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華韶沒有說話,她知道自打她離開鴇母便病了,想著冬日里年紀大了身子著涼抱恙也是尋常事,過幾日便回去看看她,只是沒想到這一病竟是天人永隔。華韶將溢出的淚抹掉,沒有絲毫猶豫地說:“自然要去的。我是被mama帶大的,母親故去做女兒的怎能不在靈前盡孝?何況出了這么大的事鶯兒也忙不過來?!?/br> “還有欣兒姑娘也病了,一直不肯看大夫,我們姑娘的意思是若您回去一定要幫忙勸勸欣兒姑娘。” “欣兒也病了?”經(jīng)鴇母一事華韶再不敢小視身邊之人的病痛,立即起身對小菊道:“收拾好東西即刻便走?!?/br> “要不要回許夫人?”小菊問道。 “不必多事,回了只怕走不掉,從后門偷偷走,離開前你給煙兒哥說一聲,請他轉(zhuǎn)告許公子這幾日幫我遮掩一二?!?/br> 許優(yōu)正在讀書,聽到敲門聲。 “誰?” “公子,是我?!?/br> “滾?!?/br> 許優(yōu)知道煙兒肯定又是為那件事來煩他,最近寧愿一直躲在書房也不想見他,幫不上也不敢?guī)停荒芨C囊地躲著了。 “華韶姑娘有話要我轉(zhuǎn)告?!?/br> 許優(yōu)放下書冊起身開門,怒色道:“敢誆騙我就告訴玉圓那丫頭你與我廝混之事。” 煙兒皺眉:“我與公子何時……哎!算了,我知道您不想摻和童家的事,莫說玉圓,童小姐與您和華韶姑娘交好您都不愿出手,何況一個丫環(huán)?!?/br> 許優(yōu)臉上掛不住,不樂意再聽,正要關(guān)門被煙兒一手擋?。骸叭A韶姑娘真有話要轉(zhuǎn)告您,玉香院的老板娘過世,她和小菊回去吊唁要耽擱幾日。怕太太那邊問起讓您幫忙應(yīng)付一下。”說完不待許優(yōu)讓他退下便轉(zhuǎn)身離開,他與許優(yōu)一同長大的,像這樣不顧主仆之禮還是頭一次。 許優(yōu)心有愧疚,不敢多問,關(guān)上門來用書卷將心中的種種情緒壓下去。 阿遠在暗處眼看著華韶三人偷偷離開,對阿蠻道:“你趕緊跟過去,姑娘有半點差池沒法向主子交待,等主子回來我去回過話后便去找你?!?/br> 阿蠻略一點頭,轉(zhuǎn)身便飛上房檐在屋宇間穿行,尾隨三人到了玉香院。 ☆、回家(二) 昔日風光迤邐的玉香院白幡飄蕩,平日里男人們喝酒取樂的大廳設(shè)成了靈堂,鴇母入殮后的棺槨就停放在舞池正中央,女人們褪去華衣美飾只身著素色麻衣像尋常女子一般無半點風塵之態(tài),在靈前跪著哭著嘆著。其中不乏被鴇母的親信壯漢用武力收拾過的,被鴇母親手拿藤條痛打過的姑娘丫頭也不在少數(shù)。 只是在亡人面前,似乎所有不愉快的過往都不值一提,她曾經(jīng)刻薄待人手段殘暴又如何呢?你不能同死人計較,只能說服自己忘卻或原諒。她解脫了,你還要在人世遭受磨難,唯有千方百計放下過去讓自己心里好過些。 停靈七日間沒有外客來訪,吊唁的只有玉香院的姑娘仆役們。鶯兒有條不紊地安排眾人布置好靈堂,讓大家數(shù)人為伴在夜間輪流守靈,一切井然有序,明日便是出殯的日子。 在人群中穿梭忙碌地鶯兒看到匆忙而至的華韶,放下手中諸事迎過去,聲音沙啞地俯身道:“meimei無能,沒能讓jiejie見到mama最后一面?!?/br> 華韶扶起鶯兒:“是我不夠關(guān)心mama,明知她病了也不回來看看。”又心疼地打量著眼前憔悴的小人兒:“累壞了吧,聽二丫說mama臨走前把所有事都交到你身上了,做jiejie的也沒能及時回來為你分擔?!?/br> 鶯兒本就在苦苦強撐,一見了疼愛自己的jiejie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淚水洶涌而出,姐妹倆越說越傷心,抱頭痛哭起來。好在靈前眾人皆是哀色,并不惹眼。 “韶兒回來啦,快去請她過來?!