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這念頭讓他心咚咚劇跳,不由得咧嘴笑了起來。隨即想到爹娘已在商議自己的婚事,不知相中了哪家。與其四處去尋那些不知模樣性情的女孩兒,何如娶了阿翠。雖才見過幾回,可單憑那晚我扭了腿,她那番照料,便知是個心熱、手巧、人勤快的好女孩兒,何況模樣又生得端秀可人,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一般。爹娘見了一定歡喜。不過,想到父親那小心謹(jǐn)重性子,若知道阿翠無父無母,又是仆婢出身,恐怕會嫌棄。 他犯起難來,想了一陣,忽然記起阿翠的義父母,議親時若有他們出面應(yīng)承,父親恐怕便不會太生計較。阿翠說她的義父母前年才到汴京,住在南城,造車為業(yè),去造車行一打問便知。這個念頭一旦動起,再抑不住。他忙沿著御街趕到城南,尋見了個車鋪,一打問,那人果然知道,給他指了路,就在看亭街街口。 他快步來到看亭街,尋見了那個車鋪。一個五十來歲的匠人坐在油燈下,正在檢弄桌上一堆鐵釘。胡小喜走進(jìn)去問候:“老伯,您可是阿翠的義父?” “是……阿翠遇了什么事么?” “哦,沒有。我是開封府公差,今天來,不是為公事,是想跟老伯問問阿翠的私事?!?/br> “啥事?這女娃兩個多月都沒來瞧過我們了?!?/br> “兩個多月?寒食清明那兩天她不是來這里養(yǎng)病?” “沒有啊,正月她來過一回,以后再沒見過了?!?/br> 胡小喜頓時驚住。 張用離開岳母家,獨自前往東水門。 他又細(xì)看過朱克柔所留那張?zhí)煜陆z織圖草稿,越發(fā)確信所用地圖是沈括所編《守令圖》?!妒亓顖D》藏在宮中秘閣,除天子和機(jī)要重臣,一般朝臣都難有資格觀覽,朱克柔自然更應(yīng)當(dāng)無從得見,她這張地圖自然是從工部那位主簿處得來。一個區(qū)區(qū)工部主簿,又是從何處得來?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編訂百工圖譜,雖說是一樁大事,以《守令圖》為底能更詳備精確,但《守令圖》畢竟事關(guān)國家機(jī)密,本該極隱秘才對,為何敢讓一個民女輕易便攜帶回家? 張用原本覺著,朱克柔失蹤不過是一樁平常綁劫。這時發(fā)覺,此事恐怕大不尋常。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一事:蘿卜案中,力夫店那個解八八脖頸割傷,店主單十六先請了鄰街的葛大夫來治,葛大夫醫(yī)力太低,救不得。單十六又趕到趙太丞家,去請他的兒子趙敢,趙敢卻不在,只得求了趙太丞去救治。若是趙敢去,那個解八八或許能保住性命。 趙敢自幼跟隨父親學(xué)醫(yī),十三歲考入太醫(yī)局。大宋醫(yī)分九科,大方脈、小方脈、風(fēng)科、眼科、瘡腫科、口齒咽喉科、針灸科、金鏃兼書禁科。趙敢遍習(xí)諸科,猶精于金鏃科,善治刀劍槍箭等金刃傷,現(xiàn)為翰林醫(yī)官。醫(yī)官職位分為二十二階,趙敢曾去陜西邊地,救過許多將校性命,不到四十便已累次連升,現(xiàn)已升至第二十階成安大夫。 他治傷時,針、線、刀、鑷、剪、鑿、鉗、錐、錘等諸般器械錯雜并用,或切、或刺、或炙、或烙、或熨、或縫,手法輕捷,用藥精微,因此滿京城人都稱他“趙金鏃”。原先“天工十八巧”中有一位是翰林名醫(yī)錢乙,錢乙亡故后,民間公論將趙敢填補了上去。 張用一向愛胡亂翻看醫(yī)書藥典,尤其好奇人體內(nèi)臟形狀樣貌。仁宗慶歷年間,廣西有個叫歐希范的強(qiáng)人率眾謀反,被官府誘殺。