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不過我覺得,他還挺年輕的,娘都去世四五年了。”崔季明斟酌道:“再說他一直連個屋里頭丫鬟都沒有的那種人,我倒是覺得應該續(xù)娶,否則等到他老了,你們倆個又嫁人了,我又……到時候也沒個親近的人照顧他?!?/br> 崔季明說得都在理,舒窈心里頭也明白,可她就是沒法想象來個陌生的女人進家門。 “咱們怎么說都沒用?!彼镒斓溃骸八窃敢猓蹅z能攔得住么?他要是真不愿意,你拼命給他牽紅線都不成呢?!?/br> 舒窈嘴上跟季明服軟,實際心里想著到時候她可絕不會同意,至于照顧阿耶,有她在呢。 她可不打算隨便嫁人。 世家里留在門內不嫁的姑娘多得是,在家門里頭,地位可是比媳婦還高,甚至家門內要是有未嫁的同姓姑娘,必定會先把內院的權利交給她。 雖然大鄴十三四歲早嫁的姑娘多,但是不嫁人的、轉頭另嫁的也多的是,這年頭人們注重女子背景,大部分娘家有勢力的,婚后都會和丈夫先入住娘家一年半年,表示親近。就算是嫁了人很多年,想要回娘家住一段時間,也是隨隨便便的事。 她有五姓嫡女的出身,最強大的娘家,二十八她都嫁得出去! 這會兒前院來人通報,說是幾個堂嫂子都已經(jīng)在了,崔家的男人們也從宮里下班了,快要進家了,讓她們也往前去呢。 舒窈最后只挑了個顏色素凈的玉簪,起來給妙儀擦掉眼淚,小臉略施薄粉。她伸手將妙儀手上的紗布拆掉,露出抹了藥后看起來極為明顯的手背燙痕來。 崔季明打眼一看嚇了一跳:“怎么厲害成這樣!這是要留疤??!” 第22章 “沒事兒,我叫人拿藥水畫的,實際都快好了?!笔骜好蜃煨χ?,牽起妙儀的手:“走,咱們往前頭去?!贝藜久鞑聹y或許是舒窈天生的敏銳讓她感覺到了什么,才要特意這樣做。 三個姑娘往主屋里頭走,二房空曠的很,各處地方的上好房間都空著,下人倒是勤勉,各處一點灰塵落葉也沒有,崔季明瞧了一眼心里跟明鏡一樣。 崔式從建康來的時候,就帶了七八個大丫鬟,這些粗使下人都是長房那邊給送來的。這院里沒有女主子,按理說是要一塌糊涂了,如今看著沒有長房那邊華麗,卻整潔干凈,想來是舒窈管人的功勞。 崔家人聚在前院主屋,比上次見到王氏的房間大了一倍不止,相較后院的溫軟香暖,嬌聲燕語,這邊更通透也更大氣。此處的四周推門都是可以收在一起,露出外頭綠意流水。大鄴不論是普通的高門大戶還是皇宮內,大部分都是講究四面可以開門的通透寬闊,室內較少出現(xiàn)屏風,大多是用各種材質顏色的帷幕隔開,風一吹拂過去別有一絲美感。 兩個美婦人坐在側邊帷幕后頭的高腳寬榻上,也在下棋。 下位遠處坐了幾個年長女子,手持古琴與小鼓,低聲和歌,似乎是兩位貴婦人的人rou唱片機。這會兒嫡姓的孩子都來了,一共五六個男孩兒女孩兒,坐在旁邊一塊大地毯上,年紀小的在拋球,年長的在讀書。 崔季明率先走去給高榻上兩位婦人行禮,一個是她見過的大堂嫂王氏,另一位應該就是鄭翼那天提起的鄭氏。 相較于王氏王月娉的溫柔氣質,鄭氏鄭霏霏顯得不像個嫁人那么多年的婦人。 “快來讓我瞧瞧!這便是季明?我可聽歲山說了,行獵場上季明拔得頭籌,騎射俱佳,旁人家少年郎都看花了眼!”還臥在榻上的鄭霏霏笑起來,她也三十出頭,卻不太像個宅內婦人。細腰窄肩,下巴微尖,顧盼生輝,唇色嬌艷欲滴,被那玫瑰紫金邊肩掛與鵝黃裙子襯得明艷可人。 崔季明笑道:“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本事。