生在這年的尾巴。也是奇了怪, 今歲入冬不太下雪, 天干物燥的,偶爾才飄幾點雪花。十一月初三庚戌日那天晚上,紫禁城的上空竟打了幾聲悶雷,隱約還有幾道低矮的閃電從天際劃拉過去, 轉瞬即逝,不像冬天似的。 亥時一到,各宮該睡的都已陸陸續(xù)續(xù)睡下了,年輕人睡得晚,陸梨坐在床邊泡腳, 已經快滿八個月的身孕, 圓鼓鼓的驕傲著,雖不見臃腫可到底彎不下去。自從懷孕開始便時常都是楚鄒在給她穿衣擦腳, 那會兒素色的棉毛布拭著她晶瑩的腳趾頭,腳也生得白皙玲瓏,甚是討人疼。楚鄒放在手心捻了捻, 哂笑道:“風水輪流轉, 當年不過伺候了爺幾年,而今卻換作爺服侍你。” 筆挺的身軀坐在床邊矮凳上, 著一襲杏黃斜襟中衣, 那冷俊的臉上卻堆著溫柔。 陸梨打小就迷他,終于把他這一尊傲神攻克了,心里可不是暖洋洋地溢著幸福感。她想,她或許走了是能夠把他忘記, 但卻一定不會有這種雙雙被寵愛的滿足。陸梨說:“爺不服氣,出門往左拐,自個兒上后頭叫小翠服侍去。” 語氣里帶嬌嗔,小的時候就愛對他使脾氣,現(xiàn)年更是愛拿喬。 楚鄒便咬她一口,托著她小心在床上躺平了:“小妖精,明知道爺只對你一個來戲?!?/br> 氤氳的燭火吹滅,那精致薄唇啃著她的鎖骨漸漸往下,在金絲刺繡的簾帳子里廝磨了許久,而后便忍著欲念相擁而眠。 火是在約莫子時過去不多會就燃起來的,先是又劃拉了幾次閃電,然后寧壽宮左排房就冒起了濃煙??拷桥哦逊诺亩际且恍挛?,還有一廂用于儲放無煙炭的,都是易燃之物,暗地里悄悄起火,深夜眾人睡得熟,無有能注意,忽然頃刻間就便孳孳地蔓延開來。 不下雪的冬天本就干燥,那二百年的木頭建筑可經不起火,等到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火勢一下子已經熊熊滔天了,把遠處內廷里的人們都驚動起來,紛紛披衣走到院子里探看。 乾清宮露臺上月影子打冷光,御前太監(jiān)小路子勾著腦袋,一襲紫黑曳撒擦著皂靴呼哧響。近半年張福身體已日見老邁,平日除了前庭上朝與養(yǎng)心殿里御前站班,其余的事兒多已漸漸交給了小路子,小路子人機靈,也曉得察言觀色辦事。 彼時楚昂尚在乾清宮里深睡,明黃刺繡的床帳子里,與錦秀一左一右的躺著。那夢里頭正遇靡靡,看見孫皇后穿著水紅的褙子,綰一攏牡丹髻坐在御花園的亭子下,陽光打著她的臉,也像暈開一抹似真似幻的光環(huán)。這是唯一讓他有切實歸宿感的女人,她在,他便能心生靜謐與安逸。 瞧見楚昂來,對他笑著說:“多日子不見了,走的時候太急,兩個孩子也沒能好好看上一眼。旁的兩個都大了,不需要太記掛,就這兩個當年還小著,你去把人叫來我瞧瞧?!?/br> 她對他語氣這樣輕描淡寫,無有苛責,無有牽罪,疏疏離離淡淡暖暖,再尋常不過。使得楚昂心底深處的那一抹愧歉越發(fā)惴惴,連忙殷勤地替她去叫。可是驀地一轉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空空無人的灰寂的金鑾殿里,忽然“砰”一聲兩扇殿門被搡開,芒光打著他眼睛疼,看到門前站著一道英俊頎長的身影。 那竟是穿著一襲縞素的老四楚鄒,發(fā)戴玉冠束白纓絲,腰間也扎著素帶。一張和自己年輕時輪廓相似的臉龐,冷聲慢道:“人不在,父皇又何必再找呢?