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我皺了皺眉,想問他當(dāng)時的情形,但此時嗓子嘶啞,說話費勁,便只抬手摸了摸他額上滲血的邊緣。方想問他痛不痛,陸澈就一把握住我的手,輕聲道:“不痛?!?/br> 我一個沒忍住,眼淚“嘩”就下來了。 這場眼淚落得復(fù)雜,一是我們一家三口劫后余生的感慨,二是,我竟不知我們一直默契得這樣。 他幫我輕輕將眼角的淚痕揩了,說話像哄孩子似的:“有孕的人不能哭的,若日后孩子生出來也整日哭哭啼啼,看你受不受得住?!?/br> 我這么一聽,眼淚落得更兇了。倒不是被他這番話給嚇著了,而是在想,如今還能躺在這兒聽他說話,真好。 陸澈見我哭得收不住,一時間也有些慌神:“怎么越哭越厲害了呢?是不是哪里疼?”他指指我手臂被燙傷的地方:“這里痛了是不是?” 我搖搖頭,想告訴他我錯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會相信他,即便有朝一日要趕走我我也要賴著他,但支吾了半天,就是什么都說不出來。越說不出來越急,越急就越說不出來,最后只好放聲大哭起來。 他在一旁頭疼地揉揉腦袋:“到底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哭得這么厲害?傷口又痛了是不是?你倒是說?。 ?/br> 見我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哭,他干脆一跺腳:“小玉!快傳太醫(yī)!去傳太醫(yī)!” 我仰面躺在床上,瞧著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越哭越大聲,心里一百個納悶:我他媽怎么會覺得我們倆有默契?!明明是感動得痛哭流涕,想上演一場劫后重逢的感人戲碼,他怎么會是這個反應(yīng)?怎么會是這個反應(yīng)??! 還沒感嘆完,七八個太醫(yī)便從外室一擁而進,嚇得我趕忙收聲。畢竟我為一國之后,在陸澈面前哭上一哭那是夫妻間的小情趣,可當(dāng)著這么些個太醫(yī)哭起來便實在是有些丟人了。出于怨念,我只能鼓著腮幫子將陸澈瞪著,瞪得他直撓后腦勺。 為首的蕭太醫(yī)把完脈,又與余下的幾個圍作一團商議了半晌,最終一致表示:“娘娘和小殿下無礙,至于傷勢,修養(yǎng)半月便會痊愈?!?/br> 陸澈聽完抬了抬眉毛,看了看我又輕咳一聲,問:“那方才皇后何以嚎哭呢?” 聽完我只想找個地縫鉆下去。 一轉(zhuǎn)眼,卻見幾個太醫(yī)又激烈地研討起來,末了給出個結(jié)論:“啟稟皇上,娘娘昏迷三日,期間顆粒未進又口不能言,許是餓的?!?/br> 聽到此處我已經(jīng)絕望地閉眼。要是手臂能動,多半還會扶個額。 偏偏太醫(yī)話畢,陸澈還跟心領(lǐng)神會似的,連忙放話讓御膳房去給我做吃的,順帶將一屋子的太醫(yī)也打發(fā)了出去。 我眼睛睜開一條縫,都不敢正眼看他,直覺此人的情商與智商都讓人無法直視。 他卻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笑盈盈地道:“別哭了,飯菜很快就來?!?/br> 我重重嘆下一口氣,罷了。 如太醫(yī)們所述,半月后,我身子大好。除手臂被燒傷處留下了淺白色的傷痕外,其他皆與之前殊無二致。 好吃好喝將養(yǎng)了這么久,又加上添了腹中的小東西,腰圍逐漸大起來,整個人也有些發(fā)福的跡象。一想到這種狀況將在未來幾月持續(xù)發(fā)展,我便忍不住對自個兒的身材無限憂慮。 反觀陸澈,他卻對此甚是歡喜,每日睡前都要盯著我的臉頰瞧上好一陣,又摸摸我日漸凸顯的肚皮,點頭道:“皇后近來將養(yǎng)得不錯,看來我的小殿下也過得不錯,要賞要賞。” 每逢此時,我便白他一眼:“賞什么賞?既然我嫁與了你,便是你陸家的人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整個后宮的東西都是我的。有從自己家拿東西賞給自己的么?那是拿!” 接下來他便灑然一笑:“是是是,皇后說得極是?!?