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仇恨太刻骨銘心，如果你的仇敵太過強大，那就信奉復(fù)仇之神吧。付出一個正常的人生，付出全部希望，成為血誓者，或許還有復(fù)仇的可能。血誓者用高昂的代價換取力量，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嗅到”仇敵的蹤跡。這種感知有時候一點都不講道理，能跨越千山萬水，能突破堪稱完美的偽裝，來到毀掉他們?nèi)松臄橙松磉叀?/br>
    聽起來很激動人心，不過真遇到了也就那么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血誓者，身為前大魔王走狗的一員，他們常見得就像賭棍家的討債人員。血誓者的感應(yīng)能力和血脈占卜者的預(yù)感一樣，真正有用的次數(shù)非常少?！芭鼙槿澜缱罱K找到敵人用過的牙簽”這種情況非常常見，要拿這種感知來追逐能全世界傳送、常年呆在亞空間法師塔里的法師，簡直是癡人說夢。更別說血誓帶來的力量增幅有限，真找到雷歇爾也只是送菜罷了。

    比如現(xiàn)在。

    雷歇爾終于離開了他隱藏在亞空間中的法師塔，因故向魅魔轉(zhuǎn)化，施法能力暫時在干擾中大打折扣，目前還沒怎么吃飽，但即使如此，解決這位找上門來的愛德華也綽綽有余。

    實驗室有點兒亂，充分體現(xiàn)了血誓者還不錯的實力與此戰(zhàn)中付出的十二分努力，可惜也僅止于此。雷歇爾毫發(fā)無傷，血誓者被魔法長矛釘在了墻面上，雙腳離地，像只掛在衣帽架上的刺猬。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好家伙，堅持這么久，可真了不起。

    還沒想完，他的腦袋就在無形之力下被捏碎了。

    攝魂之手掏出了血誓者憤怒的靈魂，如同監(jiān)牢一般，將它死死鎖住。我等著雷歇爾的下一個動作，但他沒有動。

    我一進(jìn)門，雷歇爾的目光便刷地釘?shù)轿伊松砩?。他順著我的視線瞥了匯聚在指尖的靈魂一眼，又向外掠過地上的牧師小姐，對我嗤笑一聲。

    “不忍心，嗯？”他說。

    我連忙攤手請他自便，身體貼到門口的那面墻上，盡量縮小存在感，希望他就當(dāng)我沒進(jìn)過門。可惜雷歇爾半點沒有放過我的打算，他整個人轉(zhuǎn)向我，抬起那只手。

    “要求情嗎？”他說，“替那個牧師，求我放過‘愛德華’的靈魂？”

    他當(dāng)然知道門外發(fā)生的一切。

    “您不能放過他?！蔽铱陀^理智地說，“血誓者的追獵無休無止，若不斬草除根，他們很容易化為死靈繼續(xù)復(fù)仇。對付血誓者，應(yīng)該殺了他們，燒掉尸體，驅(qū)散靈魂?！?/br>
    “很好，和我教的一樣?！崩仔獱柕恼Z氣聽上去可沒半點夸獎的意思，“那么，你自己怎么想？”

    魔法之神在上，我的導(dǎo)師居然意識到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何等讓人振奮啊。我在這次對話沒法盡快結(jié)束的預(yù)感中嘆氣，老老實實回答：“我覺得他挺慘。等您解決完他，我會把他與門外那位可憐姑娘的骨灰找一個地方埋了。”

    會成為血誓者的人，一定與追獵對象之間有著血海深仇。

    這就是雷歇爾想聽到的東西，他的嘴角勾起鋒利的弧度，仿佛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雷歇爾不屑地看著我，說：“軟弱?！?/br>
    “這不是軟弱，只是能感知。”我聳了聳肩，“我也會這么處理血誓者，但這不妨礙我覺得他們可憐?！?/br>
    “既然最終會和我做一樣的事，覺得他們可憐又什么用？”雷歇爾說。

    “不是所有東西都有用的，老師。”我回答，“我們會喜怒哀樂，我們能夠感知并產(chǎn)生反應(yīng)，因為我們活著。”

    “這不是活著本身，而是活著的冗余部分?！崩仔獱柗瘩g道，“倘若半身人沒有那么多無謂的、豐沛過頭的情感，他們的智慧足以發(fā)展出與矮人相當(dāng)?shù)某删停皇窍瘳F(xiàn)在一樣一無所長?！?/br>
    “半身人的食譜舉世聞名??！”我糾正道，“他們繁榮的餐桌文明源遠(yuǎn)流長，譽滿天下！”

