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到侗陽時,不過晌午時分,傅蘭芽酣睡一覺醒來,雖然因厚厚車簾遮蓋,無法窺得車外情形,但心知侗陽隸屬貴州,自古官道暢通,交通便利,城中人煙阜盛,頗為繁華。 一進城,平煜便令往城東而去,越往東走,行人越發(fā)絡(luò)繹不絕,買賣吆喝聲不絕于耳,論起熱鬧,倒也不輸江南一帶城埠。 好不容易停馬,傅蘭芽主仆下車,卻見到了一處寬敞宅邸,門前早有管事等下人等候。 傅蘭芽剛欲仔細端詳,便有一位老仆得了平煜的指示,過來領(lǐng)著她主仆往內(nèi)走。 余下秦門及行意宗等一眾江湖人士,因并無離去之意,平煜也令領(lǐng)進府中,好生安排。 這宅院極大,三進三出,且布置得簡練幽靜,傅蘭芽主仆一路穿花拂柳,到得一座小小院落,進院之后,那仆人將她們領(lǐng)到一處廂房門前,便行告退,從頭到尾未置一詞。 主仆二人進了房,立在房中打量一圈,見廂房明亮潔凈,處處妥帖,顯見得常有人打理。 林嬤嬤剛扶著傅蘭芽在床旁坐下,便有下人送了熱水來。除此之外,另呈了午膳,粥點俱全,份量十足, 傅蘭芽在山谷里摸爬滾打了一夜,早已覺滿身塵土,既送了浴湯來,直如久旱逢甘霖,顧不上用膳,先進凈房好生沐浴了一番。 沐浴完,主仆二人坐在桌前用膳,林嬤嬤問傅蘭芽道:“這宅子怕是咱們這一路上住過最寬敞的宿處了,看那秦公子兄弟好生氣派,莫不是他們的私宅?” 傅蘭芽眨眨眼,回道:“未見得。” 昨夜山谷一劫,平煜被那蝙蝠弄得好生狼狽,以他的性子,多半不肯再讓旁人安排住處,之所以在這宅子下榻,要么就是主人極得他的信任,要么這宅子根本就是西平侯府或是他本人的私產(chǎn)。 接下來一整日,平煜不曾露面。 到了晚間,林嬤嬤見平煜久久不至,漸生忐忑,想起那蝙蝠那般怪異,唯恐平煜將她主仆二人撇下不管。 她主仆手無縛雞之力,萬一夜間有人潛來劫擄小姐該如何是好。 傅蘭芽倒還算鎮(zhèn)定,照那晚平煜所透露的信息來看,他分明是在知道收買周總管的人是王令之后,才決定放她一馬,以便利用她來對付王令。 如今從曲靖一路行來,東廠和鎮(zhèn)摩教屢生滋擾,雖始終未能得手,但平煜一直處于被動防御狀態(tài),尤其照前夜情形來看,他很有可能連事情真相都未有頭緒,更遑論抓住王令的把柄, 要知道錦衣衛(wèi)跟東廠歷來水火不容,平煜光沖著“東廠”這兩個字,也暫時不會將她棄之不管。 想到此處,她安下心來,寬慰林嬤嬤幾句,想想左右無事,便問林嬤嬤可曾知道父親跟王令有什么私仇,可惜林嬤嬤不過一介內(nèi)宅婦人,何曾知道外頭的事?問了半天,也未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 秦勇等人雖然更想在城中秦門的私產(chǎn)中隨意找出宅子下榻,但又怕鎮(zhèn)摩教臨時突襲,他們趕赴不及,商議片刻,不得不在平煜指定的這處宅邸歇下。 行意宗和秦門大多是青壯年男子,歷來有酒直需醉,到了晚間用膳時,便在花廳喝酒劃拳熱鬧起來,直喝到亥時方才散席。 平煜在外院跟李珉等人議事,任他們胡鬧。 不料等議完事,他從外院回來,路過花廳時,被李由儉一把拖住,不由分說灌了幾杯酒。 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平煜回正房換衣裳,李珉跟在后面,低聲道:“傅小姐的院落外現(xiàn)在是許赫他們在把守,不知后半夜大人打算安排誰去接替?” 平煜默了片刻道:“這所宅子外面另有人把守,不必再專門安排人看守罪眷,爾等隨意,自行回房歇息。” 李珉哦了一聲,看一眼平煜,忍不住道:“平大哥,我二哥這兩日真會來侗陽嗎?” 