倒是二堂叔殺死惡熊,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br> 這話說到了鄭霏霏的耳中,她倒是心情大好。 這會兒屋子里頭可是站滿了下人,不知跟上次一事有沒有關系,王氏叫了妙儀過來,抱在膝上問她手傷一事,妙儀沒說什么,傷口露出來,鄭氏瞥了一眼皺了皺眉頭:“怎么這么嚴重——” 王月娉也一驚:“是嬸嬸派去的庸醫(yī)治不了么?!早幾日怎么沒跟嬸嬸說!” 舒窈還沒開口,鄭霏霏先說了話:“這是要留疤呀!嫂子只派了郎中過去,那郎中指不定以為沒人管就敷衍呢!要是早幾日去勤看看,應該也不至于這樣!” 鄭霏霏伸過手仔細翻看,舒窈倒是渾不在意,仿佛那傷口根本不是造假的一樣。 這件事兒,鄭氏咬的比舒窈還快,崔季明心里笑了,看來這兩位堂嫂關系相當一般啊。 王月娉在此事上連連丟了臉面,面色冷了下來,舒窈抿嘴一笑:“應當不打緊的,只是郎中說悶著才會讓傷口惡化,妙儀便放開了紗布,這樣晾一晾或許會好的更快吧?!?/br> “前幾日去看過,郎中也說快好了啊。”王氏垂頭道:“倒是我太疏忽了,兩個姑娘在那院子里,縱然是派了兩個知事兒的大丫鬟也去給陪著,可畢竟下人是下人,哪里有真的半分關心。二房屋里頭,連個女主子也沒有,倒真是……” 王月娉倒是話轉了一圈,認了個錯往崔式續(xù)娶一事上扯來! 轉眼一想就是可以想明白的事兒,按著崔家的老規(guī)矩,要真是崔式續(xù)娶,無外乎鄭家、王家。南邦的婚事多少年想辦都不成,雖然中書舍人是個很有實權的官職,可南邦經(jīng)常夜宿平康坊妓館,也不少風流韻事,外頭關于他浪蕩的不堪傳言早就飛了天,鄭王二家姑娘也不想嫁他。 可崔式不一樣,正四品上鴻臚寺少卿,或許對崔家來說不高不低??纱摁馐钱斈觏斕炝⒌氐娜宋铮ハ掠袀€受人矚目的嫡子崔季明。崔式年輕時候的容貌在長安絕對排得上前三,喪妻后又以癡情聞名,別說那些大齡未婚女子,就連剛成年的小姑娘也想嫁??! 而如今崔家一位鄭氏女、一位王氏女,若是崔式再娶了個王氏的,這么大個長安崔家,內院就基本都是王家女人說話的份上了,反之亦然。 原來對于崔式續(xù)娶一事,最關心的是兩個堂嫂啊。 “我倒是有個meimei,詩書極佳,過兩日她來府里玩,倒是可以跟舒窈說說話?!蓖跏闲Φ?。這是要先從孩子下手了啊。 舒窈心下冷笑。 鄭氏也笑起來了:“舒窈也是個在建康的姑娘,聽聞師從蘭陵蕭家出的那位名師,還有什么不通透的詩書。王家宅院內養(yǎng)出來的姑娘,年紀縱然大了舒窈一倍不止,恐怕也沒有這小丫頭的眼界呢。” 這倒是諷刺王家在長安這一支比不得太原本家了。 王氏笑了:“倒是聽說弟媳小時候就跟二房關系不錯,這會兒倒是想再扯位姐妹進來啊?!?/br> 她這句話一說,鄭霏霏臉色一僵,忽地坦然笑道:“倒是都十來年過去了,嫂子這事兒記得清楚。跟歲山這才是知道什么叫嫁對了郎,其實崔家那么個門第,縱然再出個宰相也不顯眼,還是自個兒日子過得舒坦,心里知足?!?/br> 鄭霏霏笑起來,舒窈心里頭卻通透得不得了。 說鄭霏霏跟二房的關系好,不就是說崔式么—— 之前崔季明看族譜時,舒窈這個二丫頭倒是給她講了不少八卦,其中一條便是——這二堂嬸,可是跟混賬爹定過娃娃親的人兒啊! 崔翕年輕時風頭正盛,鄭家尋思著早定下一樁親事,省的日后那么多高門來攀,便選了這位鄭霏霏。