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裴右安和他一道匆匆出去,邊走邊問:“出何事了?” 崔銀水方才是一路小跑而入的,這會兒氣還有點不平,道:“三更之時,宮禁那邊直遞來了川總督的八百里加急飛遞,仿似和周進(jìn)周大人奉旨去往荊襄平定流亂一事有關(guān)。具體情況咱也不得而知,咱在外頭,只隱約聽到萬歲爺似乎大發(fā)雷霆,隨后干爹出來,就叫咱來喚大人入宮?!?/br> 裴右安眉略微蹙了蹙,不再說話,快步到了大門,從隨從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朝著皇宮疾馳而去。 寅時中,裴右安趕到御書房。遠(yuǎn)遠(yuǎn)看見里頭燈火通明,李元貴人在外頭,見裴右安來了,立刻迎了上來,一邊引他入內(nèi),一邊低聲向他說明事由。 確實是先前,周進(jìn)奉旨平定流亂一事,如今出了個大紕漏。 他初到荊襄之時,采取霹靂雷霆手段,將不從調(diào)令的流民先安上一個流寇之名,從毗鄰的西南幾個行省調(diào)集了兵馬,集中發(fā)動猛烈圍剿,初期效果顯著,殺了一批“流寇”,殺雞儆猴之后,便以官府名義誘逼流民遷移。百萬流民,被逼無奈,拋家棄地出來,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官府非但沒有發(fā)放田地,給他們安排落腳之處,反而將他們?nèi)堪l(fā)往邊境戍邊,不肯去的,當(dāng)場便以流寇論處,驅(qū)趕到一起撲殺。無數(shù)的流民,被迫在皮鞭和棍棒驅(qū)趕之下,沿著江流往云、貴邊境而去,一路倒尸無數(shù),加上天熱,瘟疫橫行,尸體漂在江中,臭氣熏天,以致于江面為之堵塞,慘烈之狀,猶如人間地獄。 就在數(shù)日之前,一批不堪忍受的流民暗中呼應(yīng),趁夜起事,殺死了看守之后,奪了兵器,繼而一呼百應(yīng),人越聚越多,竟達(dá)數(shù)十萬之眾,公然和官府開始對抗,掉頭全部回往荊襄,沿路攻城占地,聲勢浩大,州官望風(fēng)而逃,不敢應(yīng)戰(zhàn)。 周進(jìn)見大事成,往京中送了捷報,隨后便預(yù)備返京述功,得知消息,匆忙趕回,再次調(diào)兵欲行圍剿之事。這川總督原本就和他不合,更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一紙快報,將他告到御前,詳述種種,指責(zé)他貪功冒進(jìn),濫殺無辜,實是此次西南動亂之始作俑者。 “萬歲氣的一夜都沒睡著,等不到天亮了,便命咱家將大人和兵部堂官叫來。那幾個大人,應(yīng)也快到了?!?/br> 李元貴道。 第61章 寅時末不到,兵部尚書陳廷杰,右司馬陸項,主西南數(shù)省軍務(wù)都司的劉九韶,周進(jìn)之父周興以及太子等人,悉數(shù)趕到。 陳廷杰幾個,從睡夢中被喚起,趕到皇宮,又從宮門口一口氣趕到這里,無不氣喘,尤其陸項和周興,年歲大了些,兩人更是汗流浹背,喘個不停。入內(nèi),見蕭列神色陰沉,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叩拜過后,也沒聽到平身聲起,便繼續(xù)跪在那里。半晌,終于平身,聽皇帝問:“周進(jìn)去往西南撫平流民一事,可有進(jìn)展?” 陳廷杰心中一松,忙道:“啟稟萬歲,恰昨日,兵部得了周進(jìn)奏報,稱因感皇恩,招撫后自愿出山復(fù)業(yè)之流民,總數(shù)達(dá)到五十萬七千余眾,擒獲賊首三十人,斬首梟示共計六百二十人,其余免死充軍者三萬兩千余人,繳獲流寇器仗兵刃共三千兩百五十件,馬匹牛騾五千余頭,大獲全勝,西南民眾,無不稱頌天恩,臣昨夜已連夜寫好奏報,正擬今日早朝向萬歲奏捷……” 陳廷杰奏報之時,周興面露得意之色。蕭胤棠看了眼目光愈發(fā)陰沉的皇帝,心中卻忽的掠過一絲不祥之感。 皇帝點了點頭,聲更沉了:“那些自愿出山復(fù)業(yè)之流民,都是如何安置的?” “啟稟萬歲,周進(jìn)捷報稱,一些自愿歸往原籍,余下皆欣然去往滇黔等地戍邊墾田,從此歸入戶冊,由流民轉(zhuǎn)為良民,擾我大魏數(shù)十年之久的流民禍患,迎刃而解……” “放屁!” 蕭列大約太過憤怒,竟破口大罵,幾人無不吃驚,陳廷杰也呆住了。 “呼啦”一聲,蕭列cao起面前那份奏折,朝著侃侃而談的陳廷杰迎頭擲來,厲聲怒道:“這是四川部堂昨夜八百里加急發(fā)給朕的奏報,都給朕睜大眼睛瞧瞧,西南那邊如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奏折砸歪了陳廷杰的官帽,掉到地上,顧不得扶正,陳廷杰急忙撿起,飛快看了一遍,臉色大變,那邊陸項劉九韶立刻接過,也看了,對望一眼,遞給周興,周興忙接了,掃了一眼,手一抖,“啪嗒”一下,奏折跌落在地。 “好一個出山復(fù)業(yè)!好一個稱頌天恩!”蕭列站了起來。 “朕怕是怨毒之氣,上沖于天!” 這話說的極重,不止陳廷杰戰(zhàn)兢,其余數(shù)人,連向來行免跪之禮的周興,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口稱有罪。 蕭列冷笑道:“你們怕什么。要罵,恐怕也是朕在背后被人痛罵,不有陽譴,必有陰報!” 周興連連磕頭,顫聲道:“萬歲,周進(jìn)急于為朝廷鏟除疽瘡之患,以致于行事不當(dāng)。盼萬歲看在他向來忠君體國的份上,予以寬宥!” 陳廷杰也道:“萬歲,周進(jìn)奏報,或有夸大功勞之嫌,但四川部堂奏報,未必也不是一面之詞,臣請萬歲明察,勿偏聽偏信?!?/br> 蕭列道:“朕聽你的,便是兼聽,聽聽別人的,便成了偏聽,是也不是?” 陳廷杰額頭沁汗,慌忙磕頭請罪。 蕭列目光掃向始終沒有說話的蕭胤棠,冷冷道:“太子,朕若沒有記錯,當(dāng)初是你舉薦的周進(jìn),你還立下了軍令狀,如今事未成就,反而惹出人亂,你怎不說話?” 蕭胤棠叩頭,一字一字地道:“父皇,周進(jìn)貪功冒進(jìn),以致于釀出民亂,兒臣無話可說。當(dāng)初既舉薦了他,又立過軍令狀,兒臣甘愿同罪!只是父皇降罪之前,懇請準(zhǔn)許兒臣戴罪立功,兒臣愿立刻去往西南,平定禍亂!” 蕭列冷冷道:“是要再殺一個浮尸滿江,天下側(cè)目?” 蕭胤棠面臉漲紅,御書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蕭列轉(zhuǎn)向陸項:“右司馬有何見解?” 陸項四朝為官,算是朝廷元老之一,咳了一聲,顫巍巍地奏道:“啟稟皇上,流民之亂,歷朝皆有,前朝并非沒有剿過,但均為一時之功,即便當(dāng)時遣散,一旦遭遇天災(zāi)人禍,便又聚而生息,根深蒂固,難以拔除。且此次民亂,聲勢空前,西南又為萬歲龍潛之地,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以臣之見,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盡快另派主事之人前去平亂。太子自告奮勇,但一國儲君,存報效朝廷之心便可,萬萬不能涉險。以臣之見,或有一人能夠勝任?!?/br> 他還沒說出來,人人心中便已了然。 蕭列問:“何人?” 陸項奏:“主事之人,當(dāng)有雷霆手段,更需柔遠(yuǎn)綏懷之能。臣以為,非尚書臺右丞裴大人莫屬?!?/br> 劉九韶道:“臣附議?!?/br> …… 天亮,裴右安沒有回來。嘉芙起身洗漱后,只好先去了慈恩寺。 午后,便傳來了一個消息。 太子舅舅周進(jìn)手段不當(dāng),引發(fā)西南流民變亂,裴右安臨危受命,被皇帝委任為平西南經(jīng)略都督。因事態(tài)緊急,不日便要動身,離京去往荊襄平亂。 消息來的太過突然了。裴老夫人立刻讓嘉芙回了家,當(dāng)夜,將寺中事情交托給了僧人,自己也帶人趕了回來,為長孫踐行。 如今夏末,他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明天他就要動身走了,今天一個白天,人都在宮里。 嘉芙帶著丫頭婆子給他收拾行裝,心里有點想哭,是那種依依不舍的感覺。但在裴家和下人的面前,卻絲毫不敢有所流露。 到了晚間,裴右安終于從宮中回來了。 老夫人為他設(shè)了踐行家宴。兩房人坐齊了一桌。 這一頓飯,席間氣氛怪異。 孟二夫人那邊,從頭到尾,一直在說笑個不停,無非在夸贊裴右安如何得君所用了,辛夫人這邊,臉上雖也帶笑,卻顯然笑不由心。 皇帝已經(jīng)下旨,不但革去了周進(jìn)總督三省軍務(wù)之職,也革了他兵部侍郎的官職,著令即刻回京,交由兵部大理寺問罪。 據(jù)說皇后為他求情,也被皇帝給駁了回來。 上次是章家,那事的余波還沒有消盡,這次因為周進(jìn)的事,令周家又成了眾目焦點。 替兒子娶了周嬌娥,婚后發(fā)現(xiàn)這兒媳婦不妥,但也忍了,就當(dāng)吃了個啞巴虧,原本是沖著周家勢力的,現(xiàn)在好了,才娶了沒多久,周家就這樣被打臉。 辛夫人自然笑不出來。 飯畢,裴右安親自送裴老夫人回屋。老夫人一番叮囑過后,見裴右安欲言又止,便道:“你放心吧,你的媳婦兒,祖母會替你照看的,盼你不負(fù)皇命,早些回來就好?!?/br> 裴右安下跪叩頭,起身離去,走了兩步,轉(zhuǎn)頭,見祖母坐那里,面含微笑,凝望著自己的背影,身形微微佝僂,看起來蒼老無比,遲疑了下,又回來道:“祖母,我見你最近精神有些不濟(jì)。