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哼?!边@回輪到少宮主不信了。 東青鶴瞥了眼對方姣好如月般的側(cè)顏,嘆了口氣:“若我應(yīng)你,也可。” 話落,那少宮主便猛然轉(zhuǎn)過頭來,帶著一臉驚喜的笑容。 東青鶴道:“只是,你萬事都要聽我,不可……肆意胡鬧了?!?/br> “好說好說?!被ㄉ賹m主點(diǎn)頭如搗蒜,一下跳起來又要往東青鶴懷里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東青鶴迅如閃電地撤到一邊,面目肅然地回視過去,回視得少宮主被迫連連發(fā)誓再不重犯。 就這么一個口不對心,另一個不情不愿的二人開始了結(jié)伴斬妖除魔的征程。 為勘驗少宮主的赤誠,東青鶴讓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被她屠戮的蜘蛛jingzi女好好安葬。 少宮主倒是爽快,除了坑刨到一半喊累之外,在東青鶴代勞后,她便干脆地將那些尸首全丟到了那方土墳中,埋完還在上頭立了個無字碑。 東青鶴看著對方站在碑前的背影,竟無端覺得有些苦寂,然后就聽那人道:“與其作為一個妖修打小就被蔑視被憎厭,其實(shí)早早死了未必是多大的壞事兒,也許投了胎,下輩子就能當(dāng)個人了呢?哪怕是個凡人也好……” 說罷,不管東青鶴緊擰的眉頭,花少宮主一拂袖,當(dāng)先離了此地。 走得那叫一個瀟灑,若不是才翻上云頭就不穩(wěn)得要摔落,被后來居上的東青鶴一把托住,還真要把她那番話當(dāng)做一個閱盡千帆的高人所言了。 越是親近,東青鶴覺得這位花少宮主的脾性越是難以捉摸,偶爾會像個初初入世的孩子一般,對世間萬物都充滿好奇,就像她自己所說的,第一回 脫離九凝宮獨(dú)自游歷,看什么都新鮮,什么都想玩一玩嘗一嘗,純澈大膽。可待你真以為她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青澀少女時,她卻冷不丁會顯露其爆烈恣睢的一面,什么都忍不得,讓東青鶴竟分不清她是假天真還是真殘忍。 這位花少宮主就像一個迷,游走在東青鶴的欣悅與忍耐之間,每每要觸及他的底線時,她又會輕跳著跑開,露出一臉的懵懂和無辜,仿佛你的那些懷疑和猜度都是對她涉世未深的褻瀆。 奇妙,又讓人覺得危險。 卻又忍不住去探究,然后不知不覺沉淪…… 那一日,二人在途徑小屏山時,少宮主又有了小心思,她瞧到山下依稀有游走的人影,在得知那里就是人界后,她纏著東青鶴一定要去那兒看看瞧瞧,不然說什么也不走。 她這撒嬌粘人不應(yīng)不罷休的姿態(tài),原以為一回兩回東青鶴便能泰然處之不為所動了,卻不想到如今反而越使越得心應(yīng)手,自鬧上半個時辰都無果到現(xiàn)在不過兩三句東青鶴都撐不過去,也是讓我們青鶴修士暗里十分懊惱,回頭卻無可奈何。 眼下的情景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經(jīng)過了一番喬裝,東青鶴如愿帶著人落到了那山腳下的村落中。 村中十分熱鬧,正擺著大魚大rou的流水席,一問之下,原來是村里的員外兒子娶媳婦兒。那媳婦兒倒是個美嬌娘,聽說還是個千金小姐,引得別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都來圍觀。 東青鶴本想著讓花少宮主看兩眼就走,誰知對方卻來了勁兒,不僅不走還要留下來喝喜酒。東青鶴攔不住她,結(jié)果她卻被旁人攔住了,是那員外身邊的小廝,說是非村內(nèi)親眷不得入席。 