行刑后,州吏命醫(yī)人剖開五十具尸體,仔細(xì)參研比照,又讓畫工繪成圖譜,名為《歐希范五臟圖》。至此,世人方才大體知曉人體內(nèi)臟構(gòu)成。十多年前,又有位名醫(yī)楊介著成《存真圖》,從咽喉到胸腹,對各臟腑形狀位置、經(jīng)脈聯(lián)絡(luò)、精血運轉(zhuǎn)等均一一精細(xì)描繪。趙敢曾師從楊介,得其傳授。 張用聽說后,立即尋見趙敢,求他講解內(nèi)臟詳情。趙敢脾性有些傲冷,又極珍視醫(yī)術(shù),見張用并非真心學(xué)醫(yī),更不肯吐露一個字。張用花心思替他造了一架圓柱形藥柜,不需走動,站在原地轉(zhuǎn)動藥柜,便能找齊藥材。趙敢見了,大是喜愛,便給張用大略講解了一番。張用聽了極其受用,兩人由此成為朋友。 清明那晚,趙敢不在家中,他和朱克柔均名列“天工十八巧”,莫非也和朱克柔一樣失蹤了? 張用想到這疑問,立即趕到東水門趙太丞醫(yī)館。到了一瞧,店里冷冷寂寂,柜臺上點著盞孤燈,趙太丞獨自坐在暗影里,垂著頭,神情極落寞。張用立時明白自己猜中了。他走進(jìn)去連喚了兩聲,趙太丞才抬起頭,目光疲倦失神。 “趙老伯,趙大哥是如何不見的?” “張用?你為何仍在?”趙太丞眼中忽然閃出驚異。 “我?我雖叫張用,卻毫無用處,那些人也就懶得帶我?!?/br> “你知道那些人?” “我正在尋。趙老伯,你說說,趙大哥是如何不見的?” 趙太丞目光又黯了下去,半晌才慢慢開口:“清明那天上午,我兒子照例進(jìn)城去銀器章家赴會,那一去,便再未回來。開始,我錯以為他恐怕是去太醫(yī)局應(yīng)公差,便沒理會。過了兩天,仍不見他回來,我才叫小廝去太醫(yī)局打問,才知道他竟不知去向。這幾天,我們四處找尋,沒尋見一絲蹤跡。只打聽出,‘天工十八巧’里,除了你和典如磋,其他那十六人也全都不見了……” 張用聽了,險些笑出來。那十六巧是全京城最聰敏機(jī)巧的一伙人,竟被人捆柴火一般,卷作一堆扛走了? 他轉(zhuǎn)而又問:“趙大哥這一向有沒有繪什么圖?” “有。他在繪制天下藥材分布圖。” “有沒有留下草稿?” “沒有?!?/br> “他繪的圖,趙老伯可看過?” “沒有。他說等繪制完畢再拿給我看,可這幾日,我翻遍了他的屋子,也沒找見……” 張用再無可問,趙敢一定也用了《守令圖》,而且,不止趙敢和朱克柔,其他十五巧恐怕也都用這《守令圖》繪制了各自行當(dāng)圖譜。私傳《守令圖》已是大罪,何況謄抄這許多份?難道真是得了朝廷許可? 第四章 生根 誤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 ——《棋經(jīng)》 天才微亮,程門板就醒來了。 他坐起身,覺著床里頭沒有一絲聲息,伸手摸了摸,妻子竟不在。隨即便聽到廚房里傳來火鉤撥火的聲響,妻子已經(jīng)在給他備早飯了。他不禁咧嘴笑著嘆了口氣。 昨晚,他回到家,女兒和兒子正在鋪子門邊候他。他咧嘴笑了笑,將那包蜜煎遞給了女兒。女兒仍有些發(fā)怯,他又輕聲說了句:“拿去跟弟弟吃,給你娘也嘗嘗?!彼氡M力溫和些,語氣卻仍有些硬澀。即便這樣,女兒怯生生的眼中頓時閃出亮、露出笑來,一手抱著紙包,一手牽住弟弟,歡跑著進(jìn)去了。等他走到后邊,見那些蜜煎已經(jīng)高高堆在一只海棠紅瓷盤里,一對兒女笑嘻嘻跪在桌邊凳子上,一起鼓著腮幫咂嚼著,手里又都各拈著一顆。而妻子則站在門邊望他,臉上笑著,眼里卻露出些驚異。他又咧嘴笑了笑,走進(jìn)門,壓著聲氣說了句:“你念了許久,今天路過大相國寺,總算記起來了?!逼拮幽抗庖活?,頓時怔住,眼中似乎閃出淚光。她忙笑著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替他撣了撣衣袖上沾的灰,輕聲說:“飯菜已經(jīng)備好了,你先把公服換了,我這就端上來。”