毙纼鹤诮锹涞囊巫永?,掙扎著要起身,無奈腰背酸麻,略一動彈腹中便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只能讓丫頭過去傳話。 鶯兒見欣兒家丫頭走過來,才想起要托華韶之事:“jiejie,欣兒jiejie生病許久不見好,又死活不肯讓大夫瞧,幫我勸勸她好不好?” 華韶眉頭緊蹙,對鶯兒道:“你忙你的事不必陪我,又不是外客,欣兒姐那邊交給我。” “哪里難受?”華韶走過去按住扭身掙扎的欣兒,蹲在她身前一臉擔心地詢問:“怎不愿瞧大夫?” “我知道自己哪里不好,不必瞧。你這次回來要呆多久?”欣兒拉起華韶讓丫頭再搬了椅子過來。 “我不坐了,jiejie若撐不住就早些回房。鶯兒一個人忙不過來,我過去幫幫她,呆會兒再陪你說話。” 將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有華韶幫忙鶯兒總算得了些空,和華韶一起送體力不支的欣兒回房。 “jiejie快勸勸欣兒姐?!柄L兒委屈地躲到華韶身旁抱怨,像從前與華韶朝夕相處時那般依賴著她。欣兒是玉香院以前的紅人,更是未來的將軍夫人,又與自己相識日短交情淺淡,華韶走后她要忙著陪客與欣兒更加疏遠了。當?shù)弥纼荷〔豢锨拼蠓驎r又急又無能為力,好在如今華韶jiejie回來了。 欣兒有些抱歉地低下頭:“是我不好,鶯兒meimei這么忙還要擔心我?!?/br> “知道咱們擔心你就乖乖看大夫?!比A韶不容欣兒辯解對小菊道:“趕緊去請許大夫過來給jiejie瞧瞧?!?/br> 欣兒強忍著頭暈惡心的不適,掙起身子對華韶道:“我不看?!边@三個字用盡全身力氣洪亮又絕決。 華韶第一次見欣兒發(fā)這么大脾氣,滿心疑惑,略一想便明白了。 只怕此次欣兒自己感覺到時日無多,不看大夫想瞞著大家。想到欣兒有可能在鴇母之后不久也離開,華韶一下哭了出來,竭力勸道:“jiejie聽我一次好不好,再可怕的病癥大夫沒開口自己就放棄了可怎么行?你走了我怎么辦?玉香院的姐妹們又如何向馮將軍交待?” 欣兒知道華韶誤會了,礙于眾人在場又不便明說,看著華韶欲言又止好幾次。鶯兒陪客久了自然會察言觀色,招呼眾人:“韶兒jiejie難得回來,讓她們二人好好聊聊吧,你們隨我去前院幫忙?!?/br> 欣兒有些感激又有些抱歉地沖鶯兒笑笑,鶯兒也回了個理解的笑容。 待無人時欣兒悄聲對華韶說:“我沒病。倒是你有事了?!?/br> 華韶不解,還在難過地哭著。 欣兒伸手替她抹掉眼淚,道:“等我說完再哭?!?/br> 華韶果然止住了哭聲,抽噎著靜靜等待欣兒開口。 “你要做姨母了。怕此事張揚出去傳到將軍那里,他在前線兇險異常,萬萬不能分心。”欣兒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著說道。 華韶一愣,反應(yīng)過來時由大哭轉(zhuǎn)為大笑,用手心輕輕碰了下欣兒有些微隆起的肚子,又緊張地縮回手,哭哭笑笑像瘋子般。 “許大夫是謹慎之人,信得過的。該安胎該食補沒有大夫指點怎么行?” “我誰都信不過。”欣兒凄然地笑著:“如今世上,我只信你和將軍。” 紅兒在院里漿洗許芩伶染了血的中褲,手里的搗衣杵有節(jié)奏地舉起下落,眼睛卻一直瞟著華韶所住的屋子。 從昨夜開始房里就沒了動靜,一整夜連燈都沒有亮起過。閑得只剩下大把時間的許芩伶除了去太太房里晨昏定省,連生母處也不大去,整天偷瞧著華韶房里的一舉一動,盼著能抓到了不得的把柄。 蒼天不負她的一片癡心,還真給等著了。 紅兒晾好衣服后回房向許芩伶稟道:“小姐猜得沒錯,日上三竿了沒辦點動靜,不止不見華韶姑娘,伺候她的三個丫頭也沒了影?!?/br> 許芩伶狂笑著對紅兒道:“給本小姐更衣,找太太去。” 許夫人半倚在美人榻上和房里的丫頭們說話,說到有趣處正笑著。有丫頭來回:“太太,伶姑娘來了?!?/br> “又來做什么?”許夫人收起笑臉:“讓她回去,每日早晚過來煩我已經(jīng)很鬧心了,真孝順早十幾年做什么去了?