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江四一驚,手里的刀頓時跌落到泥水里,他忙俯身撿起,低頭猶豫了片刻,而后抬腳朝黃三奇走去,腳步虛軟,雖然只有三步遠,卻像是走了十幾步。走到黃三奇身邊,他又猶豫了半晌,烏扁擔又催了一聲“快啊”。江四這才狠起心,揮刀朝黃三奇腹部砍去。刀落得有些輕,聽不到一絲聲響。哪怕這樣,江四仍慌忙后退兩步,急急把刀還給了烏扁擔。 江四刀落下去那一瞬,柳七耳邊忽然響起黃三奇剛才濫吟柳永詞的歪賴聲音,心頭怒火沖起,這回再沒閉眼。他瞧著江四揮刀沒有用力,更激起一絲莫名鄙夷,涌起一陣奇異嗜欲。他兩步走過去,從烏扁擔手里要過柴刀,走到黃三奇身邊,一刀重重揮下,像劈柴一般,砍中黃三奇胸口。咔的一聲,刀刃砍進肋骨,嵌在里面,竟拔不出來。這時他才慌怕起來,烏扁擔過來推開他,將刀拔了出來。 柳七忙逃到一邊,胸口急劇起伏,太陽xue一陣陣劇跳,心里又怕又悸,卻又有些爽暢,連頭發(fā)都似根根豎了起來。 烏扁擔朝他點了點頭,滿眼贊許,隨后將刀塞給了唐浪兒。唐浪兒卻忙轉塞給身邊的解八八:“你先來!”解八八要推拒,唐浪兒卻從背后一把將他推到了黃三奇身前。解八八躊躇呆立了片刻,見烏扁擔和麻羅在兩旁盯看,便一狠心,揮刀在黃三奇腹部砍了一刀,隨即慌忙轉身將刀遞還給唐浪兒。唐浪兒見躲不過,便強笑了一下,朝黃三奇腿上輕輕砍了一刀,而后撂下刀就躥躲到一邊。 烏扁擔從地上揀起刀,走向站得最遠的鄭鼠兒和馬啞子,一把將刀塞到鄭鼠兒手里,鄭鼠兒像摸到火炭一般,手一抖,刀跌到了地上。他慌忙撿了起來,顫虛虛握著刀,快哭了一般:“我一個人不敢,馬哥,咱們兩個一起去。” 馬啞子聽了,慌忙要避開。鄭鼠兒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按到刀柄上。馬啞子掙了幾次都抽不出手。鄭鼠兒死死攥住他,用力拖扯著,兩人一起跌跌絆絆走到黃三奇身旁,卻都不敢動手。烏扁擔大聲喝道:“只剩你們兩個,趕緊!” 鄭鼠兒身子一顫,尖嗓怪叫了一聲,攥著馬啞子的手,握緊了刀,高舉起來,用力戳下……第十四章 空谷殼 萬事以心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 ——歐陽修 張用見柳七說罷后滿頭汗水,便從腰后抽出那把團扇,搖著替他吹涼,笑著問:“你們殺了黃嬌嬌,又知道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卻偏要來到京城。這也是那個麻羅的主意?” “嗯。他說全天下最好的手藝人全聚在京城,一輩子若沒到過汴梁,便是白活一場。黃三奇的尸首我們拋進水溝里埋了起來,并沒人瞧見,他伯父也絕不會知道。除了黃三奇,我們并沒一起再招惹過誰。黃三奇當時說自己包袱里背的是蘿卜,這話也只有我們九個人知道。” “黃嬌嬌那個伯父呢?” “我們到京城后,偷偷去打問過,那年六月份,黃三奇的伯父因為貪瀆被人告發(fā),家產被抄,人被發(fā)配到沙門島去了。家里只剩個老妻和三個兒子,賃了間小房,賣些鼠藥蚊煙勉強度日?!?/br> “嗯……那就和他伯父無干了。聽起來,麻羅謹慎,江四穩(wěn)重,剩下你們七個,除了烏扁擔那根愣木頭,都不是莽撞人,自然不會讓那個黃呆呆留一口氣來報仇。那晚他自然是死了。而那個兇手一夜之間連殺你們四人,僅算四人住處之間路程,都有五六十里地,驛遞急腳快馬都要累倒,活人就更難做到。這么說——”張用陡然提高聲量,“是鬼!” 