說著扭頭往廚房去了,程門板見她腳步比常日輕快許多,背影也透著歡悅,心里一陣感慨翻涌。 那頓晚飯,一家四口臉上都含著笑,卻沒一個出聲,桌上略有些尷尬,似乎一同偷吃了蜜一般。飯到一半,小兒子忽然笑著說:“娘的臉紅了?!逼拮右宦?,臉越發(fā)紅了,笑著罵道:“吃飯亂說話,當(dāng)心歪了嘴?!眱鹤訁s又小聲說:“爹的臉也紅了?!背涕T板一愣,臉登時漲紅,不由得嘿嘿笑了兩聲。妻子和女兒先是一驚,見他笑,才放了心,一起跟著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暗自感慨,這才算一家人。 晚上,夫妻兩個回到臥房中,越發(fā)有些尷尬,目光一碰,便要一起笑一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等吹燈上了床,手才試探著牽到了一處……想著昨夜的恩愛,程門板心潮又涌,暗地里不禁笑了起來。他穿好衣裳,走到院里一看,盆架上已經(jīng)舀好洗面水,于晨曦微光中飄著熱氣。妻子含著笑、端著托盤從廚房里走了出來,上頭是熱鮮的羹湯、裹蒸和兩樣菜蔬。兩人對視,又一起笑了起來。 程門板覺著竟像是重新與妻子成親、從頭生養(yǎng)兒女一般,而且,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歡欣。 用過早飯,他想到身上一文錢都不剩,得帶些備用,只能跟妻子開口??瑟q豫再三,這口都始終張不開。沒想到妻子竟取出三陌錢交給他:“我聽胡小喜說,府里這個月的月錢還沒關(guān),這些錢你帶著。去蔡河灣來回幾十里路,你騎驢去吧,昨晚我已經(jīng)跟對面轎馬店說好了,你過去牽就成?!?/br> 他望著妻子,費了半晌力,才說了句:“這些年,我對不住你。” “莫亂說,趕緊辦正事去,一家全靠你呢。”妻子從他腰間解開錢袋,將錢塞了進(jìn)去,又盯著他笑著說,“你若是覺著虧欠了我,就慢慢還,還到白頭?!?/br> 他說不出話,重重點了點頭。雖然他事事謹(jǐn)重,但從未如此時般鄭重。妻子仍笑著,眼中卻忽地泛出淚來。他忙抓住妻子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起身離開。 一路上,他胸中一直熱涌不止,原本孤寒僻冷之心,雪一般融盡,滲到心底,培出一顆種,并生出了根。當(dāng)年讀《論語》,讀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他始終不太明白其中真義。這時卻忽然領(lǐng)悟,人心若沒有根,便永難安寧,更莫論有何建樹。而這心根,旁人無法給予,只能自己生出?!墩撜Z》那句講的是君子以孝悌為本,可他上無雙親,下無兄弟。他的本,不在父兄,而在妻兒。從前,他極不屑“仁者愛人”這句話,這時也頓時明白:愛人,實乃救己。由這愛,一己之心才能深入他人之心,并由此汲得氣力、尋得穩(wěn)靠、獲得生長。 以往獨自行在路上,他眼中似乎蒙了暗霧,什么都瞧不見,這時那霧忽然散去,頓覺麗日高照、暖風(fēng)輕拂,這街市人群、河水草木竟都如此鮮亮明朗。自己前往去查的案子也不再是重負(fù),驢鈴叮當(dāng),身子輕晃,竟如去赴宴一般。 一路暢快,來到蔡河灣,他尋見了那座院落。從外頭瞧,那院落臨河而建,一帶青瓦粉墻,和一般高官富室的別院并無分別。只是院子一角開了一個水門,將蔡河引進(jìn)了院里,又從另一角引出。他驅(qū)驢來到正門前,由于并非官戶,院門沒有門樓匾額,只有兩扇黑漆門板。他正要下驢,門忽然打開半扇,里頭迎出個人來,一身皂服,正是王燴說的吳扁嘴。 “程介史,王副史吩咐小人在這里候著您。