    雷歇爾看著我，好像我在開拙劣的玩笑。

    我又想嘆氣，但是忍住了。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爸媽不理解我！我好失望！”的階段，成年人有著成年人的處理方法，比如說，在這種時候閉好嘴巴。

    “這就是你離開我的原因？”雷歇爾說，“因為良心發(fā)現(xiàn)？因為我的邪惡開始讓你感到痛苦？”

    我的太陽xue開始一跳一跳的疼，我看天看地，可惜這兒能看的只有血漿、尸體還有破碎的桌椅。這明顯的不想討論完全沒被體諒，雷歇爾咄咄逼人地看著我，一時間室內(nèi)只有靈魂的嘶鳴。

    “您為什么對這些問題糾纏不放呢？”我只好說，“如您剛才所說，這對我們正在面對的一切都沒有用處。在咱們接下來一段時間都必須攜手合作的情況下，變得更討厭對方一點有什么好處嗎？”

    “裝糊涂就是愚蠢。”雷歇爾冷硬地說，“我不會再讓你突然消失，就為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原因?！?/br>
    我沉默了片刻，開始控制不住地狂笑。

    “您……哈哈哈哈……”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努力在笑聲的間隙中說，“您聽上去完全是個死纏爛打的前女友哈哈哈哈哈！”

    雷歇爾沒有一點反應(yīng)，顯然沒搞懂我的笑點。他冰冷地注視著我笑倒在地，在停不下來的大笑中滾來滾去，斷斷續(xù)續(xù)笑了好幾分鐘都沒停下的意思。然后，我的導(dǎo)師終于意識到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步，他冷哼一聲，失去興趣地轉(zhuǎn)身，隨手掐碎了血誓者的魂魄。

    雷歇爾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雷歇爾：你是我的。

    雷歇爾：這就是你離開我的原因？

    雷歇爾：我不會再讓你從我眼前消失。

    ↑雷歇爾.克里夫，一個毫無自覺地甩出一打病嬌前女友臺詞的正直導(dǎo)師。

    第18章 轉(zhuǎn)移

    我在實驗的地上躺了好久才爬起來，感覺有點涼還有點疼——肚子笑得發(fā)痛，手掌剛剛不小心摁到了哪個玻璃器皿的碎片。我吮掉手上的血和玻璃渣，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洗個澡和吃頓飯。

    唉，都怪突發(fā)事件。

    雷歇爾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大概開始收拾東西。血誓者有另外一個很讓人煩心的屬性，在他們死去的時候，以同一個目標(biāo)為血仇對象的血誓者之間可以彼此感應(yīng)。其他沖著雷歇爾來的血誓者能感應(yīng)到這位愛德華在何處死于非命，對這些每天的生活就是全世界亂跑找仇人的瘋狂獵犬來說，他們不會放過任何可能。

    這間隱者小屋得被放棄了。

    按理說從實驗室開始收拾更方便，雷歇爾離開了這里，可能因為在我不肯乖乖回話的情況下，他跟我在這兒大眼瞪小眼會很跌份。大魔王達(dá)不成目的拂袖而去也就罷了，還留在原地多尷尬呀。我慢吞吞向樓上走去，路過一地的雜物鮮血和尸體，心不在焉地想，這算不算一個里程碑式的進(jìn)步。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沒回答雷歇爾的問題，他也沒有企圖施法逼我說。前面已經(jīng)說過，雷歇爾雖然是個難得的、不喜歡讀腦的黑巫師，但拷問時除外。他居然尊重了他的學(xué)生對他吞吞吐吐，奇跡啊。也有可能現(xiàn)在情況特殊，他暫時沒把握在保留我性命的前提下把我迅速打趴。

    我可是會拼命反抗的。

    不過，能意識到“我會為此拼命反抗”這一點，也算是個了不起的進(jìn)步。

    仔細(xì)想想，我也并非一個字都不能說，只是不想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罷了。而拒絕與雷歇爾深入討論的最好辦法，便是一開始就半個字都別說，否則他多半會企圖刨根問底，毫不留情地從你這兒挖掘出一切，信息也好你的情緒也罷，愿意吐露的與不想被他人得知的，統(tǒng)統(tǒng)被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固然沒遇到過，但我旁觀過其他倒霉鬼。在只會造成感情層面的傷害時，雷歇爾從來不留情面，不知深淺……或者他知道深淺，只是毫不在意。