柳七嚇得一哆嗦,阿念尖叫一聲,犄角兒噗地坐倒在地上,廊下一陣噼啪亂響,區(qū)氏也被驚到,竹籮被顛翻在地,里頭的豆子四處滾跳。廚婦劉嫂忙過去幫著撿拾。 張用則哈哈大笑起來。其實,為驗證這世間到底有沒有鬼,他曾煞費過心力,甚而半夜偷偷跑到墳地里,一座墳、一座墳挨個去招呼。見沒有一絲回應,他又找了根竹竿插進墳墓里去捅,捅遍了整個墳地,仍沒有絲毫動靜。父母亡故后,他又整夜不睡,等父母亡魂來相會,也毫無響應。不論陌路,還是至親,都沒尋到鬼的影跡。他想,就算真有鬼,也絕非世人所言——能往來世間、與人感應、為福造禍。 因此,他斷然不信是黃三奇亡魂殺的那幾人,一定是活人所為。朱克柔失蹤,竟牽扯出這么一樁古怪來,更引逗得他興致大盛。 更讓他好奇的是,柳七說到自己提刀去砍黃三奇時,目光陡然一灼。他笑著問:“我從沒殺過人,殺人滋味如何?” 柳七聽了先一慌,忙垂下眼,望著地面,半晌才低聲道:“解恨。這世上太多可恨之人,每天都有讓你想一刀殺死的人。只是……” “解過恨后,滋味便不好了?” “嗯……殺人不難,殺了人后,尋個借口替自己開脫也不難,最難的是——”柳七神情頓時頹暗下來,“這世間最難的不是窮賤、吃苦、受累、被辱、挨騙,而是發(fā)覺自己不是個好人……其實,那一刀砍下去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個好人,也并不覺得做個好人便真的好??赡且坏犊诚氯ブ螅虐l(fā)覺——我先砍死的不是黃三奇,而是心底里那個自己?!?/br> “以前我從沒察覺過這個自己,他一直躲在心底里,沒形沒象,你說不出他有什么好,卻更說不出他有絲毫不好。他是心底里一面鏡子,不管外人如何說你不好,只要回頭照見他,你便能心安。我那一刀,把這面鏡子砍破了,也把鏡子里頭那個自己砍碎了。等我回頭再去照鏡子時,空蕩蕩,再沒有了人影……沒了家,你還能一磚一瓦重新蓋造。沒了自己,還能去哪里找?就如一??展葰ぃ闶翘顫M了世間所有的好,也成不了一粒米,照舊是個空谷殼。” 張用聽后,立時想起《道德經》中那些句子:“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嘖嘖贊嘆起來,更用力替柳七扇著扇子,笑著問:“其他人呢?” “我們九個,雖說都不是大善人,卻也都不是惡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后,大家都沒再說起過這事,但其實大家都變了。那時我才知道,不止我,每個人心里原本都有個好人。那一晚,我們都把自己心里的好人殺死了。” “你成了個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閑下來,拼力做活,想盡法子讓自己累;唐浪兒成日尋樂子,到處逗引婦人,其實一個人時,他神色極慌怕;田牛越來越易怒,哪怕旁人全無笑他獨眼的意思,只要略有些影兒,他便立即發(fā)作;鄭鼠兒原本就膽小,變得越發(fā)膽小,有時卻忽又變得極自大;馬啞子本就不愛言語,那之后就更難得聽到他的聲音;烏扁擔變得最兇,幾乎成了無賴漢;只有麻羅和江四不太一樣……” “怎么個不一樣?” “麻羅盡力裝作無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樣,但那以后極少見到他笑?!?/br>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說的那顆想用各種好填滿自己的空谷殼。