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不對。 依照父皇的性格,當他想要獨處時,若是被什么人打擾必然會動怒。 可顏綰已經(jīng)進去了許久,不僅沒被趕出來,書畫鋪里還什么動靜都沒有。 思忖片刻,棠珩從桌邊站起了身,剛想要走出酒肆看看情況,門外卻是突然傳來拓跋陵岐與賀玄低低的交談聲,最初離得有些遠,他并不能聽清內(nèi)容,只聽到兩人的腳步聲突然在酒肆的廊下頓住了,與他只有一窗之隔。 剛要出去打聲招呼,賀玄帶著些哂笑的嗓音卻是穿透窗欞落進耳里,“三皇子今日可瞧見淵王妃了?” 棠珩一愣,驀地止住了要轉(zhuǎn)身出門的舉動,下意識斂起氣息。 跟在他身后的護衛(wèi)見他如此,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也默默退到了一邊,沒有發(fā)出絲毫身聲音。 “……什么淵王妃?”拓跋陵岐也是怔了怔,眼角的余光向四周掃了幾眼,雖然見周圍沒有什么人,卻沒輕易松口,“本王不懂你在說些什么?!?/br> 賀玄意味深長的看了拓跋陵岐一眼,揚起握著折扇的手,勾住了他的肩膀,一幅哥倆好的架勢。 北燕人雖性子急躁、粗蠻直接,但卻有個最大的特點,打心眼里崇拜強者,拓跋陵岐自然不例外。 所以,盡管北燕與北齊還有宿仇,但拓跋陵岐對北齊卻也比對大晉放尊重了許多,更何況這幾日在四方館,拓跋陵岐見賀玄就是個閑散王爺,而兩人的相處也是意外的和諧,所以就這么被搭著肩,他也沒惱。 “三皇子還想瞞著小王?在四方館里,小王好歹也有些眼線。”賀玄爽朗的笑了起來,口吻大大方方,沒有絲毫顧忌,“那日三皇子在街上攔下一姑娘的事跡,小王可是都知道了~后來還聽說,三皇子派了不少人去打聽那姑娘的下落?看來是一見鐘情了?” “唉……”又被提起這一茬,拓跋陵岐一早上的怨氣都被勾了出來,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眉眼間的色瞇瞇褪去不少,與拓跋陵修有些相似的俊容此刻看上去順眼不少,“不瞞你說,本王的確是被那病美人勾了魂,只是……” “可惜那美人已為人婦,”賀玄也學他一般嘆了口氣,“三皇子的一腔真心怕是付錯了人?!?/br> 狂妄自大的拓跋陵岐很快便放下了最初的戒備和警惕,瞇起眼咬牙道,“若是旁人之妻也就罷了,偏偏是那棠珩……” 賀玄眸光微閃,應聲附和道,“小王還聽說三皇子和淵王來往密切,大晉有句古話,叫做朋友妻不可欺,看來三皇子和美人是注定無緣了。” “朋友妻?”拓跋陵岐冷哼了一聲,聲音里滿是嘲諷,“若不是顧忌著……本王怎會如此輕易就罷休?!不要說朋友了,在本王這里,棠珩就連個對手都算不上。在我們北燕,女人永遠只會依附強者,棠珩他一個小白臉,哪配本王放在眼里?” 拓跋陵修還在另一條街與棠觀等人說著什么,沒有跟過來。沒了他在一旁看著,拓跋陵岐便完全將“禍從口出”這四個字拋到了腦后。 賀玄微微瞪大了眼,連忙比出了個噤聲的手勢,“三皇子慎言,如今畢竟是在大晉,若是讓淵王聽見了這些話,怕是有損兩國之誼?!?/br> 一個北齊王爺為晉燕兩國的聯(lián)盟而cao心…… 拓跋陵岐沒有察覺出任何不妥,甚至還傲慢的嘲笑道,“如今棠珩他還有求于本王,上趕著巴結(jié)都來不及,又哪里敢與本王翻臉?” 賀玄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出了一抹詭異的弧度。 “三哥!”拓跋陵修的聲音突然遙遙的傳來。 一見拓跋陵岐身邊站著的是賀玄,拓跋陵修的面色微微一變,連忙疾步走到了兩人身前,“三哥,你在這里做什么?” 拓跋陵岐不耐的挑了挑眉,邁步朝街道另一頭走去,“本王想去哪里還用向你報備不成?” “……”拓跋陵修沉著臉,追上去之前還是回頭深深的看了賀玄一眼。 面對這位北齊王爺時,他總有種說不出的危機感。 他總覺得,賀玄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 賀玄搖著折扇,友好的朝拓跋陵修笑了笑,待他轉(zhuǎn)身離開后,才帶著身后的隨從朝反方向走去。 