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尤文，女，23歲, 外省人。4月20日來到本市，入住酒店。

    蔣尤文的行李還在酒店里，里頭有兩只手機，顯然一只常用，一只備用。常用的那一只有跟易光的聊天記錄, 而備用的那一只，則有一些相片。

    這才是今天傳訊易光的直接理由。

    因為身份是嫌疑人，所以打電話通知的時候故意說得含糊了些。別人進(jìn)審訊室之后，一般都會驚慌失措地主動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這個男人從容不迫，像是知道要問什么，又像是問什么都不在意。

    是棋逢對手，還是問心無愧？

    鄭風(fēng)林暗自提醒自己要小心，說：“易光，今年二十六歲，自由職業(yè)，作家?！?/br>
    “對，開口就提職業(yè)，是因為今天協(xié)助調(diào)查的事情，跟小說有關(guān)么？”

    “別反問，”鄭風(fēng)林說，“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最近？多久的最近？”

    “一個月?！?/br>
    “哦……”易光思考了一下，隨后有條不紊道，“差不多一個月之前，新書剛剛交稿。我突然閑了兩個月，所以決定跟朋友們折騰一出舞臺劇。接到你們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劇院里跟原著老師和導(dǎo)演討論劇本的事情。為了配合警察同志的工作，我趕緊趕了過來，待會兒還要回去聽他們頭腦風(fēng)暴的結(jié)果。原著老師很忙，這次能抽時間道劇院里來，也很難得。警察同志有什么想問的，請問可以稍微快一點兒嗎？我一定盡力配合，我還想趕回去跟原著老師吃頓飯?！?/br>
    鄭風(fēng)林最近并沒有怎么跟寇霜和宋暮雪接觸過，因此不知道所謂的“原著老師”就是寇霜，只是語氣平靜道：“等我問完該問的，你想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只要不違法。”

    易光笑了下，伸手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4月23日，你在哪里，你還記得么？”

    “我交稿是在20日，之后有網(wǎng)友過來這邊，我在招待。23日……”易光瞇著眼回憶了一下，說：“那天具體是在干什么，我記不太清楚，需要看一看聊天記錄?！?/br>
    “現(xiàn)在看?！?/br>
    易光掏出手機，低頭翻了一會兒企鵝之后說：“22日逛書店，23日爬山，太子山。網(wǎng)友是外地人，所以我?guī)е浔镜鼐包c，體會體會現(xiàn)代風(fēng)土人情?！?/br>
    “怎么認(rèn)識的網(wǎng)友？為什么找你玩？她一個人？”

    “我們在微博上聊了很久，很投緣，所以就面基了。我是個作家，您知道的，她是我粉絲，我所有的暢銷書都買了的。”易光說著，身體向前探了探，關(guān)切問道：“窗簾怎么樣了么？”

    “窗簾？”

    “她的網(wǎng)名，她一直用這個企鵝名?！?/br>
    鄭風(fēng)林點了點頭，說：“據(jù)我們所知，你有很多個筆名？為什么不用同一個？”

    “警察同志，現(xiàn)在干什么都要看受眾的。我的小說風(fēng)格差別太大，要是用一個筆名，被粉絲發(fā)現(xiàn)我在別的筆名下寫得截然不同的東西，他們可能會脫粉的。作家嘛，還是神秘些好?！?/br>
    “你風(fēng)格多變，寫作的時候不會寫串嗎？”

    “為了生存，沒辦法。如果實在對我的工作感興趣，警察同志可以留給我地址，我寄幾冊簽名本給你。你喜歡哪種風(fēng)格的？”易光笑了笑。

    鄭風(fēng)林敲了敲桌面，將話題重新拐向不在場證明：“4月24日到26日你在哪里？”

    20日至26日，這是法官根據(jù)殘肢推斷出來的受害時間區(qū)間。23日還出現(xiàn)在風(fēng)景區(qū)門口，那死亡時間就應(yīng)該在那之后。

