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伊盯著她的手機(jī)：

    “你的手機(jī)是不是對我有意見？你能不能把它關(guān)掉？”

    “抱歉，抱歉。”

    李文森說著抱歉的話，然而她的視線卻根本不在他身上。

    她拿起手機(jī)的動作如此敏捷，就像她一直在等這一通電話一樣。

    ……

    “hola，對，是我，英格拉姆自殺成功了嗎？不，我是說他開始做手術(shù)了嗎？”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

    “還沒做？抱歉，我是他的教授，我的學(xué)生腦子可能秀逗了，我剛才開玩笑的，半個小時內(nèi)會趕過來，請確認(rèn)他現(xiàn)在意識是否清醒，不清醒的話先進(jìn)手術(shù)室，清醒的話你把電話放到他耳朵邊上……對，靠近顱骨的位置，我來勸他。”

    ……

    喬伊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

    李文森走到窗邊，日暮的光線拉長她纖細(xì)的身體，從地面蜿蜒到棋盤，是一個彎折的影子。

    ——一個被折斷的人。

    他慢慢拾起桌上散落的棋子。

    一顆一顆地，擺放回原位。

    而李文森的心思已然飛出這個狹窄又逼仄的小閣樓。

    她拿著手機(jī)，耐心地對電話那頭尋死覓活的病人說著話。她聲音很小，喬伊只能聽見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諸如“我保證”，或“一周喝一次咖啡”。

    這真是從未有過的特殊優(yōu)待。

    她在窗前走來走去，影子像風(fēng)一樣掠過他的手指，一陣一陣，一陣一陣，絲毫沒有停息的意思。

    ……

    過了許久許久。

    曖昧的詞匯像薪火，就在他覺得自己幾乎煎熬了一天那樣久時，李文森終于放下手機(jī)。

    喬伊坐在棋盤前，沒有抬頭看她，只是說：

    “你又要去哪？”

    “英格拉姆摔傷大腦起了并發(fā)炎癥，恰好在小腦邊，半個小時內(nèi)不開刀就會因?yàn)闊o法調(diào)控呼機(jī)機(jī)制窒息而死。他此刻吵著要見我，否則就拒絕手術(shù)。”

    她一把拿起起棋盤上的鑰匙，又四處找自己的通行證：

    “抱歉，喬伊，他生命垂危，我不得不去?！?/br>
    “我知道他起了炎癥?！?/br>
    喬伊落下一子：

    “但那只是五分鐘前的事，不是么？在你對著他的耳朵深情款款地承諾去看他的時候，他就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做手術(shù)的時間加上麻醉藥的效力，就算你和我一同用完晚餐再出發(fā)，他也未必能醒過來……我可以陪你一起去?！?/br>
    “可是……”

    “除非是你自己想去?！?/br>
    喬伊接過她的話：

    “不是你不得不去，而是你想去……你從不在意生死，文森特，卻不能自控地想去確認(rèn)他的安危，你從不曾注意過我在書頁上給你留的注腳，卻反復(fù)看他寫給你的信?！?/br>
    他半邊臉都沉在夕陽的陰影里，李文森只能看見他的唇角，勾起了一個冰冷而嘲諷的微笑：

    “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他的小姑娘，該死地被一個無知的、愚蠢的男孩打動了。

    詹姆斯波西瓦爾英格拉姆。

    一個花花公子式的名字。

    李文森被人推下十七層樓的最后一刻，手里還拿著英格拉姆寫給她的情書。

    那張字條被晚風(fēng)吹落，又被他撿起。沒人知道，當(dāng)那張輕薄的紙片就從他指間輕飄飄地落下時，他的心也和它一起，沉進(jìn)那深不見底的夜色里。

    ……

    “早在三年前，我就讓你幫我整理了一千三百份字跡比對文件?！?/br>
    喬伊慢慢地摩挲著手里黑色的皇后，指間帶著某種幻覺般的溫柔：

    “你不愚蠢，這樣的訓(xùn)練足以讓你對字跡的辨別方法爛熟于心?？赡阍谑盏竭@個男人的禮物時卻全然忽視了這一點(diǎn)，以至于讓自己陷入險境，差點(diǎn)從十七樓掉下去……如果我遲到一秒鐘，就徹底失去了你?！?/br>
    他拂去桌上細(xì)微的灰塵：