只會在老爺面前裝乖賣傻,底子里是什么貨色我還看不出來?賤人生賤種,和她娘一樣的德性?!?/br> 許芩伶已立在門口,嫡母話里的每個字變成燒紅的鐵針一根接一根扎進心里,這些話她不是第一次聽,但每次聽都有不一樣的難受。 拾起笑臉,將心底涌起的所有情緒強壓下去,闖進門對許夫人道:“太太?!?/br> “是伶兒呀,一早請過安了又來我這里做什么?”許夫人閉上眼不想看許芩伶,她是許家主母,不管心里怎么想,私底下如何行事,再不情愿明面上也得全了許家人的面子。 許芩伶道:“住我院里的華韶姑娘,兩日不見人影了?!?/br> 許夫人雙眼一瞪:“不見了是什么意思?好好在我許家呆著竟蒸發(fā)了不成?!?/br> “聽說回玉香院了?!痹S芩伶花了血本才找到一個目睹華韶一行人離開許府驅(qū)車前往玉香院方向的仆人,細查之下知道是老鴇子過世,只是她害人的說話藝術(shù),除了真假摻半增加可性度,還有一條便是說一半留一半。告知不利于謀害對象的一半,余下的一半讓聽話者自行想象,既能自保又能達到目的。 許夫人不敢與兒子正面沖突,這華韶又是個守規(guī)矩的,搬進許府以來莫說沒有半點錯處,凡是接觸過的小姐丫環(huán)除了許芩伶房里沒有不說她好的,唯一不足也就是性子冷淡了些。她也在等待,等待一個可以堂堂正正當著兒子面將華韶這個讓許家清譽蒙塵的罪人趕出去的機會。 “坐過來說話?!痹S夫人笑意盈盈拉許芩伶坐在身旁,像慈母般問道:“咱們家伶兒是個有分寸的,她程華韶進了許府在外人眼中就是咱們許家的人,回玉香院折的可是許家列祖列宗的臉面。既然她離不開玉香院,我看在優(yōu)兒看重她的份上不會因此事責罰她,反倒要成全她,那么喜歡就永留在玉香院不必回來了?!?/br> 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女人在面對共同的敵人時和解了。 許芩伶不放心地追問道:“若哥哥問起怎么辦?” “就說程華韶戀棧煙花之地,不是良配。若進許府安安分分拿出大家閨秀的樣子倒罷了,全南京城都知道優(yōu)兒來日要娶她為妻還敢踏足腌臜地兒辱沒許氏家風,不怪我容不下她?!痹S夫人笑著對許芩伶道:“是我不好,讓我家伶兒與那等不入流的人合住?!?/br> 許芩伶懂事地搖頭,反倒勸慰許夫人:“誰能想到她無半點從良之心,辜負了哥哥癡情一片?!?/br> “來人啊!請少爺過來?!?/br> “那女兒先告退了,若哥哥知道我狀告程華韶……”許芩伶有些膽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許優(yōu)長這么大從來沒有真的失去過什么。真鬧大了也得是太太在前面頂著,自己深藏功名安靜看戲就好。 “去吧?!痹S夫人滿意地點點頭。 ☆、親人(一) 許優(yōu)巴不得一有機會就與華韶耳鬢廝磨,拿煙兒作借口與華韶拉手擁抱,除了圓房差不多能做不能做的都做了,華韶早已屬意于他對此事也是裝糊涂的默許態(tài)度。人們印象中風流成性舉止輕佻的許優(yōu)卻不愿意與除了華韶外的女人有任何接觸,打小近身伺候他的都是煙兒,服侍他的女孩們連自家少爺?shù)氖忠仓皇遣恍⌒呐龅竭^。 大宅里伺候少爺?shù)挠行╊^臉的丫頭少不得盼著有朝一日能被主子瞧上做個通房,許優(yōu)身旁新去的丫頭起先不知少爺秉性,還眼巴巴往上湊,日子久了也漸漸地死了那份心,只是有些嘴毒的傳出話去說許家二少爺不好女色,成日與小廝煙兒關(guān)上門胡來。傳得許優(yōu)都差點當了真,好長時間無法正視煙兒。 許夫人為此事沒少找煙兒的麻煩,許優(yōu)初去玉香院許夫人是支持的,華韶第一夜的天價還是許夫人自己從嫁妝里劃撥的銀子。若兒子真對女人失了興致許家香火就完了,她可忍不了那些妾室產(chǎn)下男孩兒。 