    “我查一下聊天記錄，”這次易光沒有請示鄭風(fēng)林，直接翻起手機，“哦，23號那天我跟女朋友吵架了，就是因為我瞞著她招待了窗簾。那幾天我一直在哄她，在商場購物?；撕么笠还P錢呢?！?/br>
    “最近太子山那邊出現(xiàn)了碎尸案，你應(yīng)該聽過吧？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死者正是蔣尤文，也就是你口中的‘窗簾’，死亡時間在20到26日之間，更精確地來說，23到26日?！?/br>
    “啊？死了？誰干的？”易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有些好奇，有些探究，還有些意料之外。

    他沒有做出一副悲傷的神情，也沒有急著為自己辯駁，看上去就是一個有些好奇八卦并且不熟的網(wǎng)友而已，心理狀態(tài)都是正常真實。但太正常了，鄭風(fēng)林反而有一些懷疑。

    鄭風(fēng)林停頓了幾秒鐘，易光像是突然反應(yīng)過來似的，難以置信道：“是在懷疑我，所以得驗證我的不在場證明？那我要仔細(xì)想一想了。22日是我跟她第一次見面，一共就見了兩面。第一天逛書店，第二天爬山。之后我女朋友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吃醋，跟我吵了一架，我就再也沒見過窗簾，而是一直陪著我女朋友逛街。這些都可以找我女朋友求證，我的信用卡刷卡記錄也能夠證明?！?/br>
    “這一段說得很不錯?！编嶏L(fēng)林說，“邏輯清晰，還有證人。”

    “寫過推理小說，最基本的常識還是知道的?！痹谧畛跽痼@的表現(xiàn)之后，易光又靠回椅背上，保持著高度好奇和最低限度緊張，說：“等查到兇手之后，我能夠把這起案件寫進(jìn)書里么？我寫了那么多本推理小說，自己還從來沒有卷入過類似的事件里，覺得很新奇?！?/br>
    “你對蔣尤文的死不感到悲傷么？現(xiàn)在還想著小說的事情，看來你很確定，這事跟你無關(guān)。”

    “我跟窗簾不是很熟，就是一個聊得不錯的網(wǎng)友。說實話你現(xiàn)在說她死了，我都沒什么實感。”易光說：“小說的事情嘛……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這是職業(yè)病了。遇到什么都想下意識寫進(jìn)書里，我已經(jīng)想好大綱了?！?/br>
    鄭風(fēng)林用筆帽敲了敲桌面，說：“你們的關(guān)系不只是‘不熟’吧。我們在蔣尤文的微博私信里，找到了大量你們倆的對話。對話語氣很親密，不可能簡單的作家和粉絲的關(guān)系吧？”

    易光一愣，說：“這不能吧，都是私密消息，讀完就銷毀的啊。她也沒有截圖?！?/br>
    “她是沒截圖，但她有兩個手機，她把你們的對話都拍下來了。你說你有女朋友，但又跟女粉絲這樣親密，這樣似乎不太好。這樣‘親密’的粉絲專門過來找你，你女朋友知道么？她死在這邊，你反應(yīng)還這樣平靜……你們真的只見過兩面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死了？”

    “真的沒有……”易光無奈地攤了攤手，說：“我是表現(xiàn)得冷血了點，但一個粉絲而已，又能投入多大感情？況且她還有拍截圖照這招，我現(xiàn)在覺得她不是我的粉絲?！?/br>
    鄭風(fēng)林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易光定定地看了鄭風(fēng)林一會兒，突然擺著手求饒，說：“好吧好吧，我都交代了。23號爬山回來，我跟她過了一夜，被我女朋友查崗查出來了，我只好灰溜溜地離開，回了我女朋友那里。第二天陪女朋友逛街，給女朋友買很多東西，都是因為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在賠罪來著。后來窗簾怎么了，我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我當(dāng)著女朋友的面，把她所有通訊方式都拉黑了！這個我女朋友可以作證。”