他說要贖還這罪過?!?/br> “哦?如何贖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劑局門外守著。” “哦?守什么?” “我們才來汴京時,合住在一起,有回鄭鼠兒著了風寒,又喘又咳,渾身發(fā)燙,躺在炕上起不來。那房主讓我們去西大街的惠民藥局買藥,說那是官賣藥所,藥價比市價低。我和江四一路尋到那里,一個醫(yī)官模樣的人詢問了癥候,讓我們買了六顆通宣理肺丸。一顆比市價便宜三文錢,可拿回去給鄭鼠兒吃了兩天,不但沒好轉,反倒更重了。江四忙去醫(yī)鋪請了一位大夫來,那大夫看了最后剩的一顆藥丸,搖頭說這藥大約是五六年前的舊藥,不但沒了藥力,反倒生了毒。他診過脈,開了副湯劑。鄭鼠兒吃了幾道后,才漸漸好了。 “后來江四跟著一個泥爐匠學手藝,他原本就做過泥活兒,上手快,半年就能自己出去尋活兒。他一天替人泥爐灶,最多不過掙一二百文錢。每天忙完活路,只要得空,他就去惠民藥局門口等著??吹礁F苦人要進去買藥,便上前攔住,勸他們去其他好些的藥鋪,還拿出自己的錢添補給那些人。人都笑他瘋了,藥局里的人只要見他,就拿棍棒來追打。他卻說,勸走一個,保不準便能救一條命……” 柳七話未說完,院門忽然敲響。 敲門的是胡小喜。 胡小喜回到家時,爹娘正在商議他的親事,聽到他敲門,立即住了嘴。他爹見他牽了頭驢,嫌他亂費錢,面色頓時一沉。他忙解釋了原委,他爹卻越發(fā)氣惱,數(shù)落起來:“有錢就自家租驢子,沒錢就走路,年紀輕輕能走折了你的腿?讓上司的娘子替你租驢子,往后他們要你做些不尷尬的事,你咋拒?為人處世,最怕一個貪字。這世上除了爹娘,誰會平白讓你得利?你沾了人一文錢小利,人便要你還十文錢的情債。十文錢還算好的,有些里頭藏了陰鉤暗餌,一旦被鉤住,這輩子前程怕都要毀在里頭!” 這些教訓胡小喜早就聽厭,又不敢辯駁,還好他娘在一旁打斷??伤镉诌^于碎叨,連聲問他吃了沒有,在哪里吃的,吃的啥,那攤子上擺的餅有沒有罩住,路上灰那么大,該找個干凈的店,吃碗熱面、喝些湯水也好……胡小喜實在聽不得,心里一直念著打問到的染院橋那轎夫,再一想程門板去南郊查案了,自己卻幾無所獲,這驢子白歇在這里又可惜了,便忙說:“你們先睡,我忘了件要緊事,得立即去辦,若不然明天又要挨程門板責問了?!?/br> 他爹頓時罵起來:“啥程門板?他好歹是你上司,你到衙前一年多,竟連尊卑禮節(jié)都不顧了?” “是,爹,我趕緊先去了?!?/br> 胡小喜慌忙逃出門,騎上驢子往城西北趕去。 到了染院橋,他找見那個王家轎馬店,就在街角,門首掛著盞燈籠,上頭大大一個“王”字。他走了進去,店里伙計全都不見,只有店主一人坐在燈前,皺著眉發(fā)呆。他過去一問,這店里果然有個叫烏五的轎夫,綽號“烏扁擔”,澶州頓丘人。他見那店主焦悶悶的,神色瞧著不對。再一問,那烏扁擔竟牽涉到一樁綁架案,綁走的竟是“天工十八巧”里頭的刻絲朱克柔。那店主已去開封府報過案,至今沒找見一絲蹤影。 胡小喜見那店主瞪著那雙驢一般的大眼,燈光映照下,瞧著淚汪汪的,他忍不住又要笑,但強力抑住,問到朱克柔家就在巷子里,忙轉身出來。他騎來的驢子拴在門前樁子上,也瞪著驢眼,淚汪汪地瞅著他。他再忍不住,趴在驢背上就笑了起來,直笑得捂著肚皮彎下了腰。那驢子被笑聲驚到,抬起后腿就朝他踢來,一蹄子正踢中頭頂,疼得他大叫起來。捂著頭一轉身,卻見那店主出來站在門首,納悶瞅著他。他一見那雙淚汪汪的大眼,又噗地笑了起來,一邊要命地疼,一邊止不住地笑。