    “文森特，你動心了，是不是？”

    ……

    太陽消失了，燒盡的火球像一個灰色的背脊，靜靜地地伏在云朵之下。黛青色的山巒一點(diǎn)點(diǎn)暗沉下去，成了一個模糊的、起伏的剪影。

    棋盤只有方寸大，喬伊坐在一頭，李文森站一頭。一枝凋零的山茶花斜斜地橫進(jìn)來，風(fēng)干的粉色花瓣落在木質(zhì)窗框上，被風(fēng)一吹，落進(jìn)她的長發(fā)里，消失不見了。

    “醫(yī)院離這里不遠(yuǎn)?！?/br>
    李文森從一本舊書里拿出自己的通行證，回避了他的問題：

    “我一個小時就回來。”

    “不，你哪里都不能去?！?/br>
    喬伊抬起頭，又問了一遍：

    “文森特，告訴我，你動心了，對嗎？”

    “……”

    李文森合上書：

    “沒有?！?/br>
    “他什么地方吸引了你？”

    喬伊盯著她的眼睛：

    “財(cái)富？相貌？還是他的莽撞的熱情和天真的愚蠢？我猜是后者，鑒于你自身四處輾轉(zhuǎn)物質(zhì)匱乏的童年，我能理解你對這一類型人的偏好……”

    “喬伊?！?/br>
    李文森站在窗前：

    “我只是去看看我的……”

    “學(xué)生？校友？還是預(yù)備的情人？”

    他唇邊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

    “多么水到渠成的借口，但抱歉，我只看事物的本質(zhì)。而這件事的本質(zhì)就是這是一個年齡比你還大、生理上足以做你丈夫的學(xué)生，而你對他動心了，文森特。因?yàn)槟銖男〉酱蟛粩啾粧仐壍慕?jīng)歷讓你惶然無助，只能可憐兮兮地在這種家境優(yōu)渥教養(yǎng)嚴(yán)格的男人身上找自己失落的影子?！?/br>
    ……

    李文森雙手撐在一邊成摞的書上，房間里光線太暗，看不清她的神情。

    “喬伊，我不管你是從哪里知道我的過去。”

    她輕聲說：

    “但請不要這樣當(dāng)面分析我……”

    然而喬伊根本沒有理會她的聲音。

    天色慢慢地黑了。

    李文森站在黑色的長發(fā)簾子一樣掩住了她的神情，漫山的風(fēng)里，她是一枚彎折的影子。

    一個斷裂的人。

    ……

    “你故意讓自己一無所有，李文森?！?/br>
    他望著她，冰冷的眸子里燃著火，又像暴風(fēng)雨前的大海，桅桿搖搖晃晃：

    “你的父母和養(yǎng)父無一例外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放棄了你，一次一次，你躲在狹窄的箱子里，看著他們離你而去，卻找不到他們不愛你的理由。被拋棄的念頭像藤蔓一樣鎖住了你，于是你干脆拋棄全世界……”

    “喬伊?！?/br>
    她站在窗臺的陰影里，輕聲說：

    “喬伊，停下好嗎？”

    “這句話真有意思?！?/br>
    喬伊笑了：

    “你在以什么身份命令我？你故意漠視我，李文森，你如此冰冷又決絕，是因?yàn)榫薮蟮呢?fù)罪感令你無法承受，你每天晚上做著被注射巴.比.妥.酸.鹽的夢，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是個兇手?！?/br>
    他盯著她的眼睛：

    “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夢有一部分是真的，確實(shí)有人被注射了巴.比.妥.酸.鹽，他就死在你的……”

    ——嘩啦。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文森手里拿著她剛才喝水用的淡藍(lán)色水杯。

    杯子里原本還有半杯水，如今已經(jīng)空空如也。

    而喬伊一動不動地坐在棋盤邊，冰涼的水珠正順著他的臉，他的睫毛，順著他黑色的碎發(fā)，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

    “抱歉?！?/br>
    李文森順手把杯子扔進(jìn)閣樓的雜物堆里，又從一邊書上撕下一張紙。

    她慢慢地拭去手上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