鄭霏霏比崔式小了兩歲,打小形容舉止俱佳的,于是崔翕便跟鄭家的長輩打了個口頭的約定,說是以后崔式到了適婚年紀,便娶了鄭霏霏正好。 小時候看著金童玉女的兩個娃娃,長大后卻天壤之別了。 鄭霏霏到了十二三歲已經(jīng)形容裊娜,是個頂尖的美人兒了,她詩書也好的,自小是個心高氣傲的,若不是因為這定下來的婚事,她早有親王求娶了。 而崔式十四五歲的年紀,可是狗都嫌。 當年的長安,一幫混蛋孩子里頭,后來還被封了個什么長安三惡少。 賀拔慶元的當時還在世的長子是最暴力的,女扮男裝的薛家薛菱是最無賴的,容姿卓越的崔式就是其中風sao的一個。 崔式毛都沒長齊就愛搶親玩,專業(yè)勾搭小美人,泡妹聊sao專業(yè)戶,在坊間艷名比得上如今的風情浪子崔南邦。 當然誰也沒想到十四五歲時候浪出花的少年崔式,成婚后越活越倒退,老實的像個家庭煮夫。 不過當年的鄭霏霏就不愿意了,想她這么一個美人兒,鄭家最有才氣的一個嫡女,鬼才要嫁個小混蛋。 她悔了,偏生鄭氏宗主還寵她寵的不行,可都說要與崔家聯(lián)姻,總要嫁一個崔姓的男子的啊。這時候適齡的二堂叔歲山自然就是不二人選,更何況二表兄眉目看著雖稍顯愚拙,可鄭氏并不在乎樣貌。 否則她也不會拒絕容貌在長安少年郎中排的上頂前的崔式。 愚拙些倒也好,她自詡聰明也能掌控得住,省的進了家門反被丈夫頤指氣使。崔歲山剛入官場,十五歲謀得第一個蔭職也算不錯,更何況崔歲山是崔家宗主的嫡子,與崔家的主心骨親戚關系更緊密。鄭氏想了想,就怕事情再拖,她真要嫁給崔式那個荒唐子,便應允了。 大鄴男女大防雖有,但少男少女們也是經(jīng)常在詩宴舞會上一起說笑。 她年幼時總與崔式在一道玩兒,關系算得上密切,十二三歲時還一同坐在炕上喝茶說俏皮話,甚至做出整理冠發(fā)隔著帕子捏手這等親密事兒,若是嫁進了家門,與崔式見面恐怕真是要有幾分尷尬了。 可鄭霏霏也沒必要擔憂什么,婚期雖然是定下了,但大鄴辦一場婚禮,從開始定婚期到真的嫁過去,花了將近兩年,她16歲才進崔家門。 那時候崔式也沒太在意,十三四歲時候大家都是半大孩子,也沒說什么真的歡喜惦記太深,再加上他跟賀拔明珠好上了。 等到鄭霏霏這邊進了家門,見到崔式還沒來得及尷尬。中宗駕崩、殷邛登基,登基不過一年,崔式就帶著賀拔明珠和剛出生沒多久的崔季明,整個二房逃離了長安。 鄭霏霏看著二房一家子都往南方跑了,忽然有一種想為自己的機智點贊的感覺! 崔翕是惹了不該惹的事兒往外跑了吧! 她可不想離開長安本家,她也自詡沒有賀拔明珠那種沒出月子就顛沛流離的堅韌,愈發(fā)珍惜自個兒現(xiàn)在的日子。 崔歲山本來的那點自卑,在鄭霏霏的熱情溫柔攻勢下蕩然無存,二人倒是先后有二女一子,過的也相當幸福了。 對于崔式這次回來,鄭霏霏倒沒有太多反應。 年輕時候那點小事兒,怎么著也不會在心里放太久,跟她熱鬧了十幾年的日子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她煩的是王氏竟還扒著這種事兒往外提。 鄭霏霏笑著沒再開口,畢竟不是小門小戶,她跟王氏怎么可能因為幾句看不順就鬧起來,真正要博弈的是崔式續(xù)娶一事。 相較于王氏,她跟崔式畢竟熟一點,是真心希望崔式這么四五年過去能再組個家庭,對姑娘們和他自己都好;而且鄭霏霏也是大概了解崔式的脾性和喜好,她來介紹的類型,崔式恐怕也不會太抗拒。 兩個嬸嬸這么想著的時候,舒窈笑著過去跟地毯上圍坐的幾個姑娘說話,男人們也從宮內回來了。 