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節(jié)
聽荷領(lǐng)了兩個中年男人過來,一進(jìn)入屋子,不等趙含章開口,倆人便跪下,額頭觸及手背,恭敬地道:“拜見刺史。” 趙含章愣了一下,連忙道:“快免禮,請坐下說話吧?!?/br> 這是晉代,跪拜禮是屬于很重的禮節(jié),除了面對君王父母和深受尊敬的長輩,一般沒人行這個禮。 譚深和鄭孝卻沒有起身,而是抬起頭來,就這樣雙腿并攏,身子往后壓,雙手放在膝蓋上,就這樣跪坐著了。 趙含章不由看了一眼明預(yù),指著她對面的席子道:“到這里來坐吧,說話也近些?!?/br> 譚深和鄭孝對視一眼,這才起身,恭敬地在她對面跪坐下。 趙含章也不廢話,直接道:“兩位請說吧?!?/br> 見趙含章連一絲疑問也沒有就直接讓他們陳述,倆人都不由同時紅了眼眶,心中又酸又澀,感動不已,為什么他們一開始遇見的不是趙含章呢? 譚深穩(wěn)了穩(wěn)情緒后道:“回刺史,在下譚深,樂安郡樂安縣人,我們譚家在樂安是個小族,祖宗余蔭,族里有祭田供養(yǎng)學(xué)堂,讓族中子弟能夠識文斷字,但也僅此而已?!?/br> 他臉色臊紅,但還是道:“我們譚家是馬奴出身,先祖曾是恒帝時苑中的馬奴,后來有幸得以贖身,機(jī)緣巧合到了樂安縣,就在縣衙中養(yǎng)馬。因?yàn)檫@樣的出身,族中子弟一直沒能定品出仕,我等去定品宴上,小中正都不愿見我們,更不用說中中正和大中正了。” “所以族中最出息的是我堂弟譚堅(jiān),他在縣衙里做書記員,只是一個不入品的吏員,因?yàn)樗鍪伦龅煤?,樂安縣縣令答應(yīng)他,等主簿退下,就讓他接任主簿,”譚深道:“為了此事,他們家里花了不少錢,幾乎將底子掏空,族里過意不去,就主動承擔(dān)了此事。” “我們花了兩百六十多萬錢終于拿到主簿的位置,但他剛剛上任,上面便分擔(dān)下賦稅,其中有三筆稅賦是新加上去的,平攤到每個百姓頭上,每口人要比往年多付出九十八文,一家五口,那就要多付四百九十文,而大多數(shù)人家家里還不止這點(diǎn)人口?!?/br> “這個稅太重了,百姓們根本負(fù)擔(dān)不起,譚堅(jiān)就和縣令說,要往上申訴,減掉這部分的稅賦?!弊T深說到這里眼眶一紅,道:“可這三筆稅賦是刺史親自要求的,縣令哪敢上諫?” “縣衙的人要求各里里正收稅,譚某不才,正是一里里正,轄下百姓,有的人家將女兒賣了,有的人家則是連夜卷了包袱離開,還有兩家,實(shí)在是走投無路,一家子都投繯自盡……”譚深道:“都是鄉(xiāng)親,其中不乏我們同族的親友,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我們便先代他們交上?!?/br> “我們里的關(guān)卡算過了,但其他地方怎么辦?我只是里正,管不了那么多,但譚堅(jiān)卻是主簿,他不能不管。” “他最后說服了縣令,一起去找郡守,郡守卻也不愿得罪刺史,所以不同意減免,正巧那段時間刺史在樂安郡附近游獵,縣令就帶著譚堅(jiān)去找刺史,這一去,倆人都沒能回來?!?/br> 譚深落淚,“刺史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我代鄉(xiāng)親們上繳賦稅的事,說我們巧言施恩,包藏禍心,要抄了我們譚氏。最后我們散盡家財(cái),請刺史身邊的人替我們說情,又代我們向刺史獻(xiàn)寶,這才讓刺史相信,我們不是代鄉(xiāng)親們上繳賦稅,只是出借錢財(cái)給鄉(xiāng)親們暫度難關(guān),還收了高利息,沒有收買人心。” 