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她低頭重新束發(fā),余光往徐行儼臉上一瞥,便能看到他強自按捺的表情下壓抑著的不自在,而此刻他手背上依舊沒有落下的青筋也將他的思緒暴露無遺。 謝瑤暗笑,她深諳物極必反的道理,知道此刻不宜用力過猛。所以束好發(fā)后便鉆進了車廂內(nèi),但她將車簾掀起,自己靠坐外側(cè),和他隨意閑聊些無傷大雅的小事。 徐行儼加快了馬速,沒多久,便到了溫名坊外。謝尚書是三品大員,謝府大門可直接開在臨街的坊墻上。 徐行儼站在車旁,仰頭看著謝府高高的門楣,一時有些出神。 謝瑤挑起車簾,避開徐行儼放下的矮凳,直接跳到地上,對著他一抱拳,“多些徐兄不辭辛苦送我一趟,如果不嫌棄,可入府內(nèi)喝一口淡茶?!?/br> 徐行儼將視線從謝府門頭掛著的匾額上移開,落在謝瑤臉上,露出一絲莫名意味,只說了句“不必了”,便重新將矮凳放上馬車,又坐上車轅,一抖韁繩驅(qū)車離開。 謝瑤站在原地,看著馬車漸漸遠離,竟突然有一絲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悵然。 轔轔車輪聲從身后傳來,謝瑤回身,正好看到兄長的馬車停在門口。 謝瓊掀開車簾下馬,打量著謝瑤的一身裝扮和滿身塵土:“可是裴舍人約你去打馬球了?” 謝瑤不答,跟著謝瓊跨入府門,笑道:“阿兄今日休沐?” “今日二十三,何來休沐?只是趁著午時回來拿件東西,”謝瓊看她一眼,“方才送你回來的是何人?” 謝瑤瞇眼一笑:“雇來的一車夫?!?/br> 謝瓊呵了一聲,顯然不信:“隨便雇來的一車夫周身便能有那般氣度?” 謝瑤詫異:“阿兄竟從一人的外形便能看出什么氣度來?” 說話間,兩人繞過影壁。 “自然,方才那人我雖只看到一個側(cè)影,但觀其行為,舉手投足間謙而不卑,穩(wěn)而不躁,那般氣派,即便如今無甚成就,將來也必然非池中之物,絕不是能從一介車夫身上見到的……你平日如何看人?” 謝瑤想了想,說:“看容貌吧?!?/br> “咳咳……”謝瓊掩嘴咳嗽,指著她笑得說不出話。 謝瑤一臉正色,挑眉道:“我這并非無憑無據(jù),胡說八道。心中有鬼之人,看人多鬼祟,賊眉鼠眼之言由來已久。胸懷大志之人多睥睨四方,面目凌然,古人王者之相說也非平白得出。若一人容貌俊朗卻心思陰沉,整日眉頭緊鎖冷眼示人,法令紋自生,陰鷙之氣自來。若一人面目普通卻有浩然正氣,多笑顏舒展,便是吊角眼也能讓人看成桃花眼……” 謝瓊笑著搖頭,“你說得有理,我辯不過你。午飯之后來我院中,你嫂嫂今日早起后該是做了你喜歡的三鮮蓮花酥,便宜了你……” …… 徐行儼駕車離去,行過一坊后,他松開緊攥韁繩的手指,發(fā)現(xiàn)雙手仍在顫抖。 方才謝瑤問他,她頸后是否有東西時,一如許多許多年前那般,她笑靨如花地歪著腦袋指著自己耳畔精致的耳墜問他好不好看。 那一刻,他心頭茫然,游移,憂慮,不安。仿佛那一世再現(xiàn),仿佛悲劇即將重演。 這是自他多了那些記憶之后,第一次有了命運輪回的錯覺。 他猶豫良久,也掙扎良久,但即便明知她是在給他下套,他仍舊沒忍住,睜著眼睛便跳了進去。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他何嘗不是在自欺欺人。他明明有更多機會可以將自己的底細徹底掩蓋,明明可以更果決地直接殺了許志切斷過往,明明可以更干脆直接地兌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的承諾,徹底消失在謝瑤的生命之中。 但他一直在游移不定,所作所為矛盾重重。 