那店主越發(fā)納悶,他再不敢看那雙大眼,忙牽住驢韁繩,捂著肚皮拐進了巷子,腿軟得再也走不動,靠著墻癱倒在黑影里,笑得幾乎要斷氣。 良久,笑才終于止住,身子也軟得沒一絲氣力。他歇了一陣,才終于爬起身,牽著驢,一扇扇數(shù)著門,走到朱家院門前。黑暗中摸到門環(huán),他連叩了幾下。門開了,一個黑影站在門里問他是誰。背著光看不清那人面貌,只隱約瞅見一雙小瞇瞇老鼠眼,一看之下,笑癖竟然又一次發(fā)作,拼盡氣力也忍不住,笑得站不穩(wěn),忙伸手扶住門框。 這時眼前一亮,院門里多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孩兒,穿著身綠衫裙,提著盞白羅彩繡的小圓燈籠,白嫩嫩的小圓臉,抿著小嘴瞧著他直笑。 女孩兒身旁是一個白衫烏帽男子,眉眼俊逸,手里搖著把團扇,眨著眼笑嘻嘻盯著他。這人胡小喜見過,是京城有名的作絕張用。剛才開門那個這時也才看清,是張用的僮仆,似乎叫犄角兒。三人一起望著他,像是在看猴兒耍戲一般。胡小喜懊喪無比,自己來查案,卻先在人前出丑,這公事還怎么辦?何況還有一個嬌甜女孩兒。這一沮,笑頓時縮了回去。 張用哈哈笑起來:“羞臊個什么?人便該像你這樣,裸身來,赤心去,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個自在人,何苦自縛百千繩?” 胡小喜因這笑癖,莫說父母責備、旁人驚怪,他自己也始終自責自疚不已,一顆心始終被緊勒著,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話。這時猛然聽到,像是繩結被輕輕一扯,頓時松了綁,心里忽而涌起一陣委屈和感激,眼淚頓時滾了出來。 他忙要忍住,張用卻笑著制止:“要哭就哭,怕什么?人都以為能忍能憋不掉淚,才是真英雄。其實這淚水呢,流出來是淚,憋回去變尿。有淚不敢流,偏要脹尿胞,道是真英雄,實則一個傻尿桶?!?/br> 胡小喜聽了,噗地又笑了出來,鼻孔里猛然噴出個大鼻泡出來。他慌窘欲死,忙伸手揩掉。張用和那女孩兒卻一起大笑起來,那女孩兒笑得尤其大聲,捂著肚子,眼淚都笑了出來。犄角兒先還繃著,后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胡小喜見他們笑得真率,毫無惡意,也不再顧忌,跟著笑起來。笑聲驚得鄰舍的狗吠起來。隔墻一個老者推窗大罵:“夜半三更的,鬼叫什么?爺才蒸好一籠羊rou小饅頭,剛揭鍋蓋兒,就被你們鬧醒了!”他身旁一個老婦立即嚷道:“老咬蟲,又背著我偷吃!”兩人似乎抓扯鬧罵起來。他們一聽,更笑得止不住,都笑得沒氣力了,才終于停歇。 張用坐倒在門檻上,揉著肚腸笑問:“鼻泡兄弟啊,你是來查蘿卜案的?” 胡小喜才點了下頭,張用又說:“你只知道有四樁蘿卜案,我這里又發(fā)現(xiàn)一樁。我可以替你解開這案子,但你必須聽我的。” 程門板提著燈籠,走下河岸,查看過鄭鼠兒的尸體后,他心里暗暗犯愁。 除了嘴里含的那根蘿卜,尸首上找不見兇手的任何線頭。看傷口血色烏凝,再聽旁人講述,只能大致推斷應該是前一晚行的兇。當?shù)氐睦镎恢焙蛟谂赃叄f昨晚對岸那個宅院里發(fā)生一樁神異,一幢才建成的樓竟凌空飛走,河這邊的人全都奔到岸邊去瞧,兇手怕是那時趁亂下的手?程門板朝河對岸望過去,那宅院黑漆漆的沒一點燈光,什么都瞧不見。他向來厭煩這些鬼怪邪說,沒有答言,叫里正尋兩個人守在尸體旁,不許任何人靠近搬動。 安排完后,夜已深了。他背轉身偷偷摸了摸錢袋,只剩幾十文錢,不夠租驢子,只得步行往家里趕去。 