    “拉黑了可以解除?！?/br>
    “可說實話，我也想借勢擺脫她。我有正牌女朋友，跟其他女的都只是玩一玩而已?！币坠庹f：“這種心理你一定能夠理解吧？但我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也許是地鐵上惹上黑澀會了。不過她性格挺溫和，也不太可能跟誰發(fā)生矛盾。警察同志可一定要盡快破案，不然我就真的洗不清了?！?/br>
    鄭風(fēng)林皺了皺眉頭，說：“抱歉，理解不了。今天的提問就到這里，你可以先回去了。你說的這些，我們會找你女朋友和酒店一一核對。如果后續(xù)還需要你的幫助，會隨時通知你的?！?/br>
    易光站了起來，說：“一定配合。”

    ——

    寇霜接宋暮雪下班的時候，正好遇到上一個咨詢者出來。

    寇霜立刻走進(jìn)去，半是抱怨半是心疼道：“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每天都要加班？累不累？”

    “今天已經(jīng)算下班早的，你知道的?！彼文貉┱f。

    “你覺不覺得剛剛那阿姨有點眼熟，她來干嘛的？”

    “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蘇夫人。她還是懷疑是那碎尸案是易光做的，竟然到警察那里充當(dāng)熱心市民提供線索去了。她自己在易光車上裝了gps，卻對警察撒謊說是玄學(xué)途經(jīng)。你說這不是鬧著玩么。警察現(xiàn)在沒追問，不代表忘記了。我勸她坦白?！?/br>
    “就為了這事情，就來問你？”寇霜覺得有些驚訝，因為這事情完全沒必要報告給宋暮雪聽，只能說，宋暮雪的長輩緣真的很好。

    “不，因為易光的不在場證明跟蘇香有關(guān)，所以蘇香被警察傳喚了。她擔(dān)心這一點才來找我問問。其實比起蘇香，她更應(yīng)該擔(dān)心自己侵犯他人隱私的行為?！?/br>
    說話間，宋暮雪已經(jīng)將東西都收拾好了，一邊走向寇霜一邊道：“你應(yīng)該沒見過蘇夫人，為什么會覺得眼熟？”

    寇霜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不管了，先下樓吧?！?/br>
    兩人一塊兒去乘電梯，沒想到電梯高峰期，蘇夫人被下班的人堵住了，竟然還是跟她們上了同一部電梯。

    蘇夫人笑著對宋暮雪打招呼：“謝謝宋律師，周末愉快?！?/br>
    宋暮雪也對她點了點頭。

    一出電梯，蘇夫人就朝著某個方向走去。寇霜還是覺得蘇夫人眼熟，忍不住瞟了一眼。

    寇霜也看了過去，只一眼，她的血液就凝固了。

    那方向站著一個男人，正溫柔地注視著蘇夫人走近。他看上去四十多歲，衣著簡潔得體，鼻子很挺，眼角下有一顆痣。

    她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蘇夫人眼熟了。

    這男人跟心理醫(yī)生給她的第一幅畫，幾乎一模一樣。

    第80章 童話

    舞臺劇劇組是個熱心的, 幾乎天天都約寇霜和易光聊細(xì)節(jié)。

    恰逢方老最喜歡的大弟子從香港回來，方老也可以下床了，畫廊那邊的擔(dān)子輕了一些。方老很支持她的創(chuàng)作，讓她放心去干, 還說到時候要一天最前排的vv…vvip，一連說了十個v, 把寇霜笑死了。

    易光身揣那么多馬甲, 卻好像沒稿子要肝似的, 出席次數(shù)也不少。

    寇霜好幾次問他：“白老師到底看中了拙作的哪一點, 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

    易光說：“s老師似乎不太自信, 你的作品已經(jīng)足夠好了，值得許多人的喜歡?！?/br>
    寇霜心想：值得這世界所有人的喜歡——畢竟漫畫描繪的就是這個世界啊。