因著二哥這層關(guān)系,他跟平煜頗為熟稔,四下無人時,從來都是稱呼平煜做平大哥。 平煜停步,似笑非笑道:“怎么,怕你二哥一來就試你功夫長沒長進,不想讓他來?” 李珉撓著頭笑了笑,不接話。 他知道平大哥為了對付東廠和鎮(zhèn)摩教,早在六安時,便已在暗中調(diào)兵遣將。其中雖然未必有他二哥,但一來二哥跟平煜是生死之交,二來二哥自兩月前來到貴州后,不知在當(dāng)?shù)孛π┦裁?,久未回京。惹得祖母在家中暴跳如雷,沒事就逼著他們給二哥寫信,催他回來。 如今平大哥既已到了貴州,二哥定會第一個趕來。 說起來,自從二哥前年中了武舉被授了武德將軍,二哥便在先皇面前自稱要為朝廷搜羅民間異士,沒事就出門游歷一番,一年到頭,總有幾個月不在京城。 他跟在平煜身后往前走,感嘆道:“我好些日子未見到二哥了,有些想他?!?/br> 平煜回頭看一他一眼,笑了笑道:“過兩日就能見到你二哥了?!?/br> 說完,見到了正房,便道:“昨夜一夜未睡,你去跟許赫他們說一聲,大家今夜都早些回房歇息。” 李珉哎了一聲,高高興興走了。 傅蘭芽在房中等了許久,不見平煜過來,知他另有安排,索性不再等他,上了床,鉆進被子便睡,哪知剛閉上眼,門外便有敲門的聲音。 林嬤嬤跟傅蘭芽對視一眼,忙起身幫傅蘭芽穿好衣裳,下地,到得門邊,低聲問:“誰?” 便聽平煜沒好氣低聲道:“我?!彼@一路,為了傅蘭芽,不是翻窗便是翻墻,正沒好氣。 林嬤嬤大喜,忙開了門,果然是平煜立在門外。 第36章 平煜一進來,林嬤嬤便忙活開來,翻箱倒柜,將被褥一一搬出來。 傅蘭芽立在床旁,見平煜進來后,看都不看她,只杵在桌前候著林嬤嬤準備地鋪,神情透著幾分不耐。 她猛然想起母親那本書,睡意醒了幾分,暗暗端詳一番平煜的神色,見他似乎并沒有要討論那書的打算,估計他今日事忙,暫時未抽出空來去研究那本書。 雖然有心打探一二,但也知道欲速則不達,便含笑喚了一聲平大人,打算探探他口風(fēng)。 平煜聽見傅蘭芽喚他,連眉毛都未動,只冷冷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傅蘭芽見他并不怎么想理會她,想試探的話又憋回了肚里,其實若不是昨晚整夜未眠,她倒不會因此便知難而退,只是她此時實在太過困乏,無論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平煜立了一會,想起懷中那本書,眸光一動,便要向傅蘭芽打聽那書的來歷,目光掃去,卻見她睡眼惺忪,看得出已疲倦到了極點,他冷著臉移開視線,算了,她最善強辯,就算此時問她,她精神不濟,估計也問不出什么來,不如明晚再好好審她。 這時林嬤嬤已將鋪褥準備好,走過來,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對他道:“平大人,都收拾好了,可以歇下了?!?/br> 說完,見平煜沒有別的表示,便走到床旁,扶著傅蘭芽上了床,將簾幔放下。 平煜默了片刻,熄了燈,解了外裳躺到地鋪上,閉上眼睛,因疲乏得很,很快便睡著了。 可沒過多久,某些東西便如幽影般滑入他的意識。 夢境如暗流,潮來潮去,顛簸起伏,他仿佛躺在漂浮的海浪上,一路被牽引到未知的幽暗中。 眼前幻影憧憧,無數(shù)人走馬燈般一縱而過,前一刻,他眼前還是瓦剌那黑絲絨般綴滿星星的夜空,一轉(zhuǎn)眼,耳旁突兀地響起一個中年女人的低笑聲,那聲音明明粗嘎無比,卻還透著一絲媚意。 他滿心憤懣,目呲欲裂,拼了命地掙扎,可身上卻仿佛失去了力量,絲毫無法挪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兩團肥膩晃動的東西離他越來越近。 