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馬車門自己彈了回來,將車?yán)锏娜?,瞬間又遮擋住了。 裴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側(cè)耳細(xì)聽,外頭裴荃飛快下馬,領(lǐng)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眾下人,向著方才從側(cè)路縱馬而來,恰也要?dú)w城的蕭胤棠行禮,沒說幾聲,便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快停在馬車前,接著,蕭胤棠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聽著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車駕經(jīng)過,方才是我這邊莽撞了,若有沖撞,還望老夫人莫怪?!?/br>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官員和一二品誥命命婦,見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禮。裴老夫人便隔門,朗聲道:“怎敢當(dāng)太子如此之禮?歸城擋了太子的道,是我們沖撞才對。我這就叫人讓路,請?zhí)酉刃腥氤?。?/br> 蕭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況如我?務(wù)必請老夫人先過,我等等無妨?!闭Z氣聽起來誠懇至極,伴隨著話語,已傳來一陣雜聲,那一行人馬,似嘩啦啦地都避到了路邊。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謙讓,老身感激不盡,那便只能失禮了?!?/br> 裴荃見蕭胤棠目光落在那兩扇馬車門上,面帶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讓道,只好領(lǐng)人起身,催著車隊通往而過。 蕭胤棠停于路邊,目送那輛載著她的馬車漸漸消失,眸光閃爍,隱見異色。 …… 入夜,蕭胤棠從皇帝為舅父周進(jìn)所設(shè)的送行宴上歸來,人半醉,腳步也浮,入東宮寢宮,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馬車中的女子,雖不過短暫一瞥,那張嬌顏,卻愈發(fā)銘刻入腦,揮之不去,一陣燥氣,還沒入內(nèi)寢,胡亂將手邊一個剛升為側(cè)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張羅漢榻,發(fā)泄之間,醉眼迷離,盯著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齒:“甄氏!你以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輩子躲的開我了?做夢!”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氣喘不已,忽聽他說出這話,雙目盯著自己,目光血紅,似醉似醒,心中驚懼,慌忙道:“太子爺,你認(rèn)錯了,妾身是曹氏,并非那個甄氏!” 蕭胤棠酒氣頓消,慢慢停下,盯著身下女子,眸光漸漸變冷,伸出一手,指尖輕輕撫上她白皙光潤的脖頸。 曹氏以為他在繼續(xù),微微閉目,嬌吟出聲,忽喉嚨一緊,被一只手被緊緊鉗住,越收越緊,臉漲的通紅,拼命掙扎,卻哪里能掙脫的掉,只最后狠命踹了一下,將榻尾的一張圍屏給踢翻在地,發(fā)出“嘩啦”一聲,喉嚨里再咯咯幾下,眼睛泛白,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章鳳桐方才聽到里面動靜,知太子在寵幸曹氏,暗忍酸意,將宮人驅(qū)走,自己在外守著,隱隱聽到了方才太子那話,接著卻動靜不對,急忙進(jìn)去,才見曹氏兩眼翻白,脖頸上五個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給掐死了。 章鳳桐吃了一驚,盯著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雖低了些,父親從前只是武定一個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諳媚術(shù),一向頗得蕭胤棠的寵,章鳳桐新嫁,太子總共也沒和她同房一兩次,曹氏隱有得意,章鳳桐原本暗忍,卻沒想到,突如其來,如此竟就被他給掐死了。 死個人倒無妨,但曹氏剛被冊為側(cè)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譜,父親也被升為四品大員,這樣暴死,總要有個交待。 她看向蕭胤棠,見他翻身,從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賢惠能干的名聲嗎?這里交給你就是了?!闭f完轉(zhuǎn)身,朝里走去。 章鳳桐望著蕭胤棠背影消失,轉(zhuǎn)向橫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緩緩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害了你的女人。” 第51章 天黑掌燈沒多久,裴右安便回了。 天氣暑熱,嘉芙傍晚從道觀回來時洗了澡,此刻正在等著他,見他回了,迎上去問晚飯,他說酉刻在宮中值房和同僚用過些點(diǎn)心,此刻還不十分餓,嘉芙先前也吃過一碗荷葉蓮子羹,此刻也不餓,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隨后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飯,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里,回來后,和昨晚一樣,嘉芙又跟他去了書房。 