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她見房中床榻俱全,便猜這房間是平日宴請來客時,專給醉酒之人歇息醒酒用的。 在榻上坐下,正默默想心事,林嬤嬤被林惟安給領(lǐng)來了。 主仆相見,自是分外唏噓。 然而經(jīng)過這一路的磨礪,林嬤嬤心性不比從前,抹了回眼淚,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了。 少頃,仆人呈了宵夜來,兩人用了,林嬤嬤勸傅蘭芽合衣在榻上躺一躺,傅蘭芽卻惦記著要聽外頭的談話,只搖搖頭,悄悄貼到房門前,豎著耳朵靜聽。 可花廳中只偶爾聽到幾句低低的交談聲,久久未聽到平煜開口。 未幾,忽聽廊下傳來平煜和李攸的說話聲,她忙轉(zhuǎn)身走到窗前,悄悄推開一道縫往外一看,才知平煜暫未進花廳,仍立在外頭跟李攸議事。 就聽李攸道:“去渡口的人已然返轉(zhuǎn),咱們果然沒料錯,林夫人所坐的船才到金陵不久,剛才我已叫人護送著到了府中,又親自察看了林夫人,這回再無差錯了。我就想不明白了,此事如此機密,金如歸究竟從何處得的消息?不說他竟能掐準林夫人來金陵的時機,就連林夫人的相貌他都能偽造得惟妙惟肖。” 李攸說著,從懷中取出之前在西跨院撿到的一張人皮面具,舉起細看。 平煜聽到身后動靜,心知傅蘭芽在偷聽,并不露痕跡,然而目光觸及那張面具,仍生出幾分赧然。 若不是今夜他一心想著跟傅蘭芽纏綿,怎會不親自察看金如歸假扮的林夫人,白白叫此人混入府中。 接過,往那人皮面具的鬢角邊緣看了一眼,未見黑色的膠狀物,沉吟一番道:“你可還記得,那回我們在岳州城的樹林中遇到林之誠的陷阱時,有名暗衛(wèi)被鎮(zhèn)摩教的教徒掉了包?” 李攸揚眉道:“自然記得,從那名細作的易容手法來看,那人正是鎮(zhèn)摩教的教徒?!?/br> 頓了下,訝道:“你是說,此事與鎮(zhèn)摩教有關(guān)?” 平煜不置可否道:“當日林之誠落到我們手中之事,除了東廠,鎮(zhèn)摩教和鄧安宜也知之甚詳。據(jù)我前日得的消息看,金如歸久居金陵,近年來未曾出過江南,不大可能這么快便得到林夫人的消息,多半有人故意泄露消息給他,只不知究竟是東廠還是鎮(zhèn)摩教所為?!?/br> 李攸道:“若說是東廠引了金如歸來,從王世釗的反應來看,又有些說不通,今夜王世釗可是頭一回出手幫咱們對付外敵。再者,東廠的目的是為了引出持有坦兒珠之人,金如歸行事如此囂張,不大像那種肯蟄伏二十年的人,東廠何至于旁生枝節(jié),引一個手中根本沒有坦兒珠的人出手?我倒覺得此事頗有些鄧安宜的作風,這廝素來喜歡迂回作戰(zhàn),若將局面攪得混亂不堪,他正好稱意,也好坐收漁翁之利?!?/br> 平煜皺眉道:“鄧安宜前日才到金陵,這兩日都在鄧家的金陵舊宅中,未曾出過府,來往的幾封書信,不是本地官員的拜帖,便是鄧家的留在金陵的親眷家書,怎么跟金如歸遞的消息?” 沉吟一番,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難道是鄧文瑩?” 他雖日夜派人監(jiān)視鄧安宜,卻無暇盯梢鄧文瑩,若是鄧文瑩假借出府之便,替她二哥送信,倒也未嘗不可。 李攸驚詫莫名道:“她?她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為何要跟他二哥同流合污?” 這時,洪震霆派人來請平煜和李攸,二人只得將此話放下,進到花廳中。 兩人落座后,洪震霆笑道:“平大人,不瞞你說,今夜文莊主前來,正是要跟你和攸兒商議后日的武林大會之事,不巧一進府,便遇見了金如歸這個魔頭,好端端的攪了談興。也罷,既這魔頭已出手,咱們不如借武林大會,商量個共同對付金如歸的法子?!?/br> 文一鳴溫煦一笑,“平大人,李將軍,二位難得路過金陵,本該設(shè)宴款待諸位,誰知因著一個二十年前的傳言,江湖中再起波瀾。為今之計,旁事也就罷了,最要緊便是防下次金如歸再來侵擾。