小人五更天就趕了來,候了您足足兩個時辰,想著您恐怕不來了,正在猶豫,是再等一個時辰好,還是索性等到中午……”吳扁嘴四十來歲,年紀(jì)雖不小了,卻似乎缺些心智,生了一張寬扁嘴,一開口便亂滑亂溜,為吏二十來年,至今卻仍只是個五等衙皂。 程門板一向不喜此人,今天卻不愿惡待任何人,便盡量放和氣問:“這院子主人是什么人?” “房主姓韓,造車子的那個巨商。小人有個遠(yuǎn)房姑父一直想買他家的車,小人不許,一聽這姓,小人心里便信不過這人,結(jié)果真被小人看準(zhǔn)。瞧瞧,他這院里果然出了這等邪事。” “那個‘韓車子’?”程門板知道韓家世代造賣車子,這一代家主韓進(jìn),技藝越發(fā)精奇,宮中指南車、記里鼓車皆由此人所造,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 吳扁嘴忙答:“就是他!家宅原在西城,偏生又在這南城河邊典買下這園子,蓋個樓,飛上天,如今人又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小人這幾天四處尋死了,都尋不見。昨天倒是碰見個姓韓的,卻是個種花匠人,小人的大堂妹最愛芍藥花,二堂妹卻只愛吃……” 程門板再聽不得,下了驢子,交給吳扁嘴,自己走進(jìn)了那院子。里頭十分寬闊,才平整過,尚未種花植樹,望過去有些空落。唯有中間開了一大片池子,從蔡河引進(jìn)水,由一條彎曲水道將水注入池中,又由東南墻角流出。池子北岸,有一個大木臺,水中用木柱支撐,架在水面。周回兩級臺階,臺上空空蕩蕩,木樁邊拴了兩只小船。池子南岸也有一座木臺,上頭則是一排新修的臨水房舍,前廳、中堂、耳房共有五間,門窗頂瓦俱全,構(gòu)形極精巧。不過,全都是凈木料,尚未涂飾彩繪。 程門板回頭問:“這院中原先真有一座樓?” “怎么沒有?就在那池子北邊大木臺子上,跟池子南邊那排房舍一起修的,周圍人都說好不宏壯。姓韓的去年典買了這院子,將里頭的舊房舍全都拆了,地也重新平整了,又引水挖了這片大池子。原先的房主是個造銅器的,他家的鈴鐺最好,小人岳父的驢鈴就是買他家的……” “那樓是何時蓋造的?” “立春動的工,到清明那天,剛剛造好。誰承想,天一黑,那樓竟飛走了,附近許多人都見了。小人倒是沒有親眼瞧見,那時小人一家子正在城北,小人的堂叔在北郊有個莊子……” 程門板走到池子北邊,走到那大木臺上,見木臺極寬闊,長有六丈,寬有二丈。上頭散落了幾樣物件:一件綠錦褙子、一領(lǐng)白絹衫、一只黑絲鞋、兩塊絹帕、一本舊書、幾張揉皺的紙。經(jīng)了幾天風(fēng)吹日曬,前天又淋了雨,都已萎皺灰敗。 吳扁嘴站在池邊高聲說:“這些物件都是那樓里人飛走時掉落的,王副史吩咐小人一件都不許動,小人自然知道其中緊要,連臺子都沒敢上,只在這臺子四周打轉(zhuǎn)兒。小人的娘常說,飯后消脹肚,莫如轉(zhuǎn)百步,小人吃過飯,常愛圍著桌子轉(zhuǎn)幾圈……” 程門板低頭環(huán)視,無論如何也不能信,這空臺上曾矗立一幢新建的樓,而那樓竟凌空飛走……寧孔雀留在了應(yīng)天府。 昨晚,她去老主顧陳家錦帛鋪,原本是去打問姐夫的病狀死因,誰知姐夫和jiejie竟都沒有去過陳家。而月初,姐夫姜璜是為送一批緞子給陳家,才來的應(yīng)天府。姐夫走之前,寧孔雀還過去幫著查點過貨樣。 她姐夫姜璜是個錦帛商之子,家里兄弟多,他又是側(cè)室所生,自小常受排擠。寧孔雀的父母因沒有子嗣,只想招贅一個女婿。他們見姜璜模樣端正,人也勤進(jìn),便請了媒人去說。姜璜早就知道緞子寧家,一說就肯,他幾個兄長也巴不得家中少個人爭財,幾下里攛掇,促成了這樁婚事。姜璜來到寧家后,事事都盡力爭著去做,尤其外頭那些生意往來,他一向慣熟,料理得比寧孔雀更周全。