院中玉簪盛開,入夜芬芳愈發(fā)濃郁,花香隨了夜風(fēng),陣陣地飄入書房的濃綠紗窗。 裴右安坐于牘案之后,做著他自己的事兒,嘉芙站在他身后的書架之前,輕輕抽翻著架子上的書,兩人不再面對著面,她臉上起先一直帶著的笑容便漸漸消失,走起了神兒,直到聽見裴右安叫她幫他取一本書,才回過神,“哦”了聲,忙放下手里的書,抬頭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格,右數(shù)第二本便是?!?/br> 裴右安沒回頭,只又繼續(xù)道了一聲。 嘉芙照他所講,很快找到了書,轉(zhuǎn)身送到他的身邊。 裴右安接過,翻了一下,放下書,抬頭仔細(xì)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fù)卧谶@里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后便回?!?/br> 嘉芙確實(shí)暗懷心事,而且事還不輕。 那日在皇宮,從第一眼看到遲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宮道旁說話起,她便感到了隱隱的威脅。當(dāng)然,事情最后以她再一次出丑,而裴右安寬宏大量,選擇原諒她而告終了,一如從前曾多次發(fā)生在兩人之間的那些事兒,這一次,甚至還因禍得福,打破兩人洞房夜的那種尷尬,算是一個很好的結(jié)果。 嘉芙感激慶幸之余,反思過后,更為自己的沖動和小心眼而自慚形穢。這兩天,因為裴右安的溫柔和私下里并不刻意掩飾的親密,她也終于漸漸拋開了頭幾日的陰影。 但今天的道觀之行,卻令那片剛消散的陰影,再次慢慢籠罩而下。 直覺告訴她,遲含真極有可能,確實(shí)對裴右安懷有好感。 其實(shí)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師生之情,她小時來裴家走動過,和裴右安從小認(rèn)識,兩人當(dāng)時又各有才名,她愛慕他,并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亂來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卻還是叫她難以釋懷。 這個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書寫論衡的方式來遣懷,字又隱有裴右安的風(fēng)采。裴右安是風(fēng)光月霽,她是林下之風(fēng)。雖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觀,境況勘憐,但嘉芙心里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總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為他對自己的好而受寵若驚。 但遲含真卻應(yīng)是那種能和他站在同一高處之人。當(dāng)年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當(dāng)然,嘉芙也是跳過樓的人,但那個一言難盡的經(jīng)歷,和遲含真的烈舉相比,除了自慚,只剩形穢。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潔,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這揮之不去的淡淡陰影,回城時與蕭胤棠偶遇的那個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來,她就覺得,蕭胤棠不會輕易放過她的。也是因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會死死抓著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終于嫁給了他,得了安穩(wěn)。 裴右安只要在,蕭胤棠哪怕身為太子,應(yīng)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這一點(diǎn)。 從前想著抓住裴右安嫁給他的時候,她也曾想過,這一輩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樣,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紀(jì)便病死了,為免日后蕭胤棠登基再報復(fù)為難,她甘心隨裴右安一道離去,并無畏懼。 新婚夜時,她便想過,這個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獨(dú)活也是無趣。這輩子,能和他做上幾年夫妻,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她已是心滿意足。 從武定相遇開始,一路磕磕絆絆,到了現(xiàn)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漸漸熟悉了,她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也并不像自己從前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風(fēng)。 