趙含章忍不住磨了磨牙,問道:“然后呢?” 譚深苦笑一聲道:“王刺史和劉刺史攻打青州,青州各地都生了叛亂,刺史一退再退,正好退到了樂安郡,他篤定我們譚家也會造反,所以,所以派兵將我們圍住想要把我們當(dāng)反賊剿殺。” 趙含章已經(jīng)面無表情了,問道:“你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我將譚氏的田地、宅子和鋪?zhàn)佣妓徒o了他,加上我譚氏有兩條商路,三支商隊(duì),可以一直賺錢,這才被‘招安’,只不過,刺史不許我們再住在樂安,將我全族人都遷來了鄆城?!?/br> 譚深道:“路上,只要遇到敵軍,他們打起來,我們便想辦法逃,但因?yàn)槿硕?,不能一起逃,分散之下,大概跑了一半的人,只是不知生死,剩下的,除了因?yàn)榇蛘?、生病死在路上的外,和刺史一起到鄆城來的有八十二人?!?/br> “我本想去求大將軍網(wǎng)開一面,容許我們回樂安老家,”譚深深深地一拜道:“但現(xiàn)在,我想求趙刺史垂憐,容我們遷徙到豫州?!?/br> 第781章 為官不仁 趙含章情緒起伏,強(qiáng)忍著怒火看向鄭孝,“那你呢?” 鄭孝未語先落淚,磕了一個頭后道:“某是樂安郡高菀縣人,世代居于高菀,因?yàn)楸I匪橫行,早年間我家聯(lián)合附近兩個村子一起建了鄭家村塢堡,十幾年來,郡國縣城之間互相攻伐,附近只要有落難的百姓,我們都會救助,也容縣城里的百姓入內(nèi)避禍?!?/br> “因此我們和縣令關(guān)系一直和睦,從未因此生過矛盾,”鄭孝道:“一年前,小茍將軍得封青州刺史,雖不上任,卻讓人采買美人,進(jìn)獻(xiàn)給大將軍。” “我有一女,年方十六,有些姿容,不知是誰將此事告訴了奉命來采買美人的官員,他們來家中想要買人,”鄭孝道:“我有四子,卻只得了這一個女兒,自幼是捧在手心里長大的,自然不肯,因而回絕?!?/br> “我害怕他們之后會強(qiáng)征,因此他們一走就去求縣令,給小女和縣令之子周通定下婚約,約定好盡快完婚,”鄭孝落淚道:“誰知,就在他們婚禮之前,刺史突然到任,且開始在青州范圍內(nèi)大肆采買美人。” “我實(shí)在害怕,就與縣令商議將婚期提前,盡早完婚,可就在成婚那日,刺史派兵圍了鄭家村塢堡,說我們是盜匪,還命人拿了縣令,說他與盜匪勾結(jié),小女無法,只能褪去嫁衣,自賣給了刺史。” “我那女兒被送來鄆城伺候大將軍,和縣令家的婚事也退了,本以為從此高枕無憂,可刺史來過一次后,不知怎么就認(rèn)定我們塢堡有寶物,時不時的派兵卒過來。” “他們也不做什么,就是闖進(jìn)鄉(xiāng)親們家里做客,既要吃,又要喝,偶爾還縱馬毀壞青苗,”鄭孝道:“我們只能出錢買平安,每來一次,我們就送一次錢?!?/br> “這日子無休無止,我們鄭家塢堡就是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這么吃拿呀,無法,就,就讓我兩個兒子和周通一起到鄆城來告狀,狀紙是遞上去了,陛下親自開口讓大將軍約束刺史,不得再擾民,大將軍也應(yīng)了下來,但我兩個兒子和周通還未回到家,就在高菀的官道上遭遇山匪,三人,還有他們帶的五個護(hù)衛(wèi),三個衙役,全都死了?!?/br> 鄭孝伏地大哭,“刺史親自問責(zé)縣令,說他管不好高菀,奪了他的官職,使君,高菀雖不能說安定,但我鄭家在縣里還有些威望,還能說得上些話,縣內(nèi)就算有匪徒也不敢動手殺我兒,何況那里面還有縣令之子?!?