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不能怪南康公主多想。 謝奕、謝安曾在桓溫帳下任職,謝奕更同桓溫親厚,兩家的關系尚算和睦。但在謝安為弟奔喪,期滿改任吳興太守,由此被征召入朝,一路高升之后,兩家的關系再不復往日。 桓溫上表辭錄尚書事,貌似主動放權,實則留有后手。 桓大司馬移鎮(zhèn)姑孰,桓豁和桓沖卻取代兄長,分別掌管荊、江二州。長江上游重郡和險要之地仍握在桓家手里,在朝中的權柄更勝往昔。 說白了,換湯不換藥。 桓大司馬跺跺腳,東晉朝廷都要抖三抖。 為兒孫前程,殷康欲同桓氏結親??上П灰馔馄茐模荒芡ㄟ^郗超求到桓溫面前,希望能削減南康公主的火氣。 庾氏同桓氏多年對立,庾皇后不頂用,說不動太后出面。娶了桓氏女的庾友一支,又同庾希向來不和,根本不愿幫忙。庾希想要擺脫困境,求到謝氏和王氏跟前,貌似也合情合理。 南康公主是晉明帝的長女,經(jīng)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直至今上六朝,父親、兄弟、侄子都是皇帝,見多宮廷斗爭,陰謀詭計,魑魅魍魎。 整個東晉之內,除了褚太后,她是對政治最敏感的女人。 謝玄話剛出口,背后的意思就被猜中。 邀請桓祎是真,臨時起意邀請桓容也是真。究其根本,怕是要借機緩和幾家關系。只要桓祎和桓容不追究,肯在南康公主面前說幾句好話,庾家的困境可解三四分。 何況,南康公主的生母同出庾氏,即便早年因事決裂,誓言再不往來,更視庾希父子為仇,這樣的臺階送到面前,多少也會考慮幾分。 來之前,謝玄曾與叔父長談。 以謝氏郎君的性格,實在看不上庾攸之,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桓元子早有除庾氏之心?!?/br> 庾氏是外戚代表,早年也曾手握重權,同桓溫分庭抗禮。 庾希至今仍握徐、兗二州,庾邈更是會稽王參軍,鐵桿的擁護晉室。僅是南康公主出氣也就罷了,如果桓溫趁機動作,以此事為切入口,牽連怕會不小。 “鮮卑太宰有疾,幼主在位,臣屬心思各異,慕容氏內部必將生亂。” “氐人出了雄主,遠勝之前昏君?!?/br> “如苻堅發(fā)兵犯燕,我朝可安穩(wěn)數(shù)年。若朝廷內部生亂,怕會立即引來禍患?!?/br> 故而,庾氏需要保住,至少現(xiàn)在不能出差錯。 如此一來,明明看庾攸之不順眼,謝玄也不得不將事情攬下。 國將生亂,家何存焉? 讓謝安叔侄沒想到的是,桓溫同樣盯著北邊,暫時沒有動手的打算。在郗超幫殷康說項時,親筆寫就書信一封,不只提到殷氏,順帶連庾氏也提了兩句。 南康公主接到書信,沒有當場發(fā)怒算是奇跡。 如今謝玄當面,思量個中因由,腦中接連閃過數(shù)個念頭,最后定下心來,干脆順水推舟。 甭管那老奴打什么主意,也無論謝氏有何計較,庾攸之她絕對不饒!背后暗算的兩個妾生子,休想不付半點代價就平安脫身!但在現(xiàn)下,哪怕看在謝奕的面上,她也不會為難謝玄。 念及早年,不是那位狂司馬四處拉人飲酒,逼得桓大司馬往她屋里躲,都未必會有桓容。 再者說,謝玄親自上門,也是表明態(tài)度。上巳節(jié)日,謝家郎君定會看顧,不致出現(xiàn)差池。 再三考量之后,南康公主在屏風后點頭。 上巳節(jié)日,桓祎可往青溪。 桓容則要看情況,傷情沒有反復便可出門。但也明言,如果身體不適,不許在外久留,務必盡早歸來。 “謝阿母。” 桓容心喜。 穿來一個月,走出房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能離開府門,看一看建康城,當真是不容易。 事情辦妥,謝玄起身告辭。 桓容跟著起身。 兩人對面而立,桓容發(fā)現(xiàn)自己僅到對方下巴,不由得暗地磨牙。 這樣的差距著實令人心酸。 桓容主動相送,言談之間,謝玄知其性情,不禁笑意暢然。 兩人走過廊下,同樣是深衣廣袖,俊彥無雙,引得婢仆爭相駐足,無不臉紅耳熱。 “上巳節(jié)當日,我在烏衣巷口候賢弟。”謝玄側身說道。