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但我也能理解,”車山雪道,“死在敵人手中,是自作孽,死在自己人手里,則是不可寬恕。” 孫大勇聞言心中透涼,他的挑撥離間沒有半點效果。 “你們無需擔(dān)心,”車山雪好像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對他,不,并不是對他一個人,還有影影綽綽藏匿在院子陰影中的厲鬼們說,“我說過了,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完成?!?/br> 承諾助厲鬼們復(fù)仇,自然不會放過仇人。 承諾放過千刃派門人,他原本也無需對那些可憐人動手。 承諾有朝一日要進(jìn)入魔域深處,總有一天,這個天下他都能…… 車山雪眼神閃了閃,示意厲鬼們重新藏起,繼而對孫大勇道:“接下來這一路你不來為好,不過,有另一件事,是你能夠幫忙的?!?/br> 有些怏怏的孫大勇立刻抬頭問:“何事?” “無論何處,人只要多了,就不可能只有一個聲音,萬門盟如你這樣不情不愿的小宗門應(yīng)該不少,長臂門這些領(lǐng)頭羊里面,恐怕也會有不同意宗門行為的人,你留在丹州,通過你那徒弟的身份,和他們聯(lián)絡(luò)一下……” 孫大勇聞言連連搖頭。 “大國師,不是我說,這種事我恐怕干不好?!?/br> “我曉得,”車山雪道,“白麻會協(xié)助你。” “你們不帶他走?”孫大勇驚訝問。 “他之前費了那么多功夫打探長臂門的情況,不好好利用一番簡直浪費,”車山雪早就想好了,“我和諶巍兩人上路,讓其他麻雀在鴻京接應(yīng)便是?!?/br> “可是……” “我想你也不愿對上虞cao行,或是此刻鴻京周圍的幾萬人馬,”車山雪笑了笑,“好不容易說服你門人,讓他們同意你跟著我們出來,我至少得保證你能全須全尾再與他們相見?!?/br> 吱呀—— 屋門再一次被推開,重新做好易容的諶巍跨出。 白麻落后一步跟在后面,聽到院中大國師提高聲音問:“我之前說的你都聽到了?!?/br> “小人必不負(fù)所托?!卑茁楣笆值?。 諶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他重新墊上的假鼻子,只覺得臉上厚厚一層讓他眼睛都眨不動了。 麻雀們用的易容之術(shù)似乎沒有祝師使用藥物來得便捷,至少之前諶巍不會感覺臉上帶了一層面具。 他竭力向車山雪露出一個微笑,可惜這個微笑落在旁人眼里,變成了有些滑稽的鬼臉。 諶巍伸出手,道:“走吧?!?/br> 若是他真正的臉,這舉動大抵算得上瀟灑倜儻,可一個滑稽鬼臉做出來,反倒讓人忍俊不禁了。 車山雪沒笑。 他看到的是諶巍真正想露出的那個微笑。 簡直比不久前用毛筆敲諶巍嘴時還莫名其妙,他過了幾個呼吸,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握住了諶巍伸出的手。 下一刻,他被人攬進(jìn)懷中,溫暖的內(nèi)息不容抗拒地將他護(hù)住。諶巍對著另外兩人點點頭,運起輕功,帶著車山雪如一陣風(fēng)掠過丹州的無數(shù)鋪著黑瓦的屋頂。 以他的速度,從這里去鴻京,一天便可到達(dá)了。 *** 實際上,一天不到。 一月十一上午,諶巍和車山雪已經(jīng)站在浀水南側(cè)。 浀水的源頭來自天山,從那遙遠(yuǎn)的關(guān)外奔到大衍腹地,甘美的雪水早在路途中變得渾濁,等來到這津府平原之地,激蕩如銀龍的河水逐漸平緩,轉(zhuǎn)成為波瀾不起的淺灰色長綢。 只是這長綢寬越二十多里,水深一眼看不見底,站在岸邊舉目眺望,水霧籠罩河面,后面才是鴻京城雄偉的身影。 自從靠近浀水,諶巍便放慢了速度,畢竟浀水兩側(cè)人煙繁榮,他若保持一路上的速度,光是破空風(fēng)聲就會讓一群人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 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預(yù)料錯了,根本不會有一群人。 