片刻后,棠珩面色鐵青的從酒肆門內(nèi)走了出來,眉眼不復如玉的溫潤,眸底滿是陰鷙和怒火,清俊的五官甚至透著些猙獰。 拓跋陵岐…… 不遠處的小巷內(nèi),并未離開的賀玄冷眼看著這一幕,轉(zhuǎn)頭低聲吩咐身后的隨從,“淵王妃那里可都打點好了?” “已經(jīng)吩咐人去辦了。” 第九十四章分量 天色將暗,長街之外,鑼鼓喧天,燈廊中華燈寶燭,錦綺相錯,一派歡騰祥和的慶賀景象。 而被重兵圍起來的長街內(nèi),雖也有同樣的燈樓燈棚,但卻比長街外少了許多煙火氣,且隱隱還有暗潮涌動。 時間不早了,晚宴已經(jīng)全部準備妥當,宮中有人出來通報,請晉帝起駕回宮。 晚宴之時,外臣不再與晉帝同室,而是被帶到了其他大殿,晉帝會賜酒賜菜,不過都是事先準備好的。 而正殿內(nèi),則是晉帝與后妃皇子們的家宴。 午宴之時沒有資格出場的后宮妃嬪晚間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出現(xiàn)在了殿中,一時間,殿內(nèi)被濃郁的脂粉氣味充盈著,就連席上的美食佳釀都失了最初的香氣。 “阿嚏——” 顏綰原本還沉浸在晉帝帶給她的巨大陰影中,結(jié)果那些嬪妃一出來,她登時鼻尖一癢,連忙以衣袖遮著口鼻,轉(zhuǎn)過頭輕輕的打了個噴嚏,整個人硬是被重新熏活了。 揉了揉鼻尖,她轉(zhuǎn)頭就看見了身邊神態(tài)自若、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的棠觀,忍不住挑了挑眉,“殿下……你不覺得這香氣太過了嗎?” 棠觀側(cè)眼看她,“習慣就好?!?/br> “習慣……” 顏綰登時噎住,腦子里一下浮現(xiàn)出棠觀左擁右抱、身邊環(huán)繞一圈女人的場景,抽了抽嘴角,皮笑rou不笑,“殿下從前在東宮,怕是身邊伺候的女子也不比皇上少吧?我哪里能和殿下比,自然是習慣不了?!?/br> 棠觀沒有聽出顏綰話中的諷刺,反而解釋道,“這些宮妃有的甚至一年只能見一次父皇,便是在父皇壽宴之日,自然是要精心妝扮?!?/br> 聞言,顏綰面上的嘲意微微收了收,抬眼看向殿中那些為了爭寵而展示才藝的妃嬪。 看她們美麗嬌艷的面龐,看她們含情脈脈的眼神,看她們在得不到晉帝的絲毫回應時漸漸枯萎,顏綰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別開眼小聲說道,“皇宮果然是女子的戰(zhàn)場,也是女子的墳墓……” 這輕若蚊蠅的一句話清清楚楚的落進棠觀耳里,讓他握著酒盞的手不自覺的收了收,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曾在拓跋陵修那里看過的畫像,想起那畫像上神態(tài)各異的女子…… 那種無法控制,無法確認的不安又涌上了心頭。 棠觀放下酒盞,不動聲色的垂下眼,伸手拉過了顏綰的手,張開五指,與她緊緊相扣,像是只有這樣才能填補那讓他不知所措的忐忑,“你的歸宿,終究不會是紫禁城。對嗎?” 嗓音低沉,辨不出情緒。 盡管如此,顏綰還是察覺到了棠觀的異樣,不由有些詫異。 她始終以為,忐忑不安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她害怕有朝一日陸無悠會被發(fā)現(xiàn),她害怕他不能接受陸無悠,害怕被放棄。那么他的不安,又是什么? 想了想,顏綰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老實說,她也不清楚自己應不應該說這句話,然而就在她思考糾結(jié)之時,話卻是已經(jīng)出口了,“我的歸宿……從前,現(xiàn)在,甚至是將來,都不會是紫禁城,也不會是任何一個地方?!?/br> 頓了頓,她認真的看向棠觀,“我的歸宿,只會是那個讓我心甘情愿留在圍城中的人?!?/br> “……” 棠觀的眸色一下變得深黯,心口仿佛被什么輕輕擊了一下,有一股溫熱從胸口瞬間漫到了指尖,讓他全身的血脈都在剎那怵動。 