他略消瘦,身材確實(shí)不像武人彪健,但脫了衣裳,身體卻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輕男子,并沒什么區(qū)別。 她有些難以相信,這樣的裴右安,何以會在數(shù)年之后舊病復(fù)發(fā),嘔血不止猝死于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后,在浴桶里閉目冥想之時,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蕭胤棠快死的那幾天里,夢魘之中,被跪在龍床前的自己聽到,他曾說了句和裴右安有關(guān)的夢話。 他說,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yīng)嗎?求你了,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夢中的這話,再想到上輩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當(dāng)時不禁毛骨悚然。 蕭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關(guān)系,確實(shí)沒有表面看起來和氣,兩人私下從無往來。尤其這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蕭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這一點(diǎn)。 但如果她的懷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輩子里,這兩個男人之間,并沒有自己夾雜其中,即便蕭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奪他風(fēng)頭,但當(dāng)時,蕭列還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動離開富貴紫云遠(yuǎn)赴塞外素葉之城,一去便是數(shù)年,毫無歸京的跡象。對于身居太子之位的蕭胤棠來說,實(shí)在沒有理由還要冒著被蕭列覺察的風(fēng)險,下手去置他于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覺應(yīng)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聽到裴右安問,她眼前浮現(xiàn)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時蕭胤棠投向自己的那兩道帶了異色的目光。 “大表哥……” 對上他望來的兩道審視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聲,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隨即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轉(zhuǎn)而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牽,嘉芙便側(cè)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從后伸來,環(huán)住了她的腰,動作溫柔,自然無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摟著自己后背的臂膀之上,頭略略后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頭,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聽他說了,你們路上回來時,遇到了太子?你還害怕?” 嘉芙從前確實(shí)很怕蕭胤棠,有了裴右安后,她不怕了。但此刻的這種感覺,比從前那種單純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應(yīng)當(dāng)很是恨你……” 她終于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裴右安仿佛有些詫異于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審視般地看著她,起先沒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視之中,嘉芙漸漸變得不安,咬了咬唇:“許是我胡思亂想的……要是說錯了,你別生氣……我并非有意挑撥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緊摟著她的那只臂膀,低聲道:“我為何氣你?方才只是有些驚訝你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頓了一下。 “太子從前起,確實(shí)便存了與我相較之念,我本也無意交惡于他,但身處朝堂,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為你,他也與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還在,他便不至于公然發(fā)難。至于日后,縱然世事難料,福禍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傾盡全力,護(hù)你周全。” 他的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陰霾,漸漸消減了些,低低喚了他一聲大表哥,抬起雙臂,圍攬住他的腰身,埋臉在他頸側(cè)。 