隨手料理掉幾個在村中搶劫的叛軍,諶巍長劍歸鞘,抬眼一掃,發(fā)現(xiàn)道路兩旁家家緊閉門窗,唯一一家門戶大敞的便是被搶劫的這家,數(shù)口人已經(jīng)命喪叛軍刀下。 諶巍聽到慘叫聲立刻趕來,卻還是慢了一步。 但這一村村民聽到的慘叫聲應(yīng)該比諶巍聽到的更清晰,卻沒有一個敢出來看看情況,生怕門一打開,游蕩的叛軍就會闖進(jìn)自己家中。 諶巍并沒有指責(zé)這些村民的意思。 只是他還記得,鐵龍軌修好之前,他前往鴻京,次次從這個小村子經(jīng)過,此地百姓身上的平靜祥和曾讓他徘徊許久。 而今,那平和的氛圍蕩然無存。 連他都有這種感受,那對這片土地更為熟悉的車山雪…… 從村中走出的諶巍站在車山雪身后,見他隔著浀水眺望對面的鴻京城,兩人一次沉默矗立良久,諶巍才聽到車山雪開口說話。 “虞cao行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敝R巍說。 車山雪詫異看了他一眼,眼神帶著鄙視。 諶巍是逆轉(zhuǎn)時光回來阻止虞cao行的吧?車山雪想,白占了這么大的先機(jī),回來前竟然連敵人想做什么都不搞清楚? 腦子長在劍上都沒法解釋這愚蠢了,難道是他猜錯,諶巍并非逆轉(zhuǎn)時光之人? 算了,這種事暫時放下。 車山雪重新凝望浀水對面的鴻京城,在祝師的靈覺中,遠(yuǎn)處鱗次櫛比的城池之上,籠罩著常人無法看見的黑云,黑云翻滾著,有什么藏匿其中,時不時露出一鱗半爪。 那是大衍的龍氣,龍氣不散,大衍就沒有消亡。 車山雪還記得他離開鴻京時,那條長龍雖然有些懶洋洋,卻還是正當(dāng)盛年的模樣,才過一個多月,長龍便已經(jīng)生出白須,鱗片的邊緣也蒙上了一層灰。 而且他總覺得黑云露出了一抹血色,等定睛看時,那抹血色又消失不見了。 麻雀軍里偷偷接應(yīng)的人終于來到,正是之前和白麻聯(lián)系的少年刺客小麻。 他悄無聲息地從蘆葦叢中冒出,仔細(xì)打量過車山雪和諶巍后,才抱拳行禮。 “抱歉來晚。太子失蹤,虞賊遣我等尋找,沒法脫身,耽誤了。” 第76章 老駕崩,少登基 “太子在哪里?” 與車山雪諶巍一行相隔浀水,虞cao行站在皇帝寢宮里,逼問車弘永。 車弘永聞言冷笑。 當(dāng)今天子在短短數(shù)日中暴瘦,如今就算是殿外長不出新葉的老樹,看上去也比他更強壯些。就算是半躺半坐著,他也呼吸急促,鼻翼扇動,仿佛馬上就要窒息而亡。 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睛。 車弘永的眼珠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火焰仿佛是以他生命為燃料,他越是瘦骨伶仃,火焰越是旺盛,連著眼窩下一雙高高支起顴骨,共同構(gòu)成了車弘永如今刻薄又惡毒的臉。 如果說在過去,車弘永的惡毒就像是明晃晃的匕首,刀尖朝向皇叔車山雪,朝向滿朝大臣,朝向他不滿意的一切,那么最近幾天里,他的惡毒就變成了藏著漩渦的河水,不顧一切要把虞cao行拖下。 虞cao行原本毫不在意,這個被車山雪一手扶起的皇帝,他何曾看在眼中過? 螻蟻的威脅并不算威脅,這是持強凌弱的真理。 但又有一句話叫做蟻多咬死象,更何況,就算是螻蟻,車弘永也是坐在龍椅上的螻蟻。哪怕禁軍士兵皆背叛,身邊沒能留下一個宮人,他依然是這座宮殿乃至整個大衍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樣的車弘永想要給虞cao行找麻煩,還真能找出幾個。 虞cao行心平氣和地將問題重復(fù)一遍,車弘永終于大笑出聲,癲狂的笑聲回蕩在朱紅高柱之間,接著猛地一頓。 一旁暖爐中的炭火突然爆起,金紅的火焰在半空中盤旋成風(fēng)暴般的火蛇,將車弘永纏繞。 火蛇的長信停在車弘永的嘴前,只要他再笑一聲,想必就會直接鉆進(jìn)他嘴里。 