    易光思考了片刻，卻又說道：“這個漫畫給我的感覺很真實, 我喜歡這種真實, 就好像身處其中一樣。我自己也寫推理懸疑小說, 但跟s老師的作品比起來, 就差得遠(yuǎn)了，太假了?！?/br>
    寇霜聽到那句“身處其中”的時候，心里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她的確有意還原原著氛圍, 但畢竟是現(xiàn)代架空背景，題材又在那兒，一般人很少接觸兇殺案，從未有一個人評價“真實”。是白小草的作家身份讓他對原著敏感，還是……

    “哪里真實？”寇霜觀察著白小草表情, 笑著說：“我只見過有人說我畫這種漫畫怪變態(tài)的?！?/br>
    “至少在你心里，這故事是真的。就好像對我來說，我的故事都是真實存在的一樣。我在努力尋找我的故事，希望s老師能夠找到你的故事。”

    已經(jīng)找到了，就在這里?？芩南?，這會是另外一個孫佳文嗎？

    “白老師在尋找哪個故事？都市言情？推理懸疑？科幻？還是童話？你馬甲實在太多了，你的內(nèi)心也有太多面，我都不敢確定白老師是哪種人了?！笨芩{(diào)侃道，后來易光又爆出了幾個別人都不知道的馬甲，把寇霜著實震驚了。因為他的風(fēng)格實在太多變，他甚至還寫了一本教男孩兒搭訕女孩兒的撩妹圣典。

    易光瞇著眼思考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種人，但我最喜歡的，還是童話?！?/br>
    童話。

    寇霜后來了解過，易光那么多馬甲里，童話可以說是成績最差的，首印冊數(shù)不高，二刷遙遙無期，甚至不知道小蝶在哪里找到這本書的。

    那么多不同類別的優(yōu)秀作品，為什么易光獨獨喜歡童話？

    寇霜忍不住問道：“白老師還記得我的侄女小蝶嗎？她特別喜歡您的書，尤其是《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甚至可以背下來了。有件事情她拜托我問問：那書里的咒語是真的么？”

    其實小蝶并沒有拜托，只是宋暮雪從院長處得知小蝶的異常，半夜去廁所念的就是書里的所謂“咒語”，寇霜好奇問了一嘴而已。

    白小草直勾勾地盯著寇霜看，嘴角含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像是要把寇霜完全看穿似的。

    寇霜平白有些心慌，沒忍住移開了目光，這時白小草卻說話了：“怎么可能，s老師當(dāng)這是通靈之戰(zhàn)嗎？”

    不是我當(dāng)真了，是孩子當(dāng)真了。

    寇霜想解釋一句，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咒語和巫術(shù)是不存在的，巫婆也絕對沒有。但童話說不定真的存在?！?/br>
    “這是什么意思？”

    “從五年前開始，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里我是守護(hù)公主的騎兵，但公主從未看過我一眼。某一天我為了保護(hù)公主受傷，卻被國王丟棄，遣返回老家。我一直覺得這是真的，哪怕用一生的時間，我也要找到公主。這就是我要尋找的故事。”易光用認(rèn)真的表情說這些，眼神中有莫名的堅定和執(zhí)著，倒顯得含情脈脈。

    寇霜一時不太習(xí)慣這樣的易光，心想：原來易光心里是個相信童話的小女孩兒么？也跟別的筆名相差太大了吧。

    “我腦袋里的夢太多了，這是最真實的那一個。說不定我上輩子真是一個騎兵，住在遙遠(yuǎn)的小村莊，一朝榮光加身，能夠去城堡保衛(wèi)公主?？擅\無常，一夕夢碎，受傷的我只能回到小村莊等待死亡?！?/br>
    “騎兵，比不上王子，甚至比不上騎士。只是個非常悲劇的普通角色而已?！币坠庑χ?，眼神飄遠(yuǎn)了，想在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似的。

    寇霜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閉嘴聽對方感慨。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作家都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頭嗎？

    “白老師現(xiàn)在可算是王子了，很多姑娘喜歡你的書，要排著隊生猴子呢?！?/br>
    “說起來，我的女朋友還真的是我粉絲。連著好幾任，都是粉絲。也許我只能這樣解決個人問題了吧?！辈恢獮楹?，白小草談興大起，竟然聊到了自己的私生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