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嘉賜尷尬一笑,沒忍住問道:“長老……為何三番兩次出手搭救?”上一回在木部救下差點被針扎的自己還可以說是順手,可后一回在水部靈田,那出現(xiàn)阻擋住緗苔的小廝若沒有未窮的吩咐是絕對不敢對他部弟子這樣強硬的,后來若不是白澗趕到,兩方都要動起手來了。 未窮并未馬上回答,而是轉(zhuǎn)過臉來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他,眸光中有嘉賜看不懂的溫柔和繾綣閃爍。 片刻,未窮道:“因為,你和他……真的太像了?!?/br> “什么?”嘉賜一頭霧水,是說自己長得很像某個人嗎?“是……是誰?” 未窮哼笑:“他不在此地,但我第一次見到你,還以為看見了他?!?/br> “我不是那個人……”嘉賜立馬否認道,“我是常嘉賜,在此之前從未來過修真界?!?/br> 未窮頷首:“對,我后來就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因為那個人……是從來不會說謊的?!?/br> 常嘉賜一怔。 第十三章 “長老這是何意?”嘉賜茫然,“我沒有……說謊呀?!?/br> 未窮哼笑:“還說沒有,你那日明明故意到處亂晃,卻對蘼蕪說自己是迷路才誤入園子的?!?/br> “原來是這……”常嘉賜緊繃的肩膀悄悄松緩了下來,不過即刻想來又覺不對,“長老怎么知道我在亂晃?”難道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未窮卻只是晃頭晃腦地淡笑,笑得嘉賜覺得自己猜對了,卻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嘉賜只得說了實話:“好吧,其實那晚我只是……想找尋一下門主的住處而已?!?/br> 他這話說得赧然,又帶了一絲自怨自艾的苦悶在,自然讓未窮給聽出來了。 未窮訝然:“你這小孩兒,多大一點就學人家有這般心思,就算這兒里外有不少人對門主傾心,可你才見過他幾回就惦念上了。” “我不小了,我都十七啦……”嘉賜立時爭辯,眼神又游移起來,“而且,我沒、沒什么心思,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想……” “身份算個屁,修真界中那些身居高位的當初有多少是出身低微,有些上幾輩子連個人都算不上,現(xiàn)在還不是自個兒慢慢修來的,”未窮粗鄙的罵了一句,十七歲……于他們這些動輒五六百的年紀作比,就跟襁褓中的嬰孩兒差不多。未窮又沒忍住敲了敲常嘉賜的頭,下手不留情,但眼光倒是放軟了些許,“然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你一有了這般念頭,以后那時時刻刻的‘身不由己’才是真害人。” “什么身不由己”嘉賜不甚明了。 “便是不愿想起他,卻忍不住要想,不愿去找他,卻忍不住要找,不愿他和別人一……”未窮說到一半,見嘉賜仍是一頭霧水的目光,這才恍覺自己臆測得太多了,這小孩兒指不定過幾日也就淡了,自己何必這般杯弓蛇影,倒搞出一種物傷其類的凄涼之感。 未窮搖頭自嘲一聲,站了起身:“這樣的事兒,什么時候靠旁人指摘就能說得清的呢,也罷……你多看顧些自己的安危才是正事,以后老實些待著?!?/br> 后一句未窮關(guān)照的真心實意,雖知對方不是自己的故人,但那張臉……到底讓未窮多了些私心,總不想看見他遭難,亦或是如眼下般傷懷。 嘉賜點了點頭,卻還是補了句:“不怕的,這兒有門主在……”那語氣里的安心信任讓未窮徹底沒了脾氣。 “你啊……”他本想說你以后吃了虧就能學乖了,但又記起常旺的事,忙收了口。只無奈搖頭,若來時一般風風火火的走了。 常嘉賜望著那人離去的方向,眉頭卻擰了起來。 ******** 九月的南方日頭還是火辣辣的,照得院內(nèi)的梨樹都凄哀萎靡了下去。忽的一番窸窣攢動流轉(zhuǎn)在枝芽間,震得那本就零落的梨葉簌簌的往下直落,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半大孩子小猴樣的蹬踏著莖干直往樹上竄。 