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李果辭別,他一臉疲倦,今日相遇的李果,哪還有往日生龍活虎的樣子。 “我,我有二兩銀,你缺錢用的話,我給你?!?/br> 趙啟謨平日身上沒錢,都是仆人拿著,幫他付這付那,這次買書買筆墨,娘給了五兩。 李果錯愕看著趙啟謨,他們認識這么久,趙啟謨從沒說過要給他錢,一文都不曾有過。 “我自己能掙錢?!?/br> 李果搖頭,他又不是乞兒,何況這也不是兩文,隨手就要給他二兩銀,也太嚇人了。 要說,李果也是掙過大錢的人,曾經(jīng)掙過五銀和二銀,雖然那全憑運氣,后來再沒有這般的幸運。 目送李果離去,趙啟謨凝滯的神情才消失,他適才竟有個念頭,覺得他可以拿錢給李果,這樣李果就不用去干這么累的活。 第18章 云泥殊途 趙啟謨的文房木盒里,有一些彩色的小石子,煞是好看。別人跟他討一個,他也不肯給,舍不得。清風有次洗滌木盒,遺失一塊,想著還有十幾塊,趙啟謨不會發(fā)覺,不想隨即被發(fā)現(xiàn),不得已,清風回到井邊,將石子找回來。 這些石子,看著像是海邊或者河邊撿的彩石,比尋常彩石更絢麗好看,但畢竟只是石子,也不值錢。清風后來才知道,這些石子,都出自李果之手。 在清風看來,李果很會阿諛奉承他家公子,總是送一些討喜的小玩意,彩石,貝殼,花草。卻也不想,花草是投其所好,可彩石和貝殼是李果自己的喜好。 何時,便也成為了趙啟謨的喜好。 在縣學里,學子們說話讀書,都用官話,學會官話是他們進入仕途的必須。就是清風,說得也是官話,他也是京城人氏。姑母服侍趙夫人多年,跟隨著到閩地來,他也得以成為趙家二公子的書童。 官話自然比土語受用許多,然而也有熱枕于學會當?shù)赝琳Z的,那便是前來此地做官的官員。 本身說得一口字正腔圓官話的趙啟謨,對土語的興趣濃烈,學得很快,他興許也有些語言天賦。 趙啟謨的土語,學自同窗,趙宅里的仆人,還有李果。 李果的官話,學自海港的商人,還有趙啟謨。 兩人相互影響著,這份影響,遠勝于趙啟謨在閩地的其他伙伴們——大抵也不過是些同窗。 近來,有一事讓清風很開心,李果好久沒有出現(xiàn)在窗外,他無需提心吊膽,擔心李果出現(xiàn)被宅中仆人發(fā)現(xiàn),并且連累自己。 不出兩天,清風便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什么好事。 他家公子,夜讀疲憊會爬窗,到屋檐上看月亮,有時甚至到桓墻上走動。如果將這些事,告知趙夫人,清風很確定,自己將不再是二公子的書童——二公子有辦法讓他在趙宅待不下去。 縣學里課業(yè)繁重,管制森嚴,而趙家的家風,也是嚴刻,一位十二歲的男孩,會有想逃脫束縛,爬窗逾墻的念頭,倒也不足怪。 清風覺得,這是李果帶壞了二公子。 一個尋常的午后,趙啟謨在院中照顧花花草草,悠然自得,清風拿著外衣想給趙啟謨披上,半路被喊去趙提舉書房。 趙提舉從趙樸那邊獲知,桓墻上有許多泥印,明顯有人攀登。趙樸沒逮著李果,卻還是發(fā)現(xiàn)趙啟謨翻窗的身影。 清風被問,便就老實交代,他是怕趙啟謨,但更畏懼趙提舉。趙提舉畢竟是個官,不怒而威。 而且?guī)е鴰追旨狄?,清風講了文房木盒中的彩石,書案上把玩的貝殼,甚至是養(yǎng)在窗上的蘆薈。還有其他一些捕風捉影,添油加醋之事。 清風出來,趙啟謨喊進去。 這一年多,趙提舉對趙啟謨的影響,不可謂不大,父子兩人相見,竟都是一樣的沉穩(wěn),思慮。 “你娘親封窗的事,我之所以默許,你可知曉為什么?” 趙提舉提起夏時之事,這件事并不遙遠。 “爬窗逾墻,稍有不慎,會摔傷致殘。” 趙啟謨老老實實回答。 “還有呢?” 趙提舉繼續(xù)問。 “和市井之徒玩戲,會影響學業(yè)?!?/br> 趙夫人尤其強調(diào)這點,還說擇友需擇上,不可與白丁往來。 “還有呢?” 趙提舉仍是詢問。 “沒有了?!?/br> 趙啟謨覺得也就這兩點,不過是與鄰家之子相玩戲,還能有怎樣的罪行。 “還有,只是你現(xiàn)在還不能懂得。” 