/br> 而后又是一夜纏綿的耳語。 從前我們并不說這些溫言軟語,只磕磕絆絆地維持著夫妻間最基本的距離。一是我當(dāng)他是大燕皇帝,心中敬畏;二是我一心只想著逃出去當(dāng)個財主,并不敢在情感上陷入過多,怕不能心無掛礙地離去;三是,我自卑地以為像我這般卑微的人不可能得到一位帝王的真心。 可世上有些事,一旦開了頭,便再不能隨隨便便了結(jié)。命運會在倆人同在的光陰里打上一個又一個的結(jié)扣,直至兩個人的生命都烙上對方的影子,便再也無法分離了。 就如我與陸澈。在經(jīng)歷過這一場風(fēng)雨后,我突然便悟得他身為帝王卻待我如此的難能可貴,而他也明白我過去所有的膽怯與自卑。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大和諧,敲鑼打鼓都不足以表達我如今心中的喜悅??梢娚杏行┦率潜仨毥?jīng)歷的,否則永遠不能有茅塞頓開的一天。 當(dāng)然,這些日子除了與陸澈濃情蜜意養(yǎng)肚子以外,朝中的大事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譬如顧氏造反一事。 原來陸澈當(dāng)日確然去了封陽,只不過半路覺得蹊蹺,又折回來了。碰巧在返程的路上便收到急奏,說嚴(yán)府起了大火,還被顧炎施以重兵重重圍著。機智如他,這便立刻策馬疾了回來。我臨昏過去前所見的幻象也不是假的,那個沖入火海勇救妻兒的人是真真切切的。是陸澈,是我的夫君。 聽小玉說,顧氏一族已全部入獄,兵部尚書一職也選拔了新的官員頂上,朝中順道還鏟除了顧氏一族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真是大快人心。 要說唯一顯得郁郁的人,大約只有太后了。 顧炎是她的親弟弟,整個顧氏望族也因她而屹立多年,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兒,底下議論起來自然也跟她脫不了干系。 不過陸澈總歸是個孝順之人,加上太后不過是過于偏信外戚,其他也無甚罪責(zé),倒也沒對她作何處置,只是半月來從未踏足瓊?cè)A殿一步。 前幾日她來探我,我瞧著她老人家的眼角眉梢憔悴不少,頭上的銀絲也多了幾條。陸澈即便過來撞見,也只是禮節(jié)上的行禮問安,其他再沒什么交談。 其實,這已是身為兒子對母親最大的懲罰了。 這事兒若擱在平常家里頭,便是婆婆和夫君過得別扭,身為兒媳婦兒,我也不好受。平日這兩人互不登門,但凡遇見,便是在我的昭純宮里頭。一個不理不睬,一個欲言又止,可憐我一個大傷剛愈且身懷六甲的人兒喲!想說話吧,不知從何說起,不說話吧……那就沒人說話了。 幸而太后她老人家情商頗高,這種事遇過兩次便不再來了,改從太醫(yī)那尋了幾張孕婦進補的方子,每日著人變著法子為我做了湯羹送來。 我感激得緊,感激地看著桌上的阿膠蓮子羹直冒眼淚花子。 小玉立在一旁,時不時往碗里看上一眼,又時不時瞄一瞄我:“娘娘,您要再不喝可就涼了?!?/br> 我無力地擺擺手,捧著肚皮打了個飽嗝:“方才我剛剛喝下一碗陸澈送的燕窩,這一碗實在是喝不下了。” 她為難地道:“可這是太后著人送來的,不喝豈不是拂了她老人家的顏面嗎?”小玉四下望一望,湊過來悄聲道:“就算她現(xiàn)在和皇上不和,但始終是太后??!和皇上的血緣是斷不了的。倘若您此時得罪了她,日后她再東山再起,又沒您的好日子過了?!?/br> 我苦著一張臉:“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但就算是圈養(yǎng)的豬也沒這個吃法啊!我現(xiàn)在看見吃的就想吐,要不你替我喝了吧,反正也沒人看見?!?/br> 她往碗里盯了一眼,死命搖頭:“小玉不敢。這阿膠味兒濃,喝完久久不散,要是被其他宮人知道了,奴婢小命就玩兒完了?!?/br> 我想想也是,若底下的人知道我不領(lǐng)太后的情,免不了又是一頓議論。朝碗里瞅了一眼,我爬到一邊道:“那咱們歇會兒哈,等我前一碗先消化了咱們再戰(zhàn)?!?/br> 小玉立刻露出堅毅的神情:“嗯!” 半個時辰后,待這碗阿膠蓮子羹喝下,我終于發(fā)覺這么下去不是辦法,簡直太折磨人了這。