/br> “那之后,鄆城傳來消息,說小女在大將軍府里犯了錯,被罰為奴婢,只能在浣衣局里洗衣裳,”他道:“刺史在樂安郡抵擋幽州官軍時征募糧草,鄭家村塢堡被征做軍營,我們一家也被征辟,跟著刺史到了鄆城?!?/br> 其實(shí)他還有些隱情沒說,幽州官軍打來時,他是想領(lǐng)著鄭家村塢堡從背后給茍純一刀的,當(dāng)時他和周縣令暗中給王浚的部將送了信去,還提供給他們一部份糧草呢。 雙方甚至約定好進(jìn)攻高菀時里應(yīng)外合,誰知都不等王浚進(jìn)攻高菀,三方就和談,劃區(qū)而治了。 沒有外援,鄭孝再起兵就是送死,他只能帶著一族老小被迫跟來了鄆城。 “今日上門,是想求大將軍垂憐,讓我與小女見一面……”然后想辦法把她扶持起來,她要是能復(fù)寵呢,他們一家都能好過點(diǎn),要是不能,至少要見一面,能把人贖出來也好啊。 趙含章問:“那你見我是為了求什么?” 鄭孝咬咬牙,伏地磕頭道:“我,我也想舉族遷徙豫州,我家里雖不似譚氏有商路,商隊(duì),會養(yǎng)馬,卻還有些積蓄,族里弟子大多識字,我等愿做刺史的家奴,從此生死全由刺史做主。” 趙含章問:“那你女兒怎么辦?” 鄭孝哽咽道:“我已不能救她,她要是怨恨,待下了地獄我再與她請罪?!?/br> 他不能因?yàn)榕畠壕椭萌迦说纳蓝活櫚 ?/br> 趙含章拳頭緊握,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們先走吧,我會讓人去找你們的?!?/br> 鄭孝和譚深聞言大喜,知道趙含章是收下了他們。 倆人連連磕頭,好一會兒才弓著腰起身倒退出去。 趙含章等他們離開,這才氣得一掌拍在矮桌上,桌子上的杯盞滾落,好在席子緩沖,東西沒有壞。 明預(yù)彎腰撿起來,“使君本就窮困,怎么能不愛惜東西呢?” 他道:“您是刺史,還是將軍,更該喜怒不形于色,這樣生氣,茍純毫發(fā)無傷,氣的還是您自己,實(shí)在不值當(dāng)。” 趙含章臉色很不好看,“天下會變成今日這樣,所有官在上品者都脫不了干系?!?/br> 趙含章也就氣惱的說了一句就壓下胸中的怒火,開始思索起帶人的方法來,“我們不能一起走,趁著祭天大典在即,沒人注意他們,現(xiàn)在就讓他們悄悄離開,只要出了兗州,茍晞和茍純就沒有辦法了?!?/br> 明預(yù)也點(diǎn)頭,“茍道將現(xiàn)在連朝堂上的事都不管,更不要說這種小事了,茍純也素來高傲,不會留意這些,所以只要打點(diǎn)好下面的人,不讓人去告密,他們就能離開?!?/br> 那么怎樣才不會讓人去告密呢? 趙含章看向明預(yù)。 明預(yù)頷首道:“我還認(rèn)識幾個人,雖然現(xiàn)在各為其主,但還有些面子,不過還需要錢?!?/br> 趙含章立即道:“錢我來想辦法?!?/br> 趙含章的辦法就是找趙仲輿。 趙仲輿也不問她要干什么,讓趙典給她籌錢。 只不過趙仲輿當(dāng)初來鄆城時就沒帶多少財(cái)寶,這兩年的收入不僅要養(yǎng)自己和兒子,還要養(yǎng)手底下的幕僚、護(hù)衛(wèi)和下人等,一算,賬上竟然沒多少錢。 趙仲輿何時因?yàn)殄X煩惱過? 他出生富貴,略長大一些他哥就已經(jīng)顯露出賺錢的天賦,雖然他哥很摳,但在吃穿上從不會短了家人,他在外面也很要面子,需要用錢時,只要是正規(guī)用途趙長輿也會給。 家,他哥養(yǎng)著,他自己賺的錢都能存下來私用,所以趙仲輿從沒因?yàn)殄X煩惱過。 這一下趙典告訴他賬上沒那么多錢,趙仲輿都驚呆了,“我怎會沒錢?那么多錢呢?” 第782章 湊錢 趙典低頭道:“從前府上的店鋪、田莊和商隊(duì)的收入都會入我們這邊的公賬,加上太爺您能夠時不時的補(bǔ)貼,所以就算收支不平也能補(bǔ)齊,但自我們跟隨陛下來鄆城,您這邊就不再拿出錢來進(jìn)公賬?!?