經(jīng)過今夜一役,金如歸的本事,諸位想必都已領(lǐng)教,在下有個提議,恰逢武林大會召開,咱們不如放出假消息,好將金如歸引至武林大會上,集眾人之力將其一舉拿下?!?/br> “哦?!逼届享鈩恿藙樱堄信d趣地道,“什么假消息?!?/br> 文一鳴道:“自是故意放出傅小姐在武林大會的消息。金如歸在江南作惡多年,我等早有除去此人之心,奈何此人狡詐多變,武功又奇高,難得他如此執(zhí)著于傅小姐,如若讓他知道傅小姐也在武林大會上,此人斷不會置之不理,勢必會前去。” 文崢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蹙。 平煜目光落在文一鳴的掌上,凝了一下,忽然轉(zhuǎn)頭,似笑非笑地看向王世釗,道:“不知王同知對此事有何見教?” 王同知瞥瞥文一鳴,冷笑道:“這主意不妥。萬一出了什么差錯,叫金如歸擄走傅小姐,咱們豈非前功盡棄?” 平煜見王世釗說出他想說的話,甚合心意,只摸了摸下巴道:“看來此事還有些商榷的余地?!?/br> 秦勇心領(lǐng)神會地牽牽嘴角,估摸著平煜根本不想讓傅小姐成為武林大會的靶子,故意引王世釗回絕文氏父子。 文一鳴笑容不變,只道:“金如歸自小就養(yǎng)在前尊主底下,聽說天生的雌雄同體,又是難得的武學奇才,頗受前尊主青睞。金如歸弒殺前尊主后,搜羅了不少天底下的武功秘籍,二十年來,練就了一身奇功,放眼當今武林,便說是天下第一也不為過,照在下看,也就是當年南星派的林之誠勉強可與其一較高下,可惜的是,林之誠二十年前便已銷聲匿跡,如今,是再也找不到單憑一人之力便可與金如歸相抗衡之人了。” 平煜聽文一鳴提到林之誠,垂眸飲了口茶,并不接話。 李攸好奇道:“文莊主,這回的武林大會共發(fā)了多少帖子?“ 文一鳴道:“共計一百余張英雄帖,不止江南一帶,連中原的名門正派都會前來赴會。若是武林大會上眾英雄齊心協(xié)力,不怕不能將金如歸擒住?!?/br> 秦勇見他句句不離武林大會,一時不好接話,轉(zhuǎn)眸看向平煜,看他如何應答。 平煜默了一會,笑道:“這等武林盛世,聽著就叫人神往,到了后日,我和李將軍必定前往?!?/br> 一句不提用傅小姐做餌之事,態(tài)度已然十分明朗。 陸子謙從陸宅出來,意志消沉地走到大街上,打算隨便找間酒肆,借飲酒澆澆心中煩郁。 夜色深深,街上卻仍十分熱鬧,沉著臉在街上走了許久,好不容易尋到一間清凈的酒坊,正要一頭扎進去,忽聽得一旁馬車上傳來一聲低喚:“益成?!?/br> 陸子謙聽這聲音頗為耳熟,想了想,意識到是鄧安宜,便停步,訝道:“子恒?” 就見有人從車簾內(nèi)遞出一張?zhí)印?/br> 一位立在車旁的下人接過,遞給陸子謙道:“我們公子染了風寒,不便吹夜風,難得遇見公子,想請公子去酒樓一聚?!?/br> 陸子謙疑惑地看一眼那厚厚的車簾,見帖子上的落款的確是陸子謙,踟躕了一會道:“哪間酒樓?” 那下人便笑著往后一指。見陸子謙并無反對之意,便領(lǐng)著他進到酒樓。 不遠處有名衣著樸實的男子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從懷中取出一物,對一名車夫模樣的男子道:“速給平大人送信?!?/br> 陸子謙在一間雅間內(nèi)落座,又等了半盞茶,就見鄧安宜從房中屏風內(nèi)閃身出來,滿面笑容,衣飾高華,只鬢發(fā)有些松散,似是方才匆忙束起,跟他平日整潔儒雅的外表略有些違和。 “益成。” “子恒?!?/br> 鄧安宜上前一禮,撩袍坐下,熱絡道:“萬沒想到我們竟能在金陵城中偶遇,上回在寶慶,未能好生一聚,今夜既能于茫茫人海中碰上,算得有緣,今夜勢必一醉方休,方能放你回去?!?/br> 說罷,令人呈酒。 少頃,便有兩名女子抱著琴進到房中,放于琴架上,裊裊婷婷走上前,含笑給兩人行禮。 陸子謙正疑竇叢生,不經(jīng)意往那兩名女子一瞥,寒毛一豎,驚訝地定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就見其中一名女子明眸如水,肌膚勝雪,冷眼看去,竟跟傅蘭芽生得一模一樣。 