過了兩三年,漸漸接過寧孔雀的擔(dān)子。寧孔雀出嫁后,那個家里外更得靠他,他自然成了家主。 寧孔雀一直慶幸能有這么一個姐夫,這樣自己便不必再擔(dān)憂父親和jiejie。令她唯一略有些不喜的是姐夫那性情,或許是自小受多了欺壓,窩屈了許多年,如今總算能昂起頭,說話行事間,不時露出些悻悻之色、得志之驕。這雖算不得大過,有時卻難免招人厭嫉。 難道姐夫在應(yīng)天府招惹了什么人,遇了什么歹事?他身子明明十分康健,怎么會著病身亡?難道是去陳家錦帛鋪途中,被人打成了重傷,才不治身亡? 寧孔雀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不對。她一直以為姐夫是死在陳家,托人報信的也是陳家,因此沒有細(xì)問??杉热魂惣义\帛鋪的人并不知情,姐夫的死訊又是誰送到汴京jiejie那里的?jiejie扶了姐夫靈柩剛回到汴京,便被人劫走。這前后兩樁橫災(zāi)難道是同一伙人做的? 她驚得坐起來,哪里還睡得著?天一亮,她便去跟那船主說,自己不去楚州了,就在應(yīng)天府下船,得退還些船資。那船主卻立即磨纏推脫起來,不肯退錢。寧孔雀實在沒有心思?xì)饬?,狠瞪了一眼,背起包袱轉(zhuǎn)身下了船。 她站在岸邊,左右望了一陣。姐夫遇了什么不好打問,jiejie到應(yīng)天府,下了船自然得去雇轎子。她便一個一個挨著去打問那些轎夫,問了一上午,居然真的問到了。其中一個轎夫說: “我見過那位小娘子,寒食前一天傍晚下的船。眼睛哭得紅腫,身邊還跟著個使女。有人已備好了轎子,在岸邊接她。” “哦?什么人?” “人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小娘子上了轎子,那個使女問前頭那個轎夫,是去哪里,那轎夫說三井巷?!?/br> “三井巷?” 范大牙一早便趕到虹橋,在橋頭等著牛慕。 牛慕說那人的女兒也被劫走,范大牙聽了,心里一陣翻涌,有酸有苦,又有些快意。你拋棄了我們母子,娘卻難得怨你,反倒覺著是自己生來命孤,留不住人。你自自在在回鄉(xiāng),娶妻生女,樣樣俱足,如今你女兒被人劫走,你卻知道焦心,四處找尋,這怕是老天責(zé)你負(fù)心忘義,特地來罰你。 然而,快意過后,他心里又涌起另一番滋味。其實不止娘,他自己心里也始終暗藏著一個念頭,一定是自己不好,才被父親拋棄。這些年來,他一直盡心賣力做事,想讓自己強(qiáng)過旁人??少M盡了氣力,也沒有什么大作為,到如今仍只是個庸常之人。這令他極沮喪,卻不肯、也不敢服輸。一旦輸了這口氣,自認(rèn)了庸常,那便不只是被父親拋棄,連自己都要被自己拋棄。 他想爭回口氣,替那人找回他女兒,將他女兒交還給他,當(dāng)面告訴他:“你不配為人父?!?/br> 他正在思忖,牛慕來了。這個書生也是滿腹心事,瞧著有些失魂。范大牙心里暗暗感嘆,這世上滿眼盡是失意人,恐怕沒幾個人能心滿意圓。 兩人一起來到甘家面店,店門才剛剛打開,熊七娘拿著塊抹布,正在擦拭店里桌子,瞧著也是萎萎頓頓、全無神氣,又是一個失魂人。聽到腳步聲,她扭頭望過來,見到兩人,眼里頓時一驚,隨即露出厭懼。 范大牙板著臉進(jìn)去,放硬了聲氣:“我是來查問清明正午綁劫婦人那樁案子。你若好生對答,便不將你記進(jìn)案簿。那些綁匪一共幾個人?” “一共八個。一個帶頭,兩個抬轎子,兩個趕車,還有三個沒去河岸邊,一直候在我店里。那婦人和棺材過來后,一個用刀逼住那婦人,兩個從那棺材里搬出尸首?!?/br> “你以前見過他們沒有?” “沒有?!?/br> “真的沒有?這之前,他們還劫走了一個年輕女子?!?/br> “真的沒有!