這話說得東青鶴一眼就看見少宮主的臉鼓了起來,她脾氣不好,炸起來防不勝防,東青鶴以往就沒少為此費(fèi)心,可是這兒到底比不得修真界,這些弱不禁風(fēng)的凡人哪里能經(jīng)得起這位少宮主的紅顏一怒。 就在東青鶴的手已悄悄緊握成拳,防備著對方時,花少宮主卻反常地收了不快,不僅沒有生氣還笑了起來。 “我們雖不是新郎新娘的親眷,但我也是你們員外請來的?!?/br> “哦?”小廝狐疑,上下打量女扮男裝的他,“你是戲班的人?你會唱戲?” 少宮主搖了搖頭:“我不會這個,但我會旁的。” 說著不等東青鶴相阻,她便嗖得一蹦就蹦上了村中搭起的簡陋木臺子。一把推開那吱吱呀呀拉得歡快的二胡嗩吶,奪過角落的一把琴就坐下了。 然后在所有人茫然的目光中,慢慢彈奏了起來。 那曲調(diào)由緩至快,由迅疾又趨于悠逸,忽揚(yáng)忽抑,時而空靈,又時而婉約,明明是一把最為粗鄙陳舊的古琴,卻在那人的手中奏出了超脫塵世的鈞天之樂,連東青鶴都聽得呆住了,更何況臺下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老百姓? 花少宮主此刻穿得一身男裝布衣,枯黃的色澤覆蓋了細(xì)白的皮膚,平凡的五官取代了精致的面容,然而即便如此,在東青鶴看來,這些平凡樸素的掩飾卻根本遮不住那人眉目流轉(zhuǎn)間的狡黠伶俐,她的魂魄在透出皮囊熠熠生光,挑動著自己的思緒…… 東青鶴在那一曲奏畢片刻才回過神來,就見少宮主推開面前的破琴,笑著走下臺,走到那半張著嘴巴的新郎官兒面前,調(diào)皮地拍了拍人家的腦袋。 “就用這首《云魁曲》祝福你找到了一個美嬌娘吧,人家千里萬里自好地方嫁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你便要好好待她,要不然……” 東青鶴在她眼中利光一閃,脅迫的話語即將出口的時候,起身把攪得別人親事云里霧里的人給挾走了。 幾個縱躍到得小屏山上,東青鶴看向一臉得意的某人,問:“你怎會談這個曲子?” 其實(shí)以九凝宮少主這般的身份,自然打小熟讀各類書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不奇怪,她若回上一句“宮里人教的”自然便可過關(guān),可這位少宮主脫口而出的卻是:“我做夢夢到的。 “夢中反反復(fù)復(fù)彈了多次,再傻也學(xué)會了?!?/br> 二人一道結(jié)伴游歷也有月余了,東青鶴自然知曉這位少宮主時不時便會夢靨,夜半露宿郊野時更能得見對方一臉凄苦滿頭大汗的模樣。東青鶴關(guān)心過幾回,卻每每都得到“有嗎”“無事”“沒什么大不了”這般諱莫如深的回答。 他心內(nèi)狐疑,但對方若不想言明,他也不會過分追問,沒想到這回她卻愿意說了? 的確,花少宮主見東青鶴面露思忖,便索性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拔铱偸亲鰤?,我夢里的東西可多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當(dāng)然也有活的,也有死的?!?/br> 說到最后她竟笑了起來:“你猜那死的最多的是誰?” 東青鶴不語。 花少宮主輕輕拍了拍自個兒的胸口:“是我啊,我在夢里那死法簡直是……怎么說來著,千姿百態(tài),對,就是千姿百態(tài),投湖、中毒、車裂、縊斃、頭頂流膿腳底生瘡,哦,對了,還有墜崖,一墜竟還墜入了畜生道……你說說,慘不慘。” 口中向?qū)Ψ綄で笳J(rèn)同自己的凄慘,可臉上嘴角都掛著興致盎然的笑容,仿佛這是一段多么了不起多么自得的經(jīng)歷,讓東青鶴覺得十分……詭異,詭異又夾雜著心酸。 “夢……都是假的。”東青鶴說,似想安慰對方,也想抹去她臉上那甜中帶苦的神情。 花少宮主卻搖頭:“旁人許是假的,但我的……一定是真的?!?/br> 她緊緊盯著著面前的人,語氣悠遠(yuǎn):“東青鶴,你說……這會不會都是我的前世?我前世每一世都死相凄慘,于是心里執(zhí)念太重,輪回后都難以忘懷,一世一世全都涌入夢中,夜夜來尋,害我不得安睡。” 東青鶴被她深重的目光看得皺起眉來:“既然如此,不是該放下執(zhí)念,重新開始么?” 花少宮主仍是搖頭:“不,最該做的是尋出那夢中害我遭此罪孽的人,除之后快,便能后世無憂了……” 她語氣歡快欣然,與平日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纏著東青鶴一定要去時的態(tài)度一般無二,只除了那目光中的沉黯幽深如海,看得東青鶴一瞬窒悶,仿佛被無垠無底的海水繾綣圍困,然后慢慢溺斃…… 忽然臉頰一涼,回神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花少宮主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伸出指尖輕輕摸過他的臉。 東青鶴理應(yīng)避讓,然而向來行動敏捷的他卻腳下遲滯,一時竟難以動彈,直到耳邊閃過對方甜膩的一聲輕笑。 “莫要擺出這個可憐我的模樣……”少宮主緩緩放下手,改而撫平東青鶴前襟處微起的小小褶皺,“真尋到了那個害我?guī)资赖娜?,我不會要剛正不阿的青鶴修士出手相助的,我自己來就好……” 說著彎起眼純稚一笑,笑得東青鶴那隔著衣裳被拂過的心口處都能感知到隱隱的熱度…… 縱觀那段時日的相處,東青鶴回頭細(xì)思自己難道一直都沒有懷疑過這位出人意表性情飄忽的花少宮主并非是曾時有過幾面之緣,清冷靜雅的花見冬嗎? 其實(shí)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回。 好比對方那錯漏百出的言辭,時好時壞的功法,飄忽不定的氣脈,她甚至連矗立在贏母峰頂那碑石上所刻的“贏”字都識不得。 東青鶴怎會注意不到呢?又或許留心了,卻又不小心聽之任之了吧。 活了這么些年,東青鶴從來自認(rèn)俯仰天地?zé)o愧于心,唯有那一段時光,他的確存下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私心…… …… 耳邊的《云魁曲》和眼前的這張臉都與當(dāng)年那人的交疊翻轉(zhuǎn),然而最終一一定格在陌生的曲調(diào)和陌生的容顏之上,也拉回了東青鶴難得飄忽遠(yuǎn)去的神思。 不一樣,到底不一樣。 聽著花見冬說起《云魁曲》是對方彈于自己聽得,東青鶴搖了搖頭:“不,你不該記得?!?/br> 花見冬卻嫣然一笑:“我記得,不止如此,我還記得你帶我去了人界,看那紅鸞天喜之禮,一同祝禱那對新人鳳凰于飛百年好合?!?/br> 東青鶴對上眼前人眸中赫奕之光,若彩蝶蹁躚,滿滿的甜蜜,他卻淡然地別開了眼,問道:“你何時去了天仕樓?” 天仕樓乃是與青鶴門、祿山閣齊名的修真界大派,而與后兩者不同的是,天仕樓中最為出名的便是東青鶴曾時同常嘉賜提過的可觀前生測后世的奇妙法器,只不過并非人人能用,至少尋常修士是別想讓有“鐵公雞”之名的天仕樓樓主吳璋松口的,花見冬為此必是付出了非一般的代價。 見自己的所為輕易就被東青鶴猜了個正著,花見冬笑容一頓,只得承認(rèn)道:“不錯,我的確去了天仕樓,自天相湖中看到了當(dāng)年的一些事?!?/br> 一些事?那便是沒全看見? 東青鶴顰眉。 