樹下一個少年著急地叫道:“少爺,快下來,摔著了怎么辦?!” 孩子卻不管,仍是一徑的手腳并用,直到那少年的語調(diào)中帶了怒意,他才不甘地回頭瞪了對方一眼,返身在枝頭上坐下了,一雙小腳咿咿呀呀的晃著。 “連棠,你跟我娘說了沒有?”孩子居高臨下地問地上那人。 樹下叫連棠的少年道:“說什么?” 見他裝傻,小孩兒怒了:“說你中了舉就能做我先生的,你怎么忘了?” 少年一愣,眼神暗了暗:“府中門客眾多,我這樣的身份,能得老爺夫人收留,已是感恩戴德?!?/br> “你什么身份?奴才的子女便不是人了?當初是你教我諸事應(yīng)自強,不宜妄自菲薄,眼下中了舉卻仍自輕自賤,算什么大丈夫!哼!我說了我不要那些人當老師,我只要你!” 說著,那小孩兒竟一下站了起來,氣得來來回回在那兒不過半尺寬的枝干上走來走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信了前幾日來家里的那個游道士的話?說我與陽年陽月陽日生的人生生相克???不得讓對方近身,不然十世都不得好死?哈,那他還說你有仙緣,讓你出家呢,你怎么不去?!” “少爺……”少年聽著這話眉頭緊蹙,“我沒有信那個?!?/br> “我告訴你,那話我娘生我的時候就有江湖郎中為她下過卜,說我每一世都活不過十八!說我命薄卻利,死得早還要把身邊所有人都連累!所以你放心,有沒有你,我都要死!這黑鍋輪不著你背!” 小孩兒越說越窩火,小腳蹬得砰砰響,忽得一個沒有踩實,整個人便墜空而下! 樹下少年本就提心吊膽地盯著他的動作,一見意外陡生二話不說整個人向前撲了上去,伸出雙手堪堪將那掉落的孩子接了個滿懷,然后兩人就地一滾,一道摔趴在地。 小孩兒只覺自己砸在了一個rou墊上,低頭就見那少年臉色發(fā)白,兩手卻仍緊緊摟在他腰間。 小孩兒忙起身,緊張地問:“連棠、連棠,你沒事吧?” 少年也在緊張他:“你呢,摔壞了沒有……” 小孩急急搖頭,卻在捏到少年臂膀時聽他一聲低喘:“……是不是磕到了,我看看……” 袖袍一卷,果見手肘處骨骼不整,該是摔斷了臂膀。 調(diào)皮的孩子一驚之下立馬哭了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唔……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連棠忍著疼竟還要溫柔地哄他:“不哭,沒事兒,接個骨就好了?!?/br> 小孩兒卻不依:“你還要考狀元的,手斷了不能寫字,考不上狀元了,怎么辦……都是我……我不要你做我先生了,我不要你陪著我了,嗚,我果然是個倒霉鬼,你不要理我了……” 連棠卻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勉力抱住了他,語調(diào)一如往昔:“不會的,這只不能寫還有另一只手能寫,無礙于考試的。就算……以后真不能寫了,那我就不考狀元了,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好嗎,我不信那個,夫人老爺也不信,我們都不信,不哭了,不哭了……” 我陪著你。 一直陪著你…… 遙遠的話語一遍遍重復,但因隔著遙遠的時光,隔著沉沉的黑暗,待傳到耳際時,已消散得聽不真切了…… 睫毛翕動,常嘉賜輕輕睜開了眼,一滴眼淚自眼角滑落而下,他轉(zhuǎn)過頭來,就見天光已是大亮,而青瑯就站在門邊望著自己,手中端著水盆。 見嘉賜慌忙的抹去眼淚,青瑯以為他是為兄長傷懷,什么也沒說,只笑著走進來把盆放下,輕道:“梳洗吧,門主在外頭等你呢?!?/br> 常嘉賜走出去的時候,東青鶴果然已經(jīng)在院子里了,手中拿著一把稻谷狀的物事在喂著那只叫南歸的孔雀。 東青鶴看向嘉賜,就覺不過幾天的光景這少年已是瘦了一大圈,皮膚也蒼白了不少。雖然此刻已能下床,但是憑著東青鶴的耳力,這幾夜多少還是能感覺得到對方在房中被體內(nèi)余毒逼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低呼痛吟的過程,只不過待到自己白日去為他治傷時,常嘉賜對此卻從來一句未提,只說已是好多了。 這孩子十分倔強,東青鶴看著他有些通紅的雙目暗忖道。 