我天天在這里看店,那天是頭一回見那些人,悔不該貪那些錢……”熊七娘說著要哭起來。 “他們將那婦人和尸首弄到后門時,你在哪里?” “我在這店前頭。等前面那幾個抬了空轎、拉著空棺走了后,我才趕忙跑去后院,先從門縫里張了張,什么都沒張見,只聽見車輪聲,我忙打開門,探頭小心望了望,一輛廂車往西邊巷子口去了,只瞧見灰布簾子。” “那廂車何時停在那里的?” “前頭那些人來時,我便聽到后頭有車聲,就停在了后門外。我那時還以為是對門那家搬貨,便沒理會,哪里知道他們是用來劫人搬尸首的?” 范大牙聽了,犯起難來。這伙人顯然是早已謀劃好了。只是,被劫的婦人寧妝花雖說織緞手藝極好,在京城名頭頗響,但畢竟只是個弱女子,聽牛慕講,性情又柔善。要劫她,不難下手,何必做這么大陣仗?更奇怪的是,這伙人為何要將那尸首也一起劫走? 他更在意的是他父親那女兒,也被這伙人劫走,但熊七娘之前并未見過這伙人。看來這伙人極謹(jǐn)慎,從不在同一家做兩回。那么上一回,他們是在哪一家做的?這個恐怕不好查。 而且,他隱隱覺著,這伙人似乎不像是尋常劫匪,他們究竟是什么來路? 胡小喜奔走了整整一夜。 他興沖沖去見阿翠的義父,原本想探探口風(fēng),好謀劃提親。誰知道竟問出一句謊話來:阿翠說清明前幾天在義父母家中養(yǎng)病,她義父卻說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見過阿翠。阿翠為何要說謊? 胡小喜慌忙離開了那個車鋪,茫茫然在街頭亂走,心里又驚又涼。忽然想起了蘿卜案中那個最先死的泥爐匠江四。自己帶張用去查看江四的尸首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帕子、一綹發(fā)絲、一塊肥皂團(tuán)、一盒胭脂。那張帕子是阿翠的,那綹頭發(fā)難道也是阿翠的?還有那胭脂和肥皂團(tuán),都是新買的,是買給阿翠的?江四賃住在那戶人家里,原本住得好好的,忽然便搬走了。難道是為了阿翠?清明前幾天,他們兩個難道在一處?若是真的,江四的死,必定和阿翠有關(guān)……胡小喜越想越怕,且覺著自己并非胡亂攀扯。阿翠說的那個小謊必定有緣故,小謊背后往往藏著大謊。 不成!我得把這事查明白! 他渾身抖個不住,在深夜大街上走了許久,走到州橋時,實在累極,坐倒在河岸邊歇了一陣,才漸漸平復(fù)下來。他又從頭至尾,將事情細(xì)細(xì)理了一道,凝神想了一陣,忽然想到一條線頭:江四的尸首是在封丘門外護(hù)龍河邊發(fā)現(xiàn)的,那里雖不顯眼,卻也不隱蔽。兇手除非是為了掩藏證據(jù),否則絕不會冒險費力將尸首搬到遠(yuǎn)處,更不會隨意丟在那等地方。 另外,那幾天江四若真是和阿翠在一處,倉促之間,應(yīng)該不會也不敢去賃人的房宅住。他們恐怕是藏身在客店之中,這樣才不易被人發(fā)覺和懷疑,而且,江四出去買肥皂團(tuán)和胭脂,自然不會走得太遠(yuǎn),應(yīng)該是買好之后,返回途中被殺。他們所住客店應(yīng)該就在封丘門一帶。 想明白之后,胡小喜立即爬起來,趕到了北城封丘門。那一帶城內(nèi)外有不少客店,這時已近午夜,大半都已經(jīng)吹燈歇息,他顧不得這些,一家一家敲開查問。幸而他穿著公服,那些店家不敢怠慢。城門內(nèi)的客店挨家問遍后,東方已經(jīng)微亮,卻一無所獲。他卻像是著了魔怔一般,毫無疲累,接著便出了城,又挨家敲門去問。一直問到一個小市口,終于聽街角一家客店店主說:“是有這么一對男女。男的二十七八歲,穿著布衫布褲,模樣誠誠樸樸的。女的年紀(jì)二十左右,一雙水閃閃大眼睛,穿了件綠絹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