裴右安手掌輕拍她的后心,似在安慰受了驚嚇的小女孩兒,默默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將她臉兒抬向自己,視線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么,慢慢低頭,臉朝她壓了下來。 嘉芙知他應(yīng)是要親吻自己了。 雖然和他已經(jīng)做過幾次比親吻更加親密的男女之事,但還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暈腮潮紅,輕輕顫抖著眼睫,閉上了眼睛,在面龐感覺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時,禁不住撅起兩瓣紅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頓,停了下來。這人實(shí)在太壞了,竟跟著發(fā)出短暫一聲嗤笑,笑聲清晰入耳。 這還不算,嘉芙人在他懷里,甚至還清楚地感覺到了他肩膀胸膛在微微顫動。顯然,他還在極力憋著,暗笑于她。 嘉芙登時羞紅了臉,連耳根子都燙了,也不要他親了,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他,站了起來,惱道:“我困了。我先回房去睡,你自己方便吧?!迸ど肀阕撸盘鹨荒_,身后伸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臂,輕輕一拉,她身不由己,便又回到了他的懷里。 嘉芙一張小臉還紅紅的。裴右安的唇附到她的耳畔,低聲哄道:“方才我真沒笑你……” 他才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胸膛跟著又微微起了震顫。 “大表哥!” 嘉芙這下真的惱了,用力掙扎,再不肯坐他腿上了,裴右安雙臂緊緊環(huán)著她細(xì)細(xì)腰肢,正哄著,書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婆子過來,隔著門道:“大爺,白鶴觀的含真女冠派了個人來,急著請大爺過去,說她弟弟又發(fā)了急病?!?/br> 嘉芙停止了掙扎,轉(zhuǎn)頭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消失,立刻松開了嘉芙,道:“我去看看吧。你先睡?!?/br> 嘉芙想起白天看了一眼的那孩子,弱的像只病貓,怎敢阻攔,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裴右安回了房,服侍他穿好衣裳,送他匆匆出了院子離去。 …… 裴右安帶了個隨從,騎馬出南城門,趕到白鶴觀,虛塵一個名叫清心的大弟子等在門口,見裴右安來了,來迎,裴右安帶了藥箱進(jìn)去,問情況。 清心道:“白天還好好的,方才又發(fā)病了,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嚇人的緊……” 裴右安匆匆到了太素館,那里門開著,一個小道姑正焦急地翹首張望,看見裴右安來了,忙接了進(jìn)去。 裴右安入了那孩子的臥房。里面燈火通明,虛塵也在,遲含真聽到動靜,轉(zhuǎn)身快步迎了出來,雙眼紅腫,沒等她開口,裴右安便快步到了床邊,掀開被子,見那孩子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四肢抽搐,嘴角白沫,迅速翻看他的眼皮,又搭了把脈,從藥箱里取出針包,叫人固定住手腳,往身體和腦頂xue位扎了幾針,漸漸地,那孩子呼吸變得平穩(wěn)了些,停止抽搐,眼皮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阿弟!” 遲含真喜極而泣,撲過去,緊緊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裴右安寫了張方子,自己揀好藥材,叫小道姑速拿去熬,自己回來,繼續(xù)施以針灸,兩刻鐘后,藥端了進(jìn)來,他扶那孩子坐起來,喝下了藥。片刻后,那孩子慢慢閉上眼睛,終于再次睡了過去。 虛塵方松了口氣,送裴右安到了外間。 裴右安收拾著藥箱,遲含真叮囑小道姑看好弟弟,自己跟了出來,望著裴右安,雙眸泛紅,道:“實(shí)在是慚愧,因我阿弟,又?jǐn)嚁_了大人的清靜。這兩日阿弟病情本有些穩(wěn)了,白天裴老夫人還來看過他的,傍晚他起來,我照大人先前的吩咐,還扶著他在院了慢慢走了兩圈,不想方才竟又發(fā)病。我本想叫人去請胡太醫(yī)的,又怕太醫(yī)今夜在宮中值房,人不在家,若跑了個空,怕耽誤急病……” 裴右安擺了擺手,阻止了她,道:“無妨。令弟病癥來的兇急,確實(shí)不可耽誤。我會再留片刻,確定無礙了再走?!?/br> 遲含真目露感激之色,虛塵也松了口氣,知裴右安守慎,上回來看病,看完病后,人便退出屋子,留在院外等待后效,此刻怕也是如此,便叫人搬出桌椅,捧來幾樣時鮮果子,怕夏夜院中有蚊蟲叮咬,又叫弟子熏上熏香,自己在旁陪著,一番殷勤招待過后,才先去了。 裴右安立于月下,衣袍如水,人似玉郎,遲含真親自端了茶水,從屋里走出來,道:“我知大人新婚燕爾,今夜實(shí)在出于無奈,又勞煩大人遠(yuǎn)道來此,實(shí)是感激,更無以為報。我這里也無好茶,只有舊年留下的一塊龍芽普洱,方才是我自己親手泡的,大人請用茶。” 裴右安微微一笑,道了聲無妨,隨手端起那只茶盞,喝了一口。 遲含真問癥。裴右安放下茶盞,道:“是他原癥的并發(fā)之癥,你照我留下的方子,按時給他服藥,若我所料沒錯,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發(f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