趙提舉將書案上的公文收起,端詳站立在他身前,態(tài)度恭敬莊重的二兒子。 這個孩子,一年前,還略顯幾分稚氣和輕佻,不覺也已長大。 “坐下吧?!?/br> 趙提舉示座。 趙啟謨拉過椅子坐下,父子倆面對面。 “你可知道五年后的你,該有怎樣的前景。” 趙提舉循循善誘,他常叮囑趙啟謨,讀書不為父母而讀,而是為自己而讀,得知道自己因何而讀書。 “到那時,該是在府學里,為功名而科考?!?/br> 五年后,自己十七歲,已經(jīng)在府學里就讀,為考取功名而刻苦。 “那么再五年后呢?” 趙提舉的詢問,讓趙啟謨一陣沉默,他未曾想過十年之后的事情。 “若能得功名,該是雙喜臨門。” 然而,仍舊可以遐想,趙啟謨走的是父兄的道路。 “我再問你,五年后,這位鄰家之子呢,該有怎樣的營生和處境?” 趙提舉多年當著地方官,大部分時期還是處于流放,他接觸過貧民,他知道貧民們的生活軌跡。 五年后,李果十六歲,他大概也仍舊是在給人幫傭吧,每日的收入或許只夠溫飽。寒士可以經(jīng)由讀書進入仕途,改變?nèi)松?,然而李果不能?/br> 如此所得也只為溫飽,終日忙碌,也只為溫飽,他又能憑借什么,去逃脫固有的命運。 “大概也仍是給人幫傭度日。” 趙啟謨感到巨大的悲哀,他沒去想過這個問題,太殘酷了。 “那五年后?” 趙提舉為人溫和,人情世故卻看得透徹。 十六歲的李果,五年后二十一歲,如果他能有余錢娶妻,生育子女,那么他的生活將更為窮困吧。如果他窮得沒有家室,像大部分仆人那般,那么他該是怎樣的情況?趙啟謨無法想象,他拒絕去思考,成年后,衣衫襤褸的李果,在災年里備受折磨。 “大抵,也是給人傭工吧?!?/br> 趙啟謨垂頭喪氣,他已明白父親為什么如此質(zhì)問他。 “你尚年少,親近鄰家之子,并無不妥,只是云泥殊途,終究無法維系,早明白這個道理也好?!?/br> 趙提舉并不是不許兒子和貧家子交友,而是告知趙啟謨,這樣的友情徒勞無功,終究陌路。 “嗯,知道了?!?/br> 趙啟謨小聲應諾。 “還有,翻窗逾墻之事,皆是小人所為,哪像個世家子。再不可有,這絕非君子所為,若是再犯,便要責罰?!?/br> 趙提舉言語嚴苛,他對這事的忌諱,不在于會摔傷,不再于可能會影響學業(yè),而是品格。 “可知‘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 趙提舉提問。 “知道?!?/br> 趙啟謨小聲回應。 “往后呢?“ “往后再不敢犯?!?/br> 趙啟謨低著頭,顯得羞愧。 翻窗逾墻的行徑,非偷即盜,確實有辱斯文。何況,云泥殊途之說,也讓趙啟謨十分震動。 李果可曾想過,他會有怎樣的人生嗎? 然而出身不可選,后天可以努力,他人可以資助,雖然窮一代,便也窮三代的比比皆是,也總有例外。 第19章 隔窗 王鯨在縣學里挨了一頓胖揍,打他的是兩位年長同窗,拿木板啪啪打屁股。王同學考試成績差不說,還經(jīng)常曠課,還在學校里打架斗毆。學諭記過,懲罰,還要通知家長。 聽著王鯨同學在一旁親娘啊的慘嚎,眾多學子沉默無言,心有余悸,當然也有抿嘴偷笑,幸災樂禍的。 堂下的王鯨,嗚嗚哭號,被兩位書童攙到外頭去,一番鬧騰消停。 堂上,學置長仍是嚴肅查閱各位學子所做得詩賦,喊到姓名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起身,到一旁排著等挨訓。 年關(guān)將至,學生們瑟瑟發(fā)抖,又到考核一年成績的時候了。 在此等情景下,還能悠然磨墨,翻書,托腮的學子,都是學霸。 學霸趙啟謨執(zhí)筆在紙上寫下,記大過一次,小過三次。 這是王鯨同學入學一載的“業(yè)績”,恐怕他明年再難到縣學里就讀。 不過即是富家子,且是巨商之子,書讀得好與否,已不重要,哪怕是個蠢材,也衣食無憂。 再過二日,縣學放假,學子們可以回家過年,多少人盼這個年假。就是學霸趙啟謨,想起這番學末考核過后,便是年假,也遮掩不住喜悅的心情。 梆聲響起,學子們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