崔夜用一身朝服未換,他一進門倒是小輩們俱過去行禮,他顯得心情大好。 后頭跟著長房的三個堂叔和崔式,其中有個個子較高的,就是崔季明唯一沒有見過的大堂叔崔渾之。他長得很嚴肅方正,胡子齊整,看得出年輕時候應該帥得很正派。年紀并不小了,整個人都有一種典型的大家長范兒,怪不得說是王氏跟他相敬如賓,就這舉手投足都跟崔夜用似的,誰也親近不起來啊…… 崔渾之進了屋從王氏手里接了一杯茶,下人已經(jīng)開始擺飯了,他叫道:“元望,過來!” 元望正坐在地毯上不住看妙儀,聽到呼喚連忙起身。 “好小子,你可知道今日圣人在朝堂上提了你一句?”崔渾之面上隱隱有幾分喜色:“今日立太子詹事,下月太子入住東宮,只不過需有一位伴讀。” 崔夜用也笑道:“圣人說起太子澤喜棋,咱們崔家不也有一位少年棋才,便指了你為太子伴讀。這個月你入住太子東宮,老夫也掛了個太子太傅的虛名,不過倒是不會少見。你詩書一直不錯,為太子伴讀后更要勤勉?!?/br> 崔季明與舒窈俱臉色微變。 不是說太子一直拖著沒有入住東宮么,如今圣人怎的忽然轉性。 而一邊崔夜用為太子太傅,嫡孫元望為太子伴讀。 這是圣人決心將崔家長房與太子緊緊綁在一起了?。?/br> 而在此之前,崔家長房不是這個政治風格的啊。 二房自崔翕后和皇權靠攏,一連三代都是和歷代帝王關系密切,但這并不是崔家清流的風格,甚至崔翕的做法還遭到崔夜用的詬病。 崔家一向是,不論帝王姓,只做天下人的宰相,崔夜用也認為這是東漢以后四百年波瀾動蕩,但崔家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然而這樣的崔夜用卻會去這般靠攏太子,有些讓人吃驚啊。 元望卻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他半天才忽的問道:“不是說可以讓我做棋士,參加六弈的么?” 一屋子人以為他不明白事兒,笑了起來:“你都成了太子伴讀,就別想著下棋那點事兒了!日后太子澤登基,你就是親信近臣,六弈賽事又算得了什么?!?/br> 大家都覺得是喜事兒,也覺得元望嫡長孫的身份應得。王氏面色紅潤,有些激動卻端著架子不好表現(xiàn),笑著捏了捏元望的肩膀。 元望卻在一片歡喜笑聲中白了臉:“那我去東宮讀書,就不能參加六弈了么?不是說都想讓我比堂祖父更早贏得六弈么?” 他聲音有點小,連奴仆都賀喜的聲音中,元望的話沒人聽見。 ‘我只想下棋啊……’元望心里喃喃道:‘太子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想能成為比堂祖父還優(yōu)秀的棋手,我只想一輩子都撲在棋盤上——’ “我不想去?!彼÷暤馈T粗鴽]一個人看他,有些絕望。 妙儀聽見了他說話,卻想起了元望提到的棋院,她蹦蹦跳跳撲倒崔式身邊:“阿耶,我可以去棋院么?棋院招不招女郎呀!” 崔式愣了一下,她聲音卻是不小,屋里一撥人可都聽見了。 崔夜用在上頭笑起來了:“三娘子想去棋院?棋院是招女孩子的,這年頭女弈也是風尚,不過祖父可沒聽說過你會下棋啊?!?/br> 妙儀兩手正晃著崔式的胳膊,手背上一塊傷疤冷不丁的顯露在了長輩面前,連崔夜用也不由得目光一滯。 她沒心沒肺的笑道:“會呀,我會一點點!要是我再努力一點,應該也能入棋院!” 這簡直就是元望絕望上壓來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