    情緒在他眼中，只是生存的冗余。

    我離開雷歇爾不是因為頓悟自己在做壞事，說來慚愧，我跑路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已。雷歇爾實在對我影響太深，沒有跑路前，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動機(jī)，他的思考方式住在我腦袋里，與我自己的思緒混雜在一起，那時候的所謂善惡根本沒有意義，更無從說“因為良心發(fā)現(xiàn)而離開他”了。

    學(xué)徒海曼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全部覆蓋在雷歇爾的幽靈之下，即便離開塔完成什么任務(wù)的時候，也有一層隔閡橫陳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那時候的我有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優(yōu)越感，對塔外一切的觀感，就如同天界生物對主物質(zhì)位面存在的感想。要到隱姓埋名、四處逃亡了好些年以后，我才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并且弄明白過來，哪些是雷歇爾的想法，哪些是我的真實觀感。

    那時我才意識到，邪惡從不讓我快活。

    我在數(shù)年的迷茫與嘗試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認(rèn)識到自己是個自由自在的利己主義者，對不得不進(jìn)行的損人利己毫不猶豫，不會有什么痛徹心扉的負(fù)罪感，但如果可以，我更喜歡做些好事。我確定了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從此不再躊躇苦悶。枷鎖不復(fù)存在，門外海闊天空，這個世界又廣闊又精彩，有什么事過不去呢？一想開，生活就變得非常愉快。

    我看開了，反而是雷歇爾沒有。

    我的全部都曾握在他手中，從性命到喜怒哀樂，無一可以避免。像地上的影子之于照影子的太陽，無論影子在地上怎么摸爬滾打、徒勞追逐，太陽都按照它自己的軌跡前行，高高在上，不受影響——哪怕在我脫離了這種處境和心境之后，我依然這樣看待曾經(jīng)那段師徒關(guān)系。但世事難料，當(dāng)我們這對關(guān)系不太健康的師徒又有了面對面且沒忙于弄死彼此的機(jī)會，我目瞪口呆地發(fā)現(xiàn)，雷歇爾哪里是不受影響，他顯然對我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這事夠我再笑十幾分鐘。

    “走。”雷歇爾再一次出現(xiàn)在門口，對著地面一抬下巴，“帶上它?！?/br>
    他是說那個牧師的尸體。

    幾分鐘后我們離開了隱者小屋，火焰從屋子里燃起，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包括那位血誓者殘存的尸體。在吞沒掉整片森林的所有東西以前，這不自然的火焰不會停息。

    所有的筆記與材料都在空間袋里，雷歇爾兩手空空，我抱著那可憐姑娘的尸體。那是他需要的實驗材料，他讓我抱著，我就抱著，懶得去問這么做是因為空間袋會對尸體造成什么他不需要的影響，還是說他只是想讓我這么干。牧師冷下來的血液在我胸前的衣服上暈染開來，和之前冰凍法術(shù)的后遺癥混在一起，讓我更想泡個熱水澡了。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說。

    “沙發(fā)床?！蔽野β晣@氣，把尸體中快要跌出來的內(nèi)臟塞回去，“剛買沒多久啊，早知道應(yīng)該多睡幾次?！?/br>
    “那為什么不帶上？”他說。

    “對哦！”我附和道，“下次再買一張，老師您給報銷嗎？”

    雷歇爾懶得理我。

    我心疼剛買來的沙發(fā)床，雷歇爾倒是半點不心疼這間房子。真法師從不回頭看火焰法術(shù)，他走得頭也不回，當(dāng)天深夜，便帶我來到了另一個安全屋。

    我不奇怪雷歇爾能在世界各地搞出一打能停留的地方，一方面他深謀遠(yuǎn)慮，一方面他超級有錢。缺錢就去打劫龍的家伙當(dāng)然不介意給自己多置辦幾處房產(chǎn)，用不到就閑置著，用完了一把火燒掉，多么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有錢佬啊。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小屋二號的內(nèi)部構(gòu)造與此前的隱者小屋非常相似，活像連鎖旅店，都有著一個實驗室和兩間臥室。

    實驗室是標(biāo)準(zhǔn)配置，兩間臥室這事兒就有點讓人毛骨悚然。我希望雷歇爾只是剛好選定了另一間有著兩個臥室的安全屋，而不是每個安全屋都有兩間臥室。不然的話，多出來的一間臥室是給誰準(zhǔn)備的？