我不在家,你自己定要保重?;厝ノ視诎④剑屗嗉诱疹欁婺?。祖母但凡覺察不和,記得請胡太醫(yī)及時過府調(diào)理,我今日特意叮囑過太醫(yī)了?!?/br> 老夫人笑道:“祖母知道?!?/br> 裴右安又看了眼老夫人,這才離去,走到門口,忽聽老夫人突然又叫住自己,便停下,轉(zhuǎn)身回來。 老夫人叫住了他,一時卻又沒有說話,只凝視著孫子,良久,方低聲道:“右安,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離京之前,曾被我打了一頓的事嗎?” 裴右安沉默著。 老夫人嘆息了一聲:“那時你來質(zhì)我,你的生母到底何人,你既非嫡長之子,為何要讓你鳩占鵲巢,一錯再錯。便是如今,倘若你再來質(zhì)祖母一遍,祖母也依然回答不了。你不會怪祖母吧?” 裴右安微微一笑:“祖母,那時我不懂事,惹祖母傷心了。祖母不必掛懷,右安早就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年之事,也再不會問?!?/br> 老夫人目中微微含了淚光,點頭道:“你能如此做想,祖母甚是欣慰。如今祖母另有一話,想叫你記住。出生并非人所能擇。生而在世,行走磊落,便足以無愧天地己心。我知你定能叫祖母放心。” 裴右安微微一怔,佇立片刻,再次朝老夫人下跪,鄭重叩首:“祖母放心。祖母今日教誨,右安必定牢記在心?!?/br> 老夫人笑道:“從前你一人,祖母總覺得你來去了無牽掛,很不放心。如今娶了媳婦,祖母放心了。好了,我這里無事了,你回吧。明日便動身,你們兩個想必也是有話要說的。” 裴右安起身,再次望了老夫人一眼,見她坐在那里,含笑,朝自己拂了拂手。 …… 裴右安漸漸加快腳步,進(jìn)了房,檀香劉嬤嬤等人也不用吩咐,自己便相繼出了屋子,順帶還帶上了門。 嘉芙撲到了他的懷里,被他抱上了床。 是夜溫柔繾綣。 嘉芙起先竟也忍得住沒哭,直到天亮起身,幫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最后扣上腰帶,終還是忍不住,掉下了一顆眼淚,卻立刻擦掉,笑道:“大表哥,你放心吧,我會記住你的話,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祖母。我和祖母一道等你回來?!?/br> 裴右安將她摟入懷里,用力地抱了一抱。 天亮了。嘉芙和裴老夫人等人,一道送他出門。 她立在大門里,望著裴右安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第62章 “怎的,你不愿再陪朕了?” 那男子一張英俊面龐,堆積著人之將死的灰白陰影,他目光微涼,看向那個跪在龍床前的絕色女子。 后宮佳麗三千人,她是他的唯一寵愛。 “稟陛下,妾愿意?!?/br> 那女子回說,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男子目露欣慰之色,用最后的力氣,將她抱入懷里,懷著無限的遺恨和不甘,喃喃地對女子說:“阿芙,莫怪朕。若有來生,朕必許你一個皇后之位?!?/br> …… 蕭胤棠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坐而起,滿頭冷汗,因為恐懼,雙手甚至微微發(fā)抖。 “太子殿下,你怎的了?” 睡他身邊的一個侍妾被驚醒,慌忙爬了起來,跪在旁邊,用驚恐不安的目光望著他。 自從前次出了曹氏之事,太子的性情愈發(fā)陰沉不定,太子妃的病,到現(xiàn)如今也沒養(yǎng)好,平日不大露臉。東宮里據(jù)說鬧鬼,曹氏住過的那屋,有時半夜三更,會傳出瘆人的哭聲,太監(jiān)宮女,誰也不敢靠近,本就人人自危,不想半個月前,國舅又出了事,連累太子又遭皇帝申飭,私下之時,太子更是暴躁易怒。 蕭胤棠猛地轉(zhuǎn)頭,看了眼身邊的半裸女子,目中露出厭惡之色,說了聲短促的“滾”。 侍妾如逢大赦,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好,抓了過來胡亂掩住胸口,便慌忙下床,匆匆出了屋子。 方四更,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 蕭胤棠慢慢躺了回去,閉上雙目,卻再無半分睡意。 他的腦海里,掠過了昨日白天的一幕。 昨日,宗室合陽王的母妃潘氏死去,朝廷訃聞輟朝一日,賜祭葬。蕭胤棠前去祭吊,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衛(wèi)國公府的女眷。 其中就有甄氏,他夢中的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