于是許夫人房里的小丫頭阿水領(lǐng)了差事卻不敢打擾正在刻苦讀書的二少爺,找到正在院中打掃落葉的煙兒道:“煙兒哥,太太請少爺過去一趟。” 煙兒不大樂意主動去見許優(yōu),許優(yōu)也樂得避開,情愿萬事自己動手也不想看著煙兒忍受折磨又無能為力。 一陣風吹過,干枯的殘葉伴著冬日的微風密密麻麻地下落。煙兒看著落葉的樹,不知怎的想到落發(fā)的老人,進而想到死亡,再想到生死未知的童家。童家主子尚且保不住,何況玉圓一個小丫環(huán)。煙兒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般,敷衍道:“少爺在書房,你自己去吧?!?/br> “我……”阿水想說自己害怕,可是煙兒已扔下笤帚轉(zhuǎn)身離開,小丫頭只得壯著膽子去了書房。 “少爺?!卑⑺穆曇羟忧拥?,用中指骨節(jié)輕輕叩了下門,然后安靜等了半天沒有響動。骨節(jié)的力量略加重了些,再喚道:“少爺,太太請您過去一下?!?/br> 許優(yōu)起身開門見是阿水,隨口問道:“母親有沒有說因為何事?” 阿水頓了頓,然后避開許優(yōu)的視線微微搖了搖頭。 “看來你是知道了,說吧!”許優(yōu)伸了個懶腰,襟口被胸膛撐開露出一絲□□。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向許優(yōu)的阿水被自己腦海中的想象臊紅了臉,趕忙別過臉去答話:“像是……像是為了華韶姑娘之事,少爺您別讓太太知道是我說的?!?/br> “放心,那你可知是因為韶兒的什么事?”許優(yōu)整理好衣衫,走出書房,阿水忙上前將門合上,彎腰走幾步跑幾步地緊跟在許優(yōu)身后道:“姑娘回玉香院了?!?/br> 許優(yōu)點點頭,振作精神準備面對來自母親的狂風暴雨。 “程華韶回玉香院了。”許夫人見了兒子也不寒喧,直言道:“做出此等丟人之舉,我這里是容不下她了?!?/br> “韶兒同我說了的,她與老板娘情同母女,母親過世,做女兒的趕回去盡孝丟人之處何在?若母親果真容不下她,我另尋處宅子與她搬出去便是,我一個大男人掙錢養(yǎng)媳婦的能力還是有的?!痹S優(yōu)早料到母親的態(tài)度,只站在門口回話不愿進去。 許夫人被許優(yōu)氣急了,怒斥道:“你不用為她辯解,也犯不著威脅我,娘親今日把話扔在這兒,丫頭婆子們既在也都聽著,這許府有我一日就沒有她程華韶的立足之地。你不孝,為了個青樓女子便要舍下雙親,想走便走我絕不攔你,我和你父親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br> 許優(yōu)正要頂嘴,抬頭見母親已淚留滿面,心下一軟,那些差一點便說出口的傷人之言被咽了回去。許優(yōu)嘆了口氣,進屋單膝跪在母親榻前輕聲道:“兒子本以為,擇妻之事上您會真心希望我幸福,而不是為了所謂門當戶對讓兒子與一個不愛的女人相對一世?!?/br> “我何時說過門當戶對?你看上的哪怕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兒呢?你喜歡程華韶納她為妾娘親也不會說什么,正妻萬萬不可。你怪我怨我都好,要娶她等我死了以后吧!”許夫人被氣得頭疼,招手道:“退下吧?!?/br> 許優(yōu)站起身,用酸麻的雙腿強支著全身,盡力緩和神色對許夫人道:“若納韶兒為妾母親就真的答應(yīng)么?保證不會像此前那樣食言?” “你娶妻產(chǎn)下嫡長子后再納她我絕不攔你,娘親對天鳴誓?!痹S夫人不敢把兒子逼得太狠,見給了臺階趕緊順勢而下。 “好?!痹S優(yōu)決然道。 許夫人剛才還差點氣急攻心,見兒子這么好說話開心得從美人榻上站起來抱住兒子,殷切地問詢道:“當真?那我得開始物色人家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