第92章 鄧安宜瞄了瞄陸子謙驚愕的表情, 淡淡一笑, 拂了拂袖, 對身旁婢女低聲說了句什么。 那婢女便走到屋角,打開薰籠,放了一樣物事其中, 轉(zhuǎn)眼間,裊裊幽香在屋中飄散開來。 鄧安宜舉袖遮面, 飲了口酒,放下酒盅, 細看一眼陸子謙,關(guān)切道:“益成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 可是舟車勞頓的緣故?” 并不提眼前那位跟傅蘭芽極為相似的女子。 陸子謙卻仍在盯著那女子細瞧,暖黃的燈光朦朧了她的五官,乍一看去,簡直跟傅蘭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可再仔細分辨, 才發(fā)現(xiàn)這女子鼻頭比傅蘭芽略寬,紅唇略薄, 下頜處的線條也不如傅蘭芽精致流暢。 氣度上,更流露出幾分傅蘭芽身上所沒有的輕浮媚態(tài)。 他怔了一晌,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皺眉端酒,仰脖一飲而盡。 隨后便勉強一笑,接過鄧安宜方才的話頭道:“這些時日的確忙于奔波, 耽于飲食,晚上睡得也不安穩(wěn)?!?/br> 說話時,只覺那薰籠中的香氣直鉆鼻尖,無端擾人,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 他數(shù)月前曾于此事上吃過大虧,對焚香一事極為嫌惡,只是在他心中,鄧安宜一貫是京中有名的德行俱佳的君子,故雖起了絲疑心,卻也不好拉下臉面拂袖而去。 鄧安宜嘴角弧度加深,不經(jīng)意看一眼那名跟傅蘭芽生得相似的女子。 那女子會意,緩步輕搖走到琴旁,撩起長袖,低頭輕撥琴弦,一曲《良宵引》便流水般傾瀉而出。 陸子謙并不肯再看那女子,然這琴聲吟哦婉轉(zhuǎn),韻味深長,他聽了一晌,竟至失神,酒盅放于唇上,許久未飲下。 恍惚間,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傅家時,曾無意間聽過傅蘭芽撫琴,琴聲如黃鶯出谷,分外靈動,當真是琴人合一,堪比天籟。 然而經(jīng)過這一年來的種種,往后再想聽她撫琴,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思及此,心緒頓時變得繁亂至極。 也不知是被這琴聲所牽引,還是屋中氣悶,頭驟然昏沉起來,再循著那琴聲抬眼,就見眼前那名女子竟?jié)u漸跟傅蘭芽的容貌重疊在一起。 就聽鄧安宜低低的聲音傳來, “益成,你為何千里迢迢來尋傅小姐?”他聲音很低,吐詞卻清晰,一字一句傳到耳朵里,話音里竟還含著些惑人的意味,直抵人心。 “自是……自是為了來救她?!标懽又t以手撫額,拼命保持清明道。 “哦?怎么救?”鄧安宜饒有興趣地接話,“傅小姐如今處境不妙,單只叫來幾名武林高手,恐怕不能助她脫離困境,也不知益成打算用什么法子來救她?” 陸子謙直覺那香氣越發(fā)刺鼻,數(shù)月前的經(jīng)歷突然涌上心頭,煩膩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來,他胡亂撐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適,下回……再與你一道飲酒?!?/br> 走到門旁,身子一時不穩(wěn),轟然倒下,察覺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忙又支肘爬起,倉皇拉開房門。 只覺走廊上氣息無比清冽,意識越發(fā)清醒,立在門旁,回頭一望,就見鄧安宜本已追到身后,見房門啟開,又倏爾止步。 兩人對望片刻,鄧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來益成身子的確有些不適,我卻惘然無知,只顧著拉你飲酒,益成莫要見怪,我先向你賠個不是。