桌上放著一碗凡人常食的小米粥,想也知道是誰吩咐的,這幾天每每皆是如此,對此常嘉賜面上很是感激。 東青鶴只對他擺擺手,示意對方趁熱吃,可看著嘉賜那拿起湯勺大口就往下吞的模樣,又不禁勸慰道:“慢些,不急……” 但嘉賜還是怕東青鶴等著,三兩下就把東西吃完了,起身時又想到什么,小心地說:“其實……門主不用親自過去?!?/br> 東青鶴卻微笑道:“無妨,是我作為主人家沒有盡到職責護好你們,禮數(shù)上也該去送送你哥哥?!?/br> 常嘉賜低下頭,便沒多言。 東青鶴沒有騙他,他的確給常旺選了一處鳥語花香人間仙境般的地方,就在青鶴門外不遠處,小屏山的山后,一座名叫大屏山的地界。 不同于小屏山的終日積雪,妖獸不斷,大屏山才是真正的水碧山青繁花似錦。只是青瑯說這兒也有門主的結(jié)界,凡人別說上不來,根本連看都看不到。 東青鶴帶著常嘉賜在山頂落下,放目遠去,前方一片花海,萬紫千紅環(huán)繞著一汪深潭,潭水澈如明鏡,卻深不見底。 岸上擺著一副棺槨,嘉賜不懂這些也知那木材定是不差,他伸手摸了摸,回頭含著眼淚對東青鶴道謝。 東青鶴問嘉賜是否還有話要對常旺說,嘉賜想了會兒,對著木棺輕輕囑咐了一句。 “那地府的黃泉道又黑又長,你入輪回臺時,莫信那些陰司鬼差善惡有報的胡話,只有可勁兒的搶到了前頭,下輩子……才能投個好胎?!?/br> 說完就見東青鶴疑惑的視線,嘉賜勉強一笑,解釋道:“……這是聽以前我們村里的神婆說的?!?/br> 第十四章 嘉賜說完了話,東青鶴便輕輕甩袖,就見一旁堆疊的石塊上一陣轟隆,一排瀑布流瀉而下,挾裹著湍急溪水匯聚成一片漩渦,打著轉(zhuǎn)的向此地而來,卷過那無邊繁花,也卷過那厚重的棺槨,一道拖向深潭之間,慢慢沉入潭底。 常嘉賜盯著那處久久不言,東青鶴出聲勸慰道:“且安心吧,你哥哥也會安心的?!?/br> 常嘉賜回頭看他:“門主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人人皆說青鶴門門主慈悲心腸,故而憐他孤身凄苦時常照拂,但常嘉賜卻覺,如此之外,東青鶴這樣關(guān)心自己,還有別的緣由。 東青鶴笑著反問:“你覺得是為何?” 常嘉賜思忖:“是不是……因為我和一人長得很像?” 東青鶴一怔:“誰告訴你的?” 常嘉賜倒也沒有隱瞞,將未窮長老來探望一事和盤托出,當然其中省去了那段自己的“身不由己,只說上回無意間闖到了木部園囿,險遭蘼蕪長老的罰,幸而得未窮長老相救,很是感激。 說完,嘉賜長起膽子問道:“門主和長老所說是否為一人?而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他’又是誰?”。 “我不知未窮長老所言是誰,但我的確認識一位同你有些近似的故人,”東青鶴坦白以對,“他是我當年在外游歷時認識的……朋友?!?/br> “朋友?”嘉賜驚訝,“門主在外游歷時該很久以前了吧?” “不錯,是很久很久了……”東青鶴臉上神色帶著悠遠也帶著一絲懷戀,“那時我還未立青鶴門,不過是個散修,得遇那人,有幸與他相伴修行了一段路?!?/br> “相伴修行?是一起打妖怪嗎?”嘉賜好奇。 “嗯,很難對付的妖怪?!?/br> “那人現(xiàn)在如何了?是不是也像門主一樣變得這么厲害?” 東青鶴收起了唇邊笑意:“他……已是不在了?!?/br> 常嘉賜目光灼灼:“不在?是為了打妖怪才……” “不,”東青鶴皺起眉,“是為了救我?!?/br> 常嘉賜眸光一動。 東青鶴頓了下又道:“我曾試著想尋他的轉(zhuǎn)世,可他當年魂魄受損太甚,恐怕……” “門主一直在找他嗎?您那么厲害,還有找不到的人?”常嘉賜彎起眼。 東青鶴嘆了口氣:“三界無邊,我即便修為有所小成,卻終究無法手眼通天……” 嘉賜還待再問,卻對上東青鶴淡笑的臉,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嘴了。 “門、門主,我只是好奇為何有人同我如此相像,畢竟我從來沒到過這兒,也沒有什么兄弟……” 出口又覺這話有異,忙改口道:“哦,我是說除了我哥哥以外,再沒有長相相似的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