花見冬的臉色也有些不好:“吳璋說天相湖乃有緣人才可窺之……” 花見冬卻不信,她派人從九凝宮內(nèi)取了整整一大箱至寶過去,等了一天,那鐵公雞才看上了一樣?xùn)|西,還說是瞧在東青鶴和自己私交上網(wǎng)開一面的,結(jié)果只讓她窺伺了片刻聽了一曲云魁就趕人,真真不拔一毛。 “雖然我含混遺忘了,但那到底是我自己的命途,為何我反倒不是有緣人了?” 聽著花見冬恨恨的怨懟,東青鶴沉默良久,終于開口:“花宮主,我同你當(dāng)年的確有過一段淵源,但那并非你含混遺忘,而是……” “而是……那人根本不是我,”見東青鶴遲疑,花見冬聲調(diào)驀然冷下,咬牙接口道,“不,該說那魂魄根本不是我?!?/br> 東青鶴一怔。 “東門主,你真以為我不知道?”花見冬上前一步。 東青鶴卻搖了搖頭:“我明白你早就知道……” “可我不說破,你便永遠(yuǎn)不告訴我,”花見冬凄惻一笑,仍含些期望的問,“是否因為擔(dān)憂我清譽(yù)有損,你才隱瞞的?” 東青鶴一頓:“這只是其一?!币粋€男子附魂在女子體內(nèi)日久,若被外人得知的確是莫大一件蒙辱之事,即便修真界比人界要開化許多,但依然免不得閑言碎語。 “可在修真界奪舍之仇才是不共戴天,那就是你怕我知曉后,不惜一切也要找那人雪恨!”花見冬眼中盈滿怒意,“他……到底是誰?” 東青鶴嘆氣,直覺便是將自己這么些年的認(rèn)知告訴對方:“他……為救我,已經(jīng)不在了?!?/br> 花見冬瞇眼:“可你不信,你找不到他,但你又怕他有一天回來了,卻先一步被我尋到,所以這些年將一切都守口如瓶。” 東青鶴抬眼,縈繞日久的愧疚又爬上了心頭:“花宮主,是青鶴對不住你?!?/br> 花見冬卻不要聽他這些話:“可你沒有料到,他真的回來了吧?” 東青鶴眸光一動,終于直視過去。 花見冬撫了撫微亂的鬢發(fā),仿若什么都未發(fā)生過一般坐回了那琴前。 “我明日便走,不過天羅地網(wǎng)乃九凝宮至寶,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而那三個弟子的命、奪舍占身之仇,辱沒之罪,我都會一一討回來的。東青鶴,我不信,你真能為了這么一個妖孽,舍棄你千年光正,舍棄你青鶴門滿門信義,就為護(hù)住他一人?” 花見冬重重話落,指尖則輕輕撥過琴身,咣當(dāng)一聲,那堅韌的琴弦便斷成了兩截! ******** 參回斗轉(zhuǎn),萬里無云,今夜月色格外澄明,大地都被灑落一片凄白,不見清朗,之余慘色。 一道黑影悄悄落至月部小院內(nèi),正摸索著要開門,忽覺異樣,反手摘下兩片樹葉向院中一角擲去,那葉片竟如刀刃般削斷了沿途枝芽,最后唰得切進(jìn)了一人粗的樹干中。 下一刻,枝葉撩動,一道青藍(lán)身影慢慢自那處走了出來。 花浮白了對方一眼,不爽道:“夤夜之際,東門主私入客家居所,是想如何?” 東青鶴看著那人修長的背影,問道:“這幾日你去哪里了?” 花浮嗤笑一聲:“這兒又不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關(guān)你屁事?!?/br> 東青鶴目光如炬,看著對方開門入屋,忽然身形一個飄忽就到了那人背后,一把卡主了他推門的手。 花浮大怒,長鞭立時出袖,回頭就要反擊,眼看二人又要打起來,欺近的東青鶴卻發(fā)現(xiàn)花浮面色蒼白,連揮來的一掌都是軟綿綿的。 “你怎么了?”東青鶴緊張的問。 “不用你管!” 花浮恨聲回道,可手腕掙扎了兩下后竟腳下一軟直接倒了下去,被東青鶴一把接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