是時候禪位了?!?/br> 語氣那般犀利而沉重。 什么是人不在,誰不在?要找的又是誰? ?。?/br> 他心口猛地一顫,只覺漫開無邊荒涼,驀地便睜開了雙眼。聽見小路子站在殿外稟報:“今夜天見異象,東宮突著大火,四面熊熊,太子被圍困其中,恐難以破勢而出,望皇上速速定奪!” 想到夢中情景,不禁驚坐而起。錦秀繼而也醒,匆匆下床為他穿衣系袍,楚昂等不及欲往外走,錦秀像是很艱難地躊躇了一下,忽地開口喚道:“皇上……” 楚昂不明所以地回過頭看她,錦秀欲言又止,充滿著愛與關切,卻又十足為難。但還是雙眼熠熠地凝著楚昂,一字一句嘆嘅道: “皇上……天定異象,是為天怒,天怒不爭,應順其然……” 楚昂腳步一頓,那夢中楚鄒決絕搡開門的一幕又在耳畔:“父皇是時候禪位了?!背弘h朗的臉龐上,目光便瞬然暗沉下去。 那天晚上東宮的大火便任其放肆地燃著,直殿監(jiān)吳全有當夜沒差事,戌正宮門上鑰前就出去了,只有臨近東宮的御藥房和御膳房值班的幾個太監(jiān),零零散散地提著水桶子去潑。 潑,幾桶子水卻哪里能潑得下去?火勢是沿著東排房到西排房一圈迅速蔓延的,等到楚鄒被煙霧驚醒的時候,整個正中央的寧壽宮已經從外圍冒煙了。因為醒起得急,懷孕八個月的陸梨左腳突然抽筋,無法下地行走,楚鄒連外袍都沒披,便一咬牙將她從床上攬起來往外沖。 那三條人命的身子可不一般沉,吃力地抱著她還沒走到正殿,一根guntang的梁子便從頭頂上方掉了下來。濃煙帶著火氣,嗆得他本來早年有過哮喘的體質又起咳嗽,只覺得兩鼻間呼吸頓緊,頓地又被火勢壓了回來。連忙低下頭噓聲安慰道:“別怕?!?/br> …… 后來外頭皇子所的小九楚鄎也跑來了,腳上還穿著鞋拖,長條兒地杵在皇極門外張望。聽見里頭倉惶的奔跑聲,隱約馬太監(jiān)在喊:“太子爺,太子爺和陸姑娘還困在里頭沒出來!” 他在那一瞬間,回想起了安靜的圣濟殿里與四哥讀書識字,星辰下聽陸梨給自己唱《雞鳴》,看見四哥彎著俊逸眉目對自己微笑的一幕幕。他的眼里和心里便漫開哀傷,他知道陸梨正懷著四哥的骨rou,他們又要生了,忽然也不管不顧地搶過水桶子去潑。罪就罪吧,反正也這樣了。 可是杯水車薪,一桶子澆進去,抵不過那漫天撲面而來的火紅大口。 前朝的建極殿里,皇帝一個人枯坐在金鑾寶座上,深夜的殿堂沒有人,顯得莊嚴而寂曠,他沒有叫人陪侍,也沒有盞燈,只是肅靜地端坐著。左側的火光孳孳地打著窗欞子,照得鳳凰石地磚忽閃忽閃的,仿佛那上面又有細碎的腳步聲跑過,聽到孩童滿帶新奇的嘻嘻笑。 他叫喚他:“站住。” “手上拿的什么,拿過來讓朕瞧瞧?!?/br> “……倒是丑出了精髓,它叫什么名字?是小順子給你扎的?” “嗯,它叫巨翅神獸。” “若是有一天,等你坐到了朕這個位置,你就曉得了父皇此刻的心境。” “兒臣不想坐這個位置。大皇兄為了父皇一直很努力,父皇讓哥哥做儲君,鄒兒只想當個權傾朝野的王爺?!?/br> 又忽地換作那少年頹敗的陰影:“父皇不必解釋,是兒臣之錯。兒臣做的什么,在您眼中都是錯的。” ——“殿下是病糊涂了,皇上貶了馮大人去山西,但管的仍然是財政?;噬嫌眯牧伎喟 !?/br> ——“臣妾聽說,江南只知太子不知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