車弘永閉上嘴,卻依然一臉得意的看著虞cao行,就算虞cao行表情淡然,在他眼里也變成了滿臉鐵青。 他的臆想難得沒出大錯誤,太子車元文在虞cao行的計劃中,的確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不過,車弘永更加非同一般,只要他沒出事,虞cao行也用不上那個太子。 只是失去了一個備用計劃,并無大礙,虞cao行確定完這一點,懶得搭理被拘禁數(shù)日有些癲狂的車弘永,散掉火蛇,打算離去。 他轉(zhuǎn)過身,腳才賣出一步,安靜下來的車弘永又開始說話。 “我知道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不顧虞cao行有無回頭,車弘永自言自語般叨叨絮絮。 “這些天我想過很多事了,從我那簡直像個石頭人的父皇開始想,想我的幾個兄弟姐妹,又想我高深莫測的皇叔,還有我的皇后,我的妃子,我的大臣們,我的大衍……我全部想過了,只為了尋找一個答案,為什么我還沒死?!?/br> “這真的很奇怪啊,我母妃是宮女出身,無論是生下我之前還是生下我之后,在宮內(nèi)外都默默無聞,但是如此勢單力薄的她竟然將我健健康康的生下來了。還有,從我出生到成年出宮,我有不少兄弟姐妹夭折,但我就是沒遭遇什么災(zāi)禍,順順利利的成了親王。大哥二哥四哥帶著禁軍在城里打起來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但我沒死,不僅沒死,我還當(dāng)上了皇帝!天下有誰比我更得蒼天庇佑?有嗎?有人嗎?” 車弘永的話聽上去和胡言亂語差不多了,虞cao行皺起眉,為自己竟然在這個廢物身上浪費了時間而后悔。 他重新往殿外走,沒走出兩步,車弘永的一句話再次讓他停下。 “但你為什么也沒殺我呢?”癲狂的天子嘻嘻笑著問,“這些天我罵你,罵你祖宗十八代,無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干脆做,是個人都該想殺我了吧,丞相,你還是不殺我,你說說,你留著我有什么用處?” “你不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啊,”車弘永搖頭晃腦,慢吞吞地說,“我想你為什么不殺我,你又不是我那個看似手狠實際心軟的皇叔,為什么要對我網(wǎng)開一面?!?/br> “我沒有什么東西了,皇位,大衍,全部無法打動你,我想活下來啊,我不想死??!然后我突然想起來了,在皇陵里你用了祝呪是不是?據(jù)說不能學(xué)祝呪的你使用了祝呪是不是?我終于恍然大悟??!祝師怎么能當(dāng)做常人看待呢!” “我曉得的,常人眼里很多祝師行事古怪,那是因為祝師視為珍貴的東西和常人不同啊,就像當(dāng)年虞家和太.祖爺爺聯(lián)盟,常人猜了一百零八個理由,什么為了對抗另外四大宗門,什么占卜出車家會一統(tǒng)天下,提前投誠,全部不對!不止你虞家會記載秘聞傳承,我車家也有,太.祖爺爺說了,你們虞家,是為了龍氣而來!” 面上潮紅的車宏永激動地說出龍氣兩個字時,一直背對著他的虞cao行終于轉(zhuǎn)過身,一雙眼睛冰若寒潭。 車弘永再一次大笑。 他改了自稱,充滿惡意地問:“朕說對了,對嗎?” 車弘永扶著床柱坐起來,一改剛才的頹廢,背脊挺得筆直,和他無數(shù)次坐在龍椅上的姿勢一樣。 當(dāng)了這么多年天子,他身上是有點帝皇之象的,認(rèn)真起來,一時也無人敢奪其鋒芒。不過虞cao行并沒有看向車弘永,他抬起了頭,目光穿過房梁和琉璃瓦,注視著黑云之中衰弱的老龍。 就在剛才,那老龍的龍頭無力垂下,只是發(fā)白蒙灰的鱗片竟然開始掉落,沒入下方這座位于三道靈脈交匯之地的城池中。 祂要死了。 任誰見到這一幕,都能明曉這點。 一條死龍可不是虞cao行所想要的,他面色真的陰沉下來,揮手讓等候在陰影里的麻雀去找太醫(yī)和醫(yī)祝給車弘永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