/br> 那一部份是趙長輿留給他的遺產(chǎn),離開洛陽時,他自覺做好了死的準(zhǔn)備,自然不可能帶著家底,所以把錢都交給了趙含章。 “一年前,您交代下去,讓管事們析產(chǎn),除了您自己添置的宅子、鋪?zhàn)雍吞锴f外,其余的產(chǎn)業(yè)全部交由五太爺打理,就連賬冊和印章您都送了回去?!?/br> 哦,趙仲輿想起來了,一年前,他因?yàn)橼w濟(jì)的愚蠢氣昏了頭,從心底知道,宗族是不可能交到趙濟(jì)手里的。 所以為了避免將來宗族內(nèi)部因?yàn)闋幃a(chǎn)而發(fā)生怨仇,他特意讓人把自家的私產(chǎn)給分出來,應(yīng)該由族長拿的那一份資產(chǎn)暫時交給趙淞打理。 將來,不管是趙奕做族長,還是趙二郎的兒子做族長,都可以直接從趙淞的手上拿到那份資產(chǎn)。 那是趙氏多年以來的積累,宗族傳承,嫡長子可分七成,剩下三成由其他子嗣繼承,這樣七成又七成,一子傳一子,傳到現(xiàn)在才有這樣的家業(yè)。 如此,家族才能不滅,有一支強(qiáng)盛的嫡支在,才能庇護(hù)宗族。 所以這一份家業(yè)不只是族長一家的,也是宗族的。 也是因此趙長輿才會把大部分財(cái)產(chǎn)交給趙仲輿繼承,而趙仲輿,即便不甘心,在見識到兒子的蠢笨和短視之后,他也只能忍痛交回族里,以待將來嫡支出一個更稱職的族長。 “所以……沒了那份資產(chǎn)后,我就沒錢了?” 趙仲輿不能相信。 趙典低著頭小聲道:“太爺,您從前買的宅子、鋪面和田莊多在洛陽,洛陽這一年才有零星入賬,我們本來就靠著西平的兩個莊子和田地養(yǎng)著呢?!?/br> “我在西平怎么才兩個莊子?我記得還有好幾個鋪?zhàn)?,好些田地的。?/br> 趙典聲音更小了,“小的查賬冊,那一部分您四年前就換給三娘了,換的是洛陽的鋪?zhàn)雍吞锴f?!?/br> 趙仲輿徹底不說話了,他有些恍惚,直到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你說,四年前她把洛陽的鋪?zhàn)雍吞锴f換給我,是不是篤定了洛陽會戰(zhàn)亂?” 趙典低著頭不敢說話。 趙仲輿心中復(fù)雜得很,這會兒已經(jīng)不怎么生氣了,還有些驕傲,但更多的是酸澀,大哥的運(yùn)氣怎么總是比他好呢? 同一個爹娘生的,大哥就是比他聰明,他生了一個聰明的兒子,但體弱;他兒子雖然沒有趙治聰明,但身強(qiáng)體壯; 這一點(diǎn),他們兩個算平手。 但他有一個比較聰明,且還健康的孫子啊。 趙長輿會選擇趙濟(jì)繼承爵位,不就是因?yàn)橼w奕嗎? 所以趙仲輿覺得老天爺對他們兄弟倆是公平的,至少比孫子,他贏了呀。 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還是輸了,他的孫女比他的孫子強(qiáng)太多了,甚至都比他強(qiáng)。 如果四年前她就能預(yù)見洛陽會敗落,這份眼光,比她祖父也不差了。 “太爺,這錢怎么辦?”趙典的問話拉回趙仲輿的神思。 趙仲輿回神,問道:“都找了嗎,擠不出錢來了?” “小的只留下了日常必需的銀錢,其他的都算出來了,就是不夠啊。” 趙仲輿伸手接過賬簿,翻了一下后指著一條道:“這個去掉,家中都困難成這樣,還吃什么羊蝎子?” “這是老爺用的,他正在養(yǎng)傷,說是要以形補(bǔ)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