其實,即便錢夠,他恐怕也舍不得。他每個月月錢不足五貫,為查案辦公事,時常要倒貼一些,剩下的只勉強夠他一個人日用,家計全靠妻子cao持那間簟席鋪子。妻子倒從沒說過什么,他卻始終有些愧疚。有愧疚,便難在妻子面前立住威望,這是他最怕的,因此,他不肯絲毫流露。為藏得好,便反其道,轉愧為傲,常在妻子面前板著臉。妻子果然對他始終有些畏敬。 他得償所愿,心中愧疚卻因之更甚,要更多傲冷才抵得過。于是,愧與傲如兩頭不斷增重的挑子,壓得他異常難受。而且,妻子性情、品性、才干其實都讓他暗地贊悅,極想愛慕疼惜妻子,卻同樣不敢表露。由于存了這些戒心,雖然同床共枕,本是世上最親近之人,反倒比旁人隔得更遠,這讓他有時沮喪之極。人活一世,真正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壘墻、纏絲,把自己生生作弄成個孤牢獨囚。 獨自走在夜路上,這孤寂之感尤其濃烈,他卻找不見其他破除解脫之法,唯有強煞住念頭,轉而去想公事。剛才他從那家肥皂團工坊的工匠口中得知,鄭鼠兒也是澶州頓丘人,三年前逃難來京,同鄉(xiāng)好友一共有九人,號稱“頓丘九虎”。 這個消息讓程門板總算稍稍看清些眉目,后頭這三樁蘿卜案遇害人都是頓丘同鄉(xiāng),最早發(fā)現(xiàn)的那具尸首恐怕也是。這么看來,起因若非是同鄉(xiāng)內訌,便是一起得罪過什么人。至于蘿卜,恐怕是事件起因。 中午他讓胡小喜去查問那個貓窩匠人,不知道查得如何了。一想起胡小喜,程門板心里隱隱一刺,有生以來最讓他羞辱的便是胡小喜那次笑。雖然事后知道他自小有這笑癖,并非是輕辱取笑人,卻仍讓程門板一想起心里便如油煎一般。他原想攆走胡小喜,但這樣一來,周圍人恐怕會越發(fā)嘲笑自己。他只能強忍羞憤留下胡小喜,至少能得個寬懷大度的名兒。另外,胡小喜在身邊,還能時刻警醒自己,任何人都能羞辱你,任何時刻都不可松懈。 好在胡小喜辦事勤快,這一年多倒也替自己分擔了不少差事。讓他去查問那個貓窩匠,他自然不會偷懶?!邦D丘九虎”剩下的幾個人也只能等明天再去查問。 他一路默想,不覺間走到南薰門外,護龍河岸兩邊小街燈燭熒亮,夜市上傳來一陣陣rou香油香,他才想起自己夜飯都沒吃,肚里饑餓起來。他停住腳,有些猶豫。每天不論多晚回去,妻子都在小泥爐上給他煨著飯菜,烹煮手藝也比這夜市多數(shù)攤販好許多。但妻子每待他一次好,他心里愧疚便多一分。許多時候,他都寧愿在外頭吃,多辜負幾回妻子,心里反倒輕松些。他望著夜市,尋思了片刻,不由得沮喪焦躁起來。堂堂一個男兒漢,日日盡為這些瑣屑煩心,還成得了什么大功業(yè)?但旋即,他心底里隱隱覺得,自己這輩子恐怕只能這么碌碌瑣屑到死。他頓時一陣悲涼,望著四周往來行人,竟不知該何去何從。正在發(fā)怔,忽被旁邊一陣叫賣聲驚醒:“燋酸豏!麻油鮮煎燋酸豏!” 他扭頭望去,見街角一個小食攤上,挑著盞白紙燈籠,一只泥爐上架著口淺底鍋,鍋里浸了一層熱油,滋滋地響,油面上十來個小面角兒,煎得焦黃潤亮,那攤主正拿著一支小鏟不住翻動,散出一陣陣香氣。 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年元宵節(jié),他帶妻子去州橋看燈,他本就不愛言語,妻子那時又極怕羞,兩人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路過夜市時,他發(fā)覺妻子扭頭盯著街邊一個小攤,他順著看過去,是燋酸豏。他問:“想吃?”