笑容灑落,俊逸卻不凌厲,只讓人覺得舒服。 桓容鄭重謝過,目送謝玄離去,心下頗有感觸。其他人無法評論,但南康公主、李夫人和謝玄,果真是名不虛傳。 謝玄離開不久,南康公主終于“紆尊降貴”,請殷夫人和諸女郎至東客室。 地屏風撤去,殷夫人行臣禮,七名女郎隨殷夫人福身。 南康公主面如冰霜,同之前判若兩人。勉強還禮,請殷夫人起身,對殷氏女郎則視而不見,任由她們晾在當場,既尷尬又委屈。 “阿姊,”李夫人跪坐在南康公主身側,手捧一杯湯茶,送至公主面前,柔聲道,“小娘子嬌弱?!?/br> “嬌弱?”南康公主冷哼一聲,“去做比丘尼,定就不嬌弱了。” 殷夫人垂眸,掩去一絲怒色。 如此放下身段,且有桓大司馬書信,南康公主竟還不依不饒? 殷氏女郎們面色煞白。 如果公主咬住不放,自己真要去做尼姑不成? “罷?!闭饝啬康倪_到,南康公主接過湯茶,許殷氏女郎起身。 小娘子們咬住嘴唇,不肯讓淚珠滾落,齊聲應諾,跪坐到殷夫人之下。 桓容提心上巳節(jié),本想和南康公主說話,不料被婢仆攔住,言是有外姓女眷,公主特地吩咐,不許郎君入內。 “殷家人?” “回郎君,正是。” 桓容眼珠子轉轉,到底沒架住好奇心,從窗口望了一眼。 殷氏六娘恰好側首,見窗旁有俊俏郎君一閃而過,委屈立時化作怒氣,咬牙暗道:縱然權傾朝野,兵家子依舊是兵家子,不守規(guī)矩,粗野不堪! 滿足過好奇心,桓容沒有多留,轉身離開。 行經(jīng)途中,好奇詢問桓祎身在何處。謝玄來訪,主要請的又是桓祎,后者不該不露面。 “四郎君早在半個時辰前離府?!?/br> “阿兄出去了?” 桓容驚訝挑眉。算一算時間,是和自己分開后就走了? “可說去了哪里?” “回郎君,奴不知?!?/br> 婢仆搖頭,顯然不肯多說。 桓容心下存疑,正要再問,被迎面走來的阿楠打斷。 桓容被公主喚走后,阿谷對小童耳提面命,直言不能伺候好郎君,將另有人取而代之。 小童驚嚇不小,唯恐被從桓容身邊攆走,自此下定決心,對郎君寸步不離,睡覺也要留在床腳。 如此一來,阿谷滿意了,桓容研究玉珠的計劃被迫延后,平添不少麻煩。 “郎君?!?/br> 阿楠走到近前,恭聲請桓容回房休息。 看著小童忐忑的樣子,桓容陡生罪惡感。 “這就回去。” 桓容折返內室,無奈的上榻休息。被他惦記的桓祎,此刻已離開烏衣巷,正駕車穿過青溪里,停在庾家門前。 駕車的仆從收起鞭子,躍下車板。 桓祎沒有下車,令仆從上前叫門,自報桓氏。得知庾攸之閉門不見客,干脆站在車板上,高聲道:“庾攸之,我要同你講理!” 別看桓祎天性愚鈍,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嗓門卻是異于常人??桃鈸P聲之下,半條街都被驚動。 庾攸之得信,氣得砸了漆盤,推開侍坐的美婢,提劍就要殺出。 “誰也休想攔我,我定要教訓這癡子!” 關在家中數(shù)日,被伯父壓著看書寫字,庾攸之早不耐煩。得知桓祎找上門,郁悶和怒氣一股腦發(fā)作,恨不能將他一劈兩半。 堂堂庾氏,竟被一個癡子欺辱至此?! 不料想,剛剛走出房門,就被兩名健仆攔下。 “郎君,郎主有令,不許您外出?!?/br> “讓開!” 庾攸之剛服過寒食散,渾身燥熱。怒氣不得發(fā)泄,雙眼赤紅,當即暴怒。 健仆任由踢打,始終寸步不移。 庾希同被驚動,聞是桓祎上門找事,不見怒色,反而大喜。 “去將郎君帶來?!?/br> 話落,起身整理衣冠,穿過宅院,打開大門,行至牛車前,不待桓祎開口,竟要當街行禮。 旁觀之人盡皆大驚。 桓祎愣在車上,嘴巴開合,完全不知該說些什么。 南康公主抓住庾氏不放,自有其立場和道理。 桓祎身無官職,更無才名,竟“逼”得庾希當街賠罪,足見桓氏張狂。 人群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傅t臉色漲紅,不知當如何化解。哪怕再愚鈍,此刻也知道,自己被對方擺了一道。 庾攸之被健仆請來,提劍奔至前門。見庾希對桓祎行禮,當即大怒。 “桓癡子,你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