顏綰說完話后便扭過了頭,看了看席上新添的幾道菜,有些為難的甩了甩被棠觀扣著的右手,“殿下……我餓了,能撒手了嗎?” “……” 肅王殿下的怵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未央宮歇息了一下午后,又或許是因為殿內(nèi)通明的燈火,顏嫵此刻的臉色比之前要紅潤許多。 然而她卻敏銳的察覺出,身邊的棠珩非常不對勁,盡管面上還帶著溫潤的笑,但那眼底的寒意卻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 往常,他只會在偶爾某個時刻,才會有這樣的眼神,而且從來都是一閃而過,從不會像今晚這么難以控制。 而自己身后的安歌也出奇的安靜,好像從棠珩回宮將她拎出去問了什么后,安歌就一直低著頭沒敢看自己的眼睛。 顏嫵原以為棠珩不過是問了些太醫(yī)的醫(yī)囑,但現(xiàn)在看來,恐怕沒那么簡單。 眼見著棠珩又自顧自的斟了一杯酒,顏嫵微微蹙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將手伸了過去,蓋在那酒杯口上,阻止了棠珩的動作,“殿下,你快醉了……” 棠珩看著那掩在酒杯口的纖纖玉手,微微愣了愣,眸底的陰戾稍稍散開。 這是第一次。 顏嫵自從嫁給他以來,從不主動過問他的事,從不反駁他,也從不阻止他什么。 與其說是順從,他常常覺得那是因為不在意。因為不在意,所以無所謂他做了什么決定,也無所謂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更加無所謂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看來,她的心就算是石頭做的,也終有一天是能被焐熱的嗎? 棠珩苦笑,沒再繼續(xù)自斟自飲,將酒壺放到了一旁,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些醉了。 “顏嫵,對你來說,我究竟是什么人?” “……” 顏嫵將酒盞移開的動作微微一頓,垂眼,“殿下真的醉了……” 話音剛落,她的手腕就驀地被扣住了。 棠珩壓低聲音,頭一次在顏嫵面前露出略顯凌厲的神色,“是陌生人?還是……仇人?” 他該知道的,顏嫵從小喜歡的都是棠觀,她的目光也始終注視著棠觀…… 乍一聽到“仇人”二字,顏嫵眸光驟縮,面上破天荒露出了些許難以置信的震驚,心里一著急,又是被牽得咳了幾聲,“咳……于妾身而言,殿下自然是夫……” 為何會是仇人?怎么可能是仇人? “夫?”棠珩搖了搖頭,垂眼低聲喃喃,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若是夫,又怎么會什么都不告訴我?又或是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無能,無能到就連自己的王妃也要任人欺辱……” 說著說著,他仿佛想起了小的時候,想起了冰冷的宮殿內(nèi),想起了母妃被禁足時向他砸來的香爐,想起了她尖利而無助的聲音。 ——你無能!你沒用! ——你比不過那個死人的兒子! ——就因為你是個廢物!所以本宮才要受到這樣的屈辱! “啊……” 就在棠珩完全陷入那些晦暗的回憶中無法自拔時,身邊突然傳來顏嫵的低呼聲,還有什么翻倒的聲響。 “淵,淵王妃恕罪!奴婢該死??!” 原來是上菜的侍女不小心將席上的酒壺打翻了,那壺中帶著清冽香氣的酒盡數(shù)潑灑在了顏嫵的裙擺之上,頓時浸濕了一大片…… 那侍女伏身跪拜在一旁,不住的顫抖起來,口里還聲聲喚著,“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棠珩皺眉,剛要發(fā)作,卻聽得殿上的晉帝發(fā)問道,“出什么事了?” 見晉帝朝這里看了過來,而棠珩的面色又十分難看,顏嫵連忙起身,下意識的攔在了棠珩身前,福身道,“回父皇……不過是臣媳不小心打翻了酒……”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聚焦在了顏嫵身上,還有她裙擺上被酒液浸濕的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