也逐漸想通一件事。太后她之所以突然待我好了,一是念著我肚子里懷著她的孫子,二嘛,大約是因著陸澈冷落了她,想讓我?guī)椭f說情。 這原本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哪知我悟性太差,活活喝了大半月才悟出來,也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等得急不急。 所幸此時已經(jīng)入了秋,外頭清風(fēng)拂柳涼快得很,我便扯了小玉:“在鸞鳴殿困了這么久,都快閑得長蘑菇了,走!我們往外頭走走?!?/br> 但走著走著,小玉便覺著有些不對勁:“娘娘,奴婢瞅著這個方向似乎不大對啊!再往前走便是太后的瓊?cè)A殿了?!?/br> 我將手在眉骨處搭了座橋,朝長廊盡頭的方位望了望,喜道:“對著呢,對著呢!瞧你家娘娘記性多好,不乘轎子也找得著?!?/br> 她兩條眉毛都快擰成一條:“娘娘您是故意來見太后???” 這不是廢話么!我斜她一眼:“每日一海碗的湯水,若不找太后她老人家求饒,你行你喝去?” 小玉一聽,趕忙閉了嘴。 ☆、婆媳過招 入了殿門,門口的小太監(jiān)便趕緊跑進去通傳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許久不來,總覺得瓊?cè)A殿好像與往日不大一樣?;ㄆ岳锏亩霹N叢里滿是花泥,幾棕銀杏也把葉子落得七七八八。許是太后心情不佳,殿中的宮人也不敢大聲說話。偌大的一座瓊?cè)A殿看起來空空落落的,寂寥得很。 我進去的時候,太后正在堂前禮佛,嘴里念著聽不懂的梵文,撥幾圈佛珠,又敲幾下木魚,氣氛頗有幾分莊嚴(yán)肅穆。 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我也不敢造次,便隨著接引的宮人落座,在一旁躡手躡腳地喝閑茶。 一杯茶喝得見了底,佛前的人才從蒲團上爬起來,坐到主位上押了口水,道:“皇后的身子好全了?今日倒有雅興,逛到我這瓊?cè)A殿來?!?/br> 我笑笑:“這幾日吃得有些多,我就是出來逛逛,消消食,不想走著走著便到了您這兒?!?/br> 她點點頭:“有了身子的人多走走也是好的,到了生產(chǎn)時才會順利。”語畢又望向殿外,幽幽道:“加之如今宮中冷清,皇帝總共就一位皇后,除了來我這兒,你只怕也別無去處了。” 我噎了一噎。她老人家這還是念念不忘我把嚴(yán)小姐嫁給衛(wèi)凌這事兒啊!三句話不離后宮空虛。 我訕訕地道:“其實也不是。我今日過來,主要還有一件事,想跟您老人家商量商量?!?/br> 她瞬時驚奇得有點夸張:“找我商量?老身如今深居簡出,朝堂后宮都不過問了,不知皇后有何事需要找我這個老太婆商量?”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就是那個湯羹啊……我宮里有專門的太醫(yī)照料,吃得好喝得好,您那每日一海碗,就是喂豬也沒這個喂法嘛……”我越說越小聲,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把不想喝湯羹一事正確表達又不拂了她面兒。忽的想起她想緩和與陸澈母子關(guān)系這事兒,忙道:“雖說皇上看見您對我悉心照拂心里高興,但要讓他高興也不能就指著這一件事兒,咱換個法子成不?” 她盯了我好一會兒,突然笑起來:“真不知道該夸你笨還是夸你聰明?!鳖D了頓:“皇帝是我的生生骨rou,他的脾氣我了解。眼下不高興無非也就是一陣兒的事,等過些日子便會好起來,畢竟我是他的母親,他還能冷落我一輩子不成?” 我愕然。 既然您明白這個道理,那整日往我殿里送這些個喝死人的湯藥補品是為甚???單單就是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健康成長?這我還真不信。 我道:“那既然您不是為了博皇上高興,這些補品也就沒必要日日送來了,我宮里什么都有,您老真不用費心?!?/br> 她長嘆一口氣:“幾家歡喜幾家愁,眼下你們都高興了,可有些人卻不大高興。