妻子羞怯點了點頭。他便過去買了四個,用油紙托著,遞給妻子。妻子卻先拈起一個遞給了他。他們身旁樹上掛著盞桃紅細紗罩的走馬燈,里頭一層透亮白絹,繡了一枝鮮艷桃花,不停旋轉。燈光映著妻子秀巧的臉,如春光映桃花一般,給那嬌羞平添了幾分明艷。尤其那秀眼明眸,春水一般瑩瑩閃動,讓他心頭一陣顫。他怕被妻子瞧破,慌忙接過那燋酸豏,低頭咬了一口,里頭是腌酸豆角餡,酸香爽脆,他雖見過,卻是頭一回吃,不由得點了點頭。妻子一直盯著他,見他愛吃,欣然一笑,也拈起一個輕輕咬了一口。四目相對,兩人一起笑了起來。成婚幾個月來,這是他頭一回笑。也是許多年來,唯一一回情不自禁、滿心歡悅。 想起那時情景,他心頭一暖,不由得走到那攤子邊:“四個?!?/br> 第十五章 蘿卜 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 ——蘇軾 寧孔雀坐在繡架前,輕拈繡針、細引烏絲,在白絹上慢慢繡著。她繡的不是花鳥,而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去年,她夫妻兩個約了jiejie、姐夫去東郊賞春,回城時經過爛柯寺,jiejie寧妝花要燒香,他們便陪著進去。她從不信這些,不愿進佛殿,便獨自在院里看那株梅樹。樹枝頭一只小蜘蛛懸著絲落到她頭上,她忙一把掃掉,連發(fā)髻上那支青玉孔雀簪也拍落在地。這是京城第一玉匠、天工十八巧里頭的“玉巧”裴蝦須特地為她雕造的,裴蝦須鏤雕功夫精至毫末,陰紋纖細圓勁,如同蝦須,因此得了個“蝦須雕”的名號。寧孔雀忙撿起玉簪一瞧,見簪上沾了許多灰塵,尤其那些細縫里,灰塵鉆進去拭都沒法拭。而那只小蜘蛛則在不遠處慌逃,惱得她過去一腳狠狠碾死了。 這時,身邊忽然有人感嘆:“花落不因蜂蝶去,風起何關燕雀來?阿彌陀佛。” 她扭頭一看,是個小和尚,左手合十,右手拿著卷經書,瞧著溫文和善。她雖沒聽懂小和尚念的是什么,卻也知道他是在責怪自己不該殺生,便反駁道:“是它來招惹我,你倒來怪我?” “道是怨鶯啼春亂,只因心事難與言。阿彌陀佛?!?/br> 寧孔雀聽了,心忽而一顫。許多夜晚,終于繡完當天的活計,又將家中里外都安排停當后,她才能回到臥房,坐在繡墩上歇口氣。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始終那般疲憊,像只用舊的繡枕一般,里頭空洞洞,填滿了委屈。這委屈跟jiejie都沒法說,日日堆積,化成百樣焦躁,隨處發(fā)作。她自己其實不愿這樣。 她不敢再輕忽這小和尚,忙斂容恭問:“請問小師傅法號?” “小僧弈心,多舌唐突,還請女施主寬恕——”弈心望著她,眼神中隱隱有些關切,“這部《心經》請女施主收下,若有煩惱,默誦一遍,有寧神靜心之益?!?/br> “可我識不得幾個字。” “不識字更好。佛法不在文字言語中,只在一心清明間?!?/br> 她沒再推辭,道過謝,雙手小心接了過來?;厝ズ?,她掀開那經書,見大半字都不認得,但一想弈心小和尚那話語神情,料必不會誑人,便另請木匠制了一張繡架,裁了三尺白絹,繃在上面。心里躁郁時,便坐下來,用墨絲將那經書上的字一個個繡出來。果然如弈心小和尚所言,只要坐下來繡這經書,心頓時便能清靜下來。一年多來,她已經繡了十幾幅,繡好一幅便拿去賣給繡坊。她繡的《心經》價自然高,一幅甚而賣到十貫。她六七歲便開始跟著父母進絲絹、賣錦緞,自小便養(yǎng)成分文必爭的性兒。然而,賣繡經的錢,她一文都不愿用,全都拿去施舍給窮苦之人。這成了她抒瀉心中躁郁的唯一渠路。 