一只手撫上了他的臉頰,濕冷粘膩,在他臉上反復(fù)摩挲游移,像是在品鑒獵物,片刻之后,又緩緩游向喉結(jié),稍停,又再往下,似乎還打算一路往下游移而去。 他惡心得直打顫,激烈的掙扎之下,力量終于回到身上,猛的沖破禁錮,揮拳朝那具惡心至極的酮體打去。 耳旁回蕩著那女人的聲聲慘叫,可他卻覺得如論如何都無法消弭心里那股猛獸出籠般的憤怒和屈辱,正自拼力發(fā)泄,忽然眼前一閃,又到了另一處地方,那地方分外逼仄、陰暗,頭頂有瑩白的月光灑下來。 他懷里抱著什么東西,溫軟嬌小,讓他舍不得放手,恍惚間分辨一會,就看見一雙盈盈雙目正看著自己,嘴唇如同花瓣般微微張著,仿佛在發(fā)出無聲的邀請,他忍不住,想低頭吻住,一低頭,猝不及防看見她胸前那目眩神迷的美景。 耳邊有個聲音告訴他,不一樣,他喉結(jié)動了動,終于,黑暗中抬起手,想要伸手觸碰,可一晃眼的功夫,眼前卻幻化成了讓他畢生難忘的惡心場景。 他一個激靈,猛的睜開眼睛,濃烈的黑暗沉沉壓下,近旁是緩而輕的呼吸聲。 他喘息了片刻,直到那種濕滑冷膩的惡心感退去,才冷冷抬手拭了拭汗,轉(zhuǎn)身重又將眼睛閉上。 早上傅蘭芽醒來時,平煜早已走了。 她坐在床前,怔怔看著地上那平平整整的被褥,忽然意識到平煜似乎很懂得照顧自己。 相形之下,哥哥也跟平煜差不多年紀,但哥哥雖在外面歷練穩(wěn)重,回到家時,從來都是衣裳伸手飯來張口。 細節(jié)往往能反映出一個人過去的經(jīng)歷,如今想來,當(dāng)年西平侯府發(fā)配去宣府那幾年,平煜從一介侯門公子淪為充軍苦力,肯定沒少吃苦,否則何至于起居時這般利落干凈。 正想著,林嬤嬤已經(jīng)穿好衣裳下地,將被褥拾掇起來,重新收起。 —————————————————————————————— 今日侗陽天氣不錯,不似前些時日那般暑熱,街上行人如織,一位老嫗攬著一個籃筐,在街上走走停停,每到一處貨郎擔(dān)前,就饒有興趣停下,拿起東西左看右看。 走到一座首飾樓前,老嫗抬頭看了看,顫顫巍巍地進去,進得店內(nèi),瞇著眼睛看了會首飾,見無人理會她,便吃力地往二樓而去。 好不容易上了樓,摸到一處暗室前,她緩下腳步,左右看看,忽然一個閃身,沒進了門口。 進門后,老嫗原本佝僂的身子立即變得挺直,頭上發(fā)套亦被她一把扯下,然后,是臉上人皮面具,等她撕下丟到了竹籃里,便露出一張極為明麗嫵媚的臉龐。 走到桌旁,她疲累地撫了撫后頸,將那竹籃放在桌上,隨后坐下,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從竹籃中取出幾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并一捆用布包著的物事,展開來,慢條斯理挑了一支極細的筆,提起筆,細細在那面具上描摹起來。 忽然,屋角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那女子聽在耳里,細長媚眼朝那邊一溜,旋即啟唇含笑道:“來了就來了,干嗎還藏著掖著。” 便聽有人低低笑了兩聲,慢慢從暗處走了出來,等他整張面龐顯露在燈光之下,赫然正是鄧安宜。 走到近前,鄧安宜瞥見那女子手上功夫,朝那女子笑道:“左護法當(dāng)真是志在必得,身上內(nèi)傷未愈,就已經(jīng)開始準備下一波了。扮成老太婆可是怕東廠的人發(fā)現(xiàn)你的行蹤?” 那女子莞爾道:“你今日很閑么,不做你的侯門公子,跑我這來做什么?” 鄧安宜牽牽嘴角,一撩衣擺在女子對面坐下道:“來看看你功力恢復(fù)得如何,用不用我?guī)椭m(xù)力?!?/br> 女子揚揚秀眉,嬌笑道:“求之不得?!?