但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又不能明著說她不高興,只好弄得旁人也不高興了?!?/br> 我被她這一番話繞得有點暈,捋了好半天才整明白,她就是想表達她現(xiàn)在不高興,所以要弄得我也不高興,如果想皆大歡喜,那得先把她哄高興了。 可她要想高興,難度實在太大。顧炎一家又不是我派人去抄的,要砍頭也不是我宣判的,都是大燕國的律法與那滿朝的文武大臣說了算。 我為難道:“您心里舒坦了我的日子自然好過,但您要的也忒貪了些。顧家的那些人我是真救不了,”我嚇得站起來要走:“您要是指著我?guī)湍k這件事兒,那我還是回去繼續(xù)喝湯吧?!?/br> 她見我要走,在后頭抬高了嗓門兒:“我要的這事兒,你辦得了?!币娢肄D(zhuǎn)了身回來,又續(xù)道:“顧炎謀反是死有余辜,但顧茗一直身在后宮,確然不曾參與,如今被牽連入獄,實屬無辜。聽聞就這幾日便要流放到蠻夷之地,她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家家,如何受得了這罪?” 我大松了口氣,原來她是想讓我替顧茗求情啊! 太后的語氣緩和了不少:“我就想你去皇上那說上一說,免了她的流放之罪充為官奴,在宮里做個粗使也好,添茶的罷。只要留在宮里,總比山高水遠要好上許多?!闭Z畢又陳懇地將我望著:“況且顧家獲罪,她一個罪臣之女對你也無甚威脅,你就當(dāng)賣我老太婆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 聽她一頓絮絮叨叨地說完,我歪頭想了一想,又緩緩地朝椅子上坐了回去。 直覺這太后之所以能混成太后果然是有兩把刷子。明明是她有求于我,但人家不僅讓我遭了罪,且還能扭轉(zhuǎn)乾坤差點兒將局勢變成了我求她! 我在心里一陣盤算,覺得她老人家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簡直無從拒絕,只得認(rèn)栽道:“得,這回我就哄一哄你,但你到時高興了,可別再給我送湯羹了?!?/br> 她嘴角終于蕩開來:“那便等著你的好消息了?!?/br> 回宮的路上,小玉一百個不解:“顧小姐還在宮里的時候就與你不大對付,如今好不容易送走了,您真的還要再給弄回來???” 我兩手一攤:“還能怎么辦?太后她如今再怎么不得勢她也是太后,想整我還不就是動動手指的事兒?”只恨我爹死得早,只教我如何在茫茫人世中生存,卻沒教我將來嫁入婆家該如何與惡婆婆斗法?。?/br> 想到此處,我很是傷情。 可再一想,顧茗過往與我在宮里無非是小打小鬧,也算不得有什么深仇。就算是有些冤憎,也不過是她不甘心被一個市井來的女子搶了后位。況且那日在顧府的樹上,我親耳聽得她爹娘曾指使顧茗對我下手,但最終顧茗不僅未傷我分毫,還助我出了宮。如此看來,她也算不得什么大jian大惡之人,救上一救,就權(quán)當(dāng)是為了我日后的太平人生。 只是,到底該如何與陸澈開這個口呢? 將求人變成別人求我這事我是斷然干不來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狗腿一回。 畢竟……咳,我狗腿慣了。 上回陸澈的壽辰,我親手繡了荷包,雖然沒能在當(dāng)時送出去,但總歸東西是到了他手里。且見他整日帶著不離身,想是歡喜得很。這回,我決定為他畫一張像。 這個想法一經(jīng)冒出來,簡直擋都擋不住。一回到昭純宮,便令小玉備了筆墨,鉆進書房大干起來。 不得不說,畫畫這事兒還真不是誰都干得了的。起先我畫了大半個時辰,就連個輪廓也沒能勾出來。不是這里圓了,就是那里扁了,真是讓人頭疼。中途小玉來看了三四回,都被我打出去了。后來小喜子也進來瞧我,鬧得人不能安生。 正頓筆冥想著該如何掌握手上的巧勁兒呢,純白的宣紙上突然冒出截兒暗影,擋住大片的光亮,在紙上印出個腦袋的形狀。 我靈機一動,便照著這顆圓圓的腦袋描起來。 不想這一顆腦袋還沒描畫完整,這坨暗影它竟然講話了:“聽聞你一個下午都在書房作畫,畫呢?拿給我瞧瞧。” 正投入時被這么一嚇,驚得我趕忙抬頭,不偏不倚就撞上了頭頂這人的腮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