不過,今晚她不是由于躁郁而繡經,相反,她從沒這么安悅過。嫁給丈夫牛慕三年多,就像是嫁給了一只會走路的空袋子一般,不但絲毫沒有助力,反倒要日日往這袋子里填米填rou,填滿后又得背負它度日。直到今天,這個丈夫終于像丈夫了。不但愿意替她分擔憂愁,那言語神情間一沖而起的男子氣概,更讓她一直強撐了許多年的心終于能歇一口氣。雖然牛慕那樣一個人,百事不通,恐怕也打問不出什么。不過只要他有了這心,她已極知足。 她坐在繡架前,反復回想丈夫臨出門前那些話語和笑容,一個人不由自主便露出笑來,甚而連jiejie失蹤的事都暫忘了。 眼看著窗外天越來越黑,她漸漸有些擔心起來,不知丈夫去了哪里。正在憂心難寧,忽然聽到院門砰地被撞開,接著便傳來丈夫的叫嚷聲,她心里一沉,丈夫似乎吃醉了。 她忙起身迎了出去,見丈夫歪坐在門邊,靠著門框,扯著嗓高聲念著什么“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她頓時愣在堂屋前,像是炎夏天猛然被凍雨澆透。婆母聽到,也忙趕了出來,見到兒子這樣,掙著老腿急步過去罵道:“呆繭兒,你這是造死?。幖襧iejie不見了,你卻出去灌尿湯,還敢在這里高呼大嚷的!” 牛慕卻似乎沒聽見一般,抬起頭望向寧孔雀,嘿嘿怪笑了兩聲,隨即拖著舌頭罵道:“女子四德,除了婦功,你算略盡了些本分,其他三樣,婦德、婦言、婦容,哪一樣你沾得上半毫?三年了,連個鳥卵也懷不上,你是想讓我牛家斷后?我容讓你三年,已容讓夠了。你若再不悔改,我也便再無恩義,一紙休書,逐你出門?!?/br> 寧孔雀直覺得這些話,一字一字,利箭一般,盡都射向自己胸口,射穿了心。她凍住了一般,分毫動彈不得,淚珠一顆連一顆大滴滾落。 張用坐在門檻上,搖著扇,彈著舌頭,略想了一陣。 這蘿卜案藏了許多鬼,但此鬼非彼鬼,乃是有人扮鬼。他最愛的便是揭破這人間之鬼,因此興致大漲,連水運儀象臺都暫且靠后了。 他站起身,一把扯起胡小喜:“鼻泡老弟,走,去力夫店!” 胡小喜有些詫異:“都已過二更天了?!?/br> “茶待蟄后,姜趁霜前,捉鬼正要夜半時。犄角兒,拿燈籠,咱們租驢子去?!彼滞蛉宰谠豪锎诡^落寞的柳七,笑著說,“楊八兄,你也一起去!” 柳七先是一愕,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替自己遮掩身份,便忙站起身。 “小娘子沒找見,我睡不著,我也要去。”阿念回頭看了一眼仍在廊下揀豆子的區(qū)氏,望向張用,臉露哀求。 “好!” “謝謝張姑爺!我另取一盞燈籠。這盞不能拿出去。幾年前,官家見了小娘子刻絲,愛得了不得,特地賜了這盞燈籠,讓內侍送來的。小娘子說官不官家的她不管,但這上頭繡的這只翠鳥神態(tài)極好,她夜里吃碧光酒時,專要點這盞燈。有天還吟了句詩呢,說‘柳借春光吟翠鳥,花憑細雨謝東風’?!?/br> 張用聽到那句“官不官家的她不管”,心里一動,越發(fā)覺得朱克柔這女子堪可為友。 阿念慌慌跑進堂屋,片刻后又快步跑了出來,手里提了盞白絹圓筒燈籠,上頭繡了一叢蘭草,草葉上一只紅殼雙叉角的甲蟲:“上回找不見那只獨角仙,我傷心了兩天。小娘子特地給我繡了這只獨角仙,讓我拿到白虎橋燈籠顧家,請?zhí)旃な饲傻摹疅羟伞櫺巧娇嚵诉@只燈籠。張姑爺,你瞧,這只獨角仙和我丟的那只一模一樣。” “難怪你愛梳這雙叉髻,犄角兒偏又叫犄角兒,你們兩個叉叉對叉叉,正好一起去叉鬼,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