/br> 又道:“難得你在京中廝混了這么些年,功力倒還未退,只不知道你除了引蛇術(shù),這些年可還有別的進益?” 鄧安宜狀似惆悵地嘆口氣道:“你該知道,那年我為了尋人,連日追襲到京城,盤桓數(shù)月,那人依然杳無音訊,我為了找處下角處,不得不想辦法找處活計,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混進了永安侯府當(dāng)家丁,好巧不巧就在侯爺身邊聽差,過了幾年,他那五歲的二公子需要常隨,又派了我去跟隨二公子,沒想到這一跟就是九年,每日聽漢人唧唧呱呱,真苦得我,哪有功夫再鉆研別的秘術(shù)” “所以你跟得不耐煩了,便索性將二公子殺了,取而代之?”女子睨他一眼,語氣輕松。 鄧安宜搖頭道:“我跟了鄧安宜足足九年,別說讀書騎馬,就連他上茅廁我都在外頭守著,他平日怎么說話,怎么笑,我閉著眼睛都能知道,我不扮他扮誰?何況,扮作了侯府公子,辦起事來也比以往方便很多?!?/br> 女子聽了這話,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中活計,似笑非笑看著他道:“那日我見你跟那鄧家女娃娃在一處相處,沒想到你當(dāng)她哥哥當(dāng)?shù)媚前闱檎嬉馇?,旁人不清楚你的底細,我可清楚,你別告訴我你真把她當(dāng)做meimei看待,沒有旁的心思?照我看,你該不會是看上那個鄧文瑩了吧?” 鄧安宜朗聲大笑:“為何不可?這女娃娃生得不差,又整日跟在我后頭二哥長二哥短的,喊得人心都化了,我又不是石頭心腸,怎么就不能喜歡了?” 女子嘴角高高翹起,重新拿起那面具在手中描畫,不以為然道:“那個鄧文瑩漂亮是漂亮,卻并不怎么機靈,可見你這些年在京中變化委實不少,以前的你可不見得會喜歡這種女子?!?/br> 鄧安宜挑挑眉,含笑道:“以前是以前,誰沒有個心高氣傲的時候?可我如今覺得,女子若是太聰明,一點也不討喜,還是天真爛漫些來得好。說實話,鄧文瑩模樣性情都極合我心意,我喜歡得緊,恨不得她從此不嫁人,日日守在娘家才好??上н@傻丫頭心里眼里都只有平煜那臭小子,真叫人頭疼。那晚我故意透露幾句關(guān)于傅蘭芽的口風(fēng),本意是想讓她去用言語迷惑平煜,誰知道平煜沒中招,她自己倒傷了一場心,回來后哭哭啼啼個沒夠,叫我哄了好久?!?/br> 女子動作一頓,抬眼看他道:“我可是聽說這鄧小姐兩次親事都無疾而終,這里頭該不會有你的功勞吧?” 鄧安宜笑而不答,只看著女子手中那面具道:“我勸你別瞎費功夫,照我看來,平煜不見得對傅蘭芽有什么興趣?!?/br> “你懂什么?”女子嫌棄地瞥他一眼,“傅蘭芽這樣的絕色,哪個男人見了不喜歡?何況我跟他們一路,那回在穆王爺府又親手跟他們交過手,平煜對那丫頭有沒有意思,我心里明鏡似的。” 說完,全神貫注地在那張面具上天上極精細的一筆,一道蛾眉便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來。 “那你做這么多面具做什么?”鄧安宜往籃子里瞥瞥,那里面疊著一層面具,顯見得也是用來描摹五官的?!俺艘粋€平煜,你還打算對付誰?” “當(dāng)然是多做幾張面具,給我那些徒弟用?!迸有赜谐芍竦匾恍Γ暗侥菚r候,等真施展開手腳,不怕他們不中招?!?/br> “他們?”鄧安宜難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女子笑道:“所以說你們這些男人心粗得跟什么似的,我懶得跟你一一解釋,你且看著吧,這一回,傅蘭芽必定手到擒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