    眾所周知，雷歇爾沒有同伴。

    血誓者與他的同伴帶來的小麻煩，在幾個小時內(nèi)完全被抹消了，整件事對于雷歇爾來說只是一件小小的插曲。踏入新安全屋大門的時候，我的導(dǎo)師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常態(tài)，仿佛襲擊也好、我的不合作也好，全都不曾發(fā)生。

    我的胃對我喋喋不休，聲稱一整天的忽視之后，它絕不要再來一次魔法小面包。我在來之不易的熱水澡中拍拍我的肚子，它可真被慣壞了，以前當(dāng)學(xué)徒的時候，哪天不是魔法小面包？但我是個明事理的好半精靈，我們討價還價半天，最終它說服了我，讓我做好了出門的準(zhǔn)備。

    我一打開浴室門，雷歇爾就站在外面。

    他黑袍的下擺還在晃動，剛從別處走到這里站定，算準(zhǔn)了我這時候出來——雷歇爾這樣抓緊時間的人從來不喜歡枯等。我還想著烤肘子和麥酒，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只露出一個倉促的笑容。

    “去床上?！崩仔獱栒f。

    啊，好一下直球，現(xiàn)在我寧可他繼續(xù)磨磨蹭蹭好一會兒再來了。我想要闡述半精靈青年需要吃飯這件事，嘴巴剛張開，就被塞了一口魔法面包。

    我努力吞咽下去，說：“我今天可抱了幾小時的尸體吶？”

    “所以呢？”雷歇爾說。

    好吧，他會計較這個就怪了。

    “我很餓。”我說。

    “因為抱了幾小時尸體？”他挑眉道。

    “不不不不這是兩碼事。”我說，“這會影響我的工作狀態(tài)，讓我發(fā)揮不出讓您滿意的水平?！?/br>
    “你想吃東西？”雷歇爾說。

    “是啊，您至少該請我吃頓晚飯?！蔽宜餍院鷶囆U纏起來了，“請要睡的對象吃晚飯是基本禮……”

    我又一次赤身luo體向后倒在了浴室地面上，僵化法術(shù)束縛了我的身軀，堅硬的瓷磚親吻了我的后腦勺，如同一記悶棍，險些把我擊昏過去。一只光luo的腳踩在我胸口上，我在頭昏眼花的視野上，在浴室沒散去的霧氣中，看到雷歇爾陰森森的笑容。

    “你還想讓我請你吃飯，在你昨晚克扣了我的口糧之后？”他說。

    我的心因為“口糧”這種話蕩漾了一下，那只腳在我胸口的觸感——盡管這么說聽起來好似某種性癖奇怪的群體——讓我不合時宜地心思活絡(luò)。我不得不努力去想香噴噴的豬肘子，鮮活的想象讓我的胃放聲高歌，充分體現(xiàn)了我的態(tài)度。

    “你猜怎么著？”雷歇爾心平氣和地說，和善得有些嚇人，好似物極必反，“鑒于我知道起碼一打如何讓人死于脫精的法術(shù)，我需要什么的時候，并不需要你配合?！?/br>
    第19章 第三餐

    “來吧！”我十二分配合地說。

    雷歇爾在我上方停頓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在為我不按常規(guī)劇本來的反應(yīng)感到失望。

    其實他以前對著那些死到臨頭的冒險者、實驗材料和說類似的話時我就想過，要是那些人不像無數(shù)前輩們一樣，選擇痛哭求饒、憤怒咒罵或強作鎮(zhèn)定地討價還價這三種舉動之一，雷歇爾會做出什么反應(yīng)呢？可惜他的名頭太響亮，而幾乎所有人都怕死——關(guān)心之人的死、自己的死或不得好死——膽敢捋虎須的人至今還沒出現(xiàn)過。我仗著自己暫且不用擔(dān)心上述情況，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作死起來。

    反正我又不怕被他強jian，他沒法強jian我，因為我會非常配合。

    那叫合jian。

    我英勇地躺在瓷磚上直視雷歇爾，渾身洋溢著“怕草不當(dāng)游吟詩人”的大義凜然。此前用在浴室的保暖法術(shù)還沒到時間，現(xiàn)在看來真有先見之明。雷歇爾剛才陰冷而享受的神情變得乏味起來，好似刑訊專家一進(jìn)門囚犯就交代完了全部答案，盡管達(dá)到了目的，卻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我又有點想笑，也的確笑了出來。隨即我便覺得胯下一熱，小海曼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