他總覺得他們之間不該那般草草結(jié)束,他總覺得他可以更好地掌握命運、安排未來。 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心有不甘…… 第二十章 進了后院,謝瓊往東側(cè)跨院去取早上落下的東西,謝瑤先回了自己院子。 簡單沐浴后換了身淺墨色對襟襦裙,估摸著時間差不多正晌午了,她便晃悠著去了內(nèi)堂。 內(nèi)堂幾個婢女仆婦正在等著上飯,卻不見謝夫人和林氏,問了才知半晌里如意坊送來幾匹顏色新穎質(zhì)地上乘的布料,兩人看了歡喜,此刻還在屋里商量著給家里幾人裁何種樣式的春衫新衣。 謝瑤又拐回內(nèi)苑,來到謝夫人的院子。 謝夫人平日里喜歡抄經(jīng)念佛侍弄花草,如今正值春日,院中的海棠牡丹被伺候得極好,開得正艷,有一株‘種生紅’竟開得碗口般大小,謝瑤記得她上次看的時候還半死不活。 小婢女翠玉正拿著小鋤在花圃里鏟草,扭頭看到謝瑤時脆生生地笑著說:“夫人和少夫人都在房內(nèi)。” 可當謝瑤站到謝夫人房門前時,就有些后悔了。 她自認做人行事不是鬼祟之輩,但這不過數(shù)日,便接連聽齊了父親和母親的墻角,她心里還是挺愧疚的。 此刻屋內(nèi)兩人大概看到布料成色好,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咔擦咔擦剪了起來。屋里人一面cao著剪刀,一面光明正大地說著謝瑤的名字。 謝瑤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聽下去,正糾結(jié)于走還是留,就是這遲疑的功夫,謝夫人的話已經(jīng)一字不落全聽進了她耳中。 “……眼看阿瑤再過兩個月就要及笄,本來你阿翁已經(jīng)看好了柳家郎君,我對柳家的這孩子也是滿意的,可前兩日這老東西卻又突然變卦了,要再考慮考慮,說什么柳家的門楣太高,女兒進去要吃虧,還說了些什么對我們謝家不利……” “我是不懂這些男人們在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柳家的昀之我也是見過的,那儀表身姿自然沒法兒說,而且舉止有禮,談吐文雅,還是皇親,門楣高些我看也是挺好的,以后沒人能欺負了去……” 聽到這里,謝瑤笑了笑,突然有些羨慕母親沒那么多百轉(zhuǎn)柔腸,在謝家這簡單到不正常的關系里,不必考慮太多,能一直保持著這點天真。 而其他一些和謝家地位持平的后院里,無不是數(shù)不清的旁支偏房盤枝錯節(jié),或者寵妻滅妾雞犬不寧,或者妻妾之間勾心斗角沸反盈天。連徐行儼那種鄉(xiāng)下小戶中都免不得……想到這里,謝瑤忙停住思維,將不知不覺偏離的想法甩出腦外。 林家門第不高,小門小戶出身的林氏身上自有一種小家碧玉的韻.味,說話語調(diào)不溫不火,文文弱弱道:“阿翁必然有啊翁的考慮,朝堂上的那些名堂,媳婦是婦道人家,也說不好。但若對方門第太高,對阿瑤卻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只怕若親事當真成了,阿瑤進了這般人家里要受翁家的窩囊氣?!?/br> 謝夫人詫異,“你為何會有這般想法?你進謝府應該沒受我氣吧?” 林氏氣息一窒,頓了會兒,才笑了一下:“阿家對媳婦自然是極好,但也總會有些不講道理的人家?!?/br> 謝瑤無聲嗤笑,隔著一扇門她都能感覺到嫂嫂臉上的尷尬,父親和阿娘這不知不覺間給人錘子吃的功夫還真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