今夜這場酒是續(xù)不下去了,也罷,我這就派人送你回府?!?/br> 他語氣謙和誠懇,陸子謙望他一會,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過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異狀,心中驚疑不定,少頃,勉強笑了笑,道:“不必,我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br> 說罷一拱手,一刻不停留,避之唯恐不及地轉(zhuǎn)身下樓而去。 因著平煜態(tài)度明確,洪震霆等人在花廳中商議了一番,話題始終圍繞在籌備武林大會上,無人再提起讓傅蘭芽作餌同去武林大會之事。 不知不覺間,外頭天色透出一種拂曉特有深沉的幽藍。 諸人先是打斗了半夜,又議了一回事,到了這個時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后頭,雖極力強撐,到底露出了些倦意。 文氏父子見狀,忙起身告辭,眾人送了他二人出門,各自回下榻處歇息。 平煜令人領(lǐng)了傅蘭芽主仆去另一個院落安置,自己卻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珉和陳爾升。 大夫才給二人上了藥,兩人雖然依舊聲嘶得說不出話,但萬幸未受內(nèi)傷,再將養(yǎng)幾日,也就無礙了。 這時許赫進來,對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領(lǐng)來了,可要立刻帶她去見林之誠?” 平煜跟李攸對視一眼,點點頭,往外走道:“這便安排兩人見面。” 說罷,出了房門,一抬眼,就見院中立著一名緇衣女子,身邊環(huán)繞著十來名護衛(wèi)。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許人, 走到近前,平煜才發(fā)現(xiàn)這婦人雖面龐秀婉,眉間及眼角卻已有了淡淡紋路,似是常有愁緒縈繞心頭,經(jīng)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 平煜靜靜望了她一會,見她身上一無易容痕跡,審慎開口道:“林夫人?!?/br> 林夫人毫無波瀾,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垂眸道:“貧尼性空見過大人?!?/br> 平煜見她整個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雙兒后,林夫人便因傷心欲絕遁入了空門。二十年來,林之誠雖每年都會在林夫人生辰時去她出家的尼庵尋她,林夫人卻不曾見過林之誠一面。 聽說每回林之誠都會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幾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點回應后,又沉默地離去。 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執(zhí)著或是眷戀,一日未曾放下過。 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 記得師父曾說過,當年林之誠初初在江湖中名聲大噪時,因武功卓絕,相貌出眾,不少江湖名門看中了他,有意將女兒許給他,林之誠卻一一回絕,最后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第舉人的女兒。 如今看這位林夫人的溫婉氣度,倒也不難明白當年林之誠為何會跟她那般恩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