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夜里，機艙里的燈已經(jīng)熄滅，周卓又問空姐要了個毛毯，蓋在了躺下的她身上。他又哪里能睡著，打開了隨身攜帶的電腦，已經(jīng)請了假，但一些事情還要收尾。

    當他將最后一封郵件發(fā)出時，忽然聽到了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克制到若不認真聽，都無法發(fā)現(xiàn)。估計也只有與她鄰座的他，才能聽得到。

    周卓無法去安慰她，有些悲傷，是不需要打擾的。

    在高空的飛行中，他忽然意識到，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

    他的手機震動了下，是微信的提示。周卓點開，是陳巖的消息。上次的見面中，兩人加了聯(lián)系方式。他問他，能不能聯(lián)系到嘉茗。

    從她家離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近九個小時，她沒有看過手機，也沒有再跟他說過話。國內(nèi)正是白天，陳巖聯(lián)系不到她，估計沒了辦法才來問他。

    周卓卻是猶豫了不知道該怎么回，他不知道許嘉茗有沒有跟陳巖說過她爸爸。他覺得大概率沒有講過，作為朋友，其實不該去介入情侶間的事，這還很敏感。

    但周卓看到過她眼中對他的依賴，那是一種很深的感情。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封閉了自我，都不跟自己講話了，她需要那個被她信賴的人。

    周卓回了陳巖，說我們有點事，正在回國的路上。

    在生活發(fā)生巨變之前，總有一個微妙的結(jié)點。只有日后反應過來這是一場巨變時，才會人為地去尋找與定義這個結(jié)點。

    后來的陸遜輕易就從記憶中翻找到了這個結(jié)點，是他與老板結(jié)束出差，返京后去往公司的路上。

    已是傍晚，如果是陸遜獨自出差回來，大概率直接回家了?？衫习逡ス窘又习啵矝]法不跟著一起。

    半路上，老板接到了一通電話，全程只說了一句知道了。掛了后，老板就更改了目的地，去了他父親家。

    陸遜本想跟老板討論下工作的，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老板的臉色很差，及時閉了嘴，全程不說一句話，直到目送老板下車。

    周瑞霞正在客廳喝茶吃點心，難得的清閑，總要被打破。

    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也沒多少的驚訝。

    哪有不流血的斗爭，那是矯飾的浪漫化。上次她就說過了，你不弄死對手，對手就會來弄死你。今天發(fā)生的事，雖不是明著挑釁，只是他們自己清理了門戶，但怎么不是一種威脅呢？

    丈夫正在書房與幕僚商討，周瑞霞沒有興趣知道他們討論的內(nèi)容，她只在乎他采取的行動。按照她的脾氣，人家扇了你一巴掌，還不把人胳膊給卸了，就是無能。

    正添茶時，周瑞霞看到兒子走了進來。他沒有換鞋，看到了她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徑直向書房的方向走去。他的臉色很不好，像是隱忍著隨時要爆發(fā)。

    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周瑞霞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這是有大事要發(fā)生。

    兒子跟女兒的個性完全不同。

    陳婧活潑，性子靈活，貪圖吃喝玩樂。只需將她斜出的枝丫修剪了，她就不會犯大錯。

    陳巖看似圓滑，做人做事上，她都無需多說什么，實則他很固執(zhí)。

    陳志云正在跟下屬講話，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家中尚沒有人敢不敲門就進來，他抬頭看去，是陳巖。

    看著他不虞的臉色，陳志云本想斥責他一句不懂禮貌。但還是跟下屬們說了先結(jié)束，到點了你們?nèi)コ燥埌伞?/br>
    下屬們自然看出了這對父子之間即將發(fā)生的不愉快。雖然人都有八卦之心，但他們并不想親眼目睹這場爭執(zhí)，這會讓領導丟面子。得到了命令后，忙不迭地離開了書房，就怕火星子燃得太快。

    看著他們離開后，陳巖關上書房的門，走到了書桌前，盯著他，不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這件事，有你的默許嗎？”

    他從未如此當面忤逆過自己，剛才在下屬面前讓他失了面子，現(xiàn)在來這么質(zhì)問自己，陳志云心中已經(jīng)非常惱怒了，手猛然拍了桌，“你什么態(tài)度？”

    陳巖又問了一遍，“這件事，有你的默許嗎？”

    話音剛落，陳志云就已經(jīng)將跟前的茶杯砸了出去，還是忍住了沒有砸在他身上，他的眼睛里，有一團火，一頭沉寂的野獸就要被放出來。

    許永成，是他答應過。此時不論陳巖什么態(tài)度，都無法改變他答應的事情沒做到這一事實。

    實際上，陳志云知道消息時，非常震驚。他沒想到，一個退了的人，依舊心狠手辣，做得這么絕，不留活口。許永成轉(zhuǎn)移了地方，他低估了對方的勢力范圍。

    “沒有?！标愔驹瓶粗?，“他死了，我得不到任何好處，還少了個籌碼?！?/br>
    “為什么不看好他？”

    “防不勝防。”

    他沒有在說謊，如今兩派水火不容的趨勢，也斷然不會有茍合的可能。在這沒有妥協(xié)的藝術，只有你死我活。

    有些錯，是不能犯的，因為不會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聽到這個消息時，陳巖就知道，這件事他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他所有的退路，都因為許永成的死亡，沒了。

    他已是窮途末路，只能瞞她到天荒地老。

    他憤怒，在擁堵的路上突然轉(zhuǎn)向時，他在問自己，他為什么會讓事情失控到如此地步？他為什么會讓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

    因為在這場沒有底線的牌局中，有底線，有道德，就是最大的弱點。他怎么會不輸呢？

    陳巖看著他爸的書房，突然感受到一陣好笑。

    這些年來，他所追求的自由，就是一場笑話。他試圖擁有的底線與道德，不過是有面前這個人的庇護，才能不讓他的手親自去碰那些臟事。

    陳巖問了他的父親，“這件事，您準備怎么辦？”

    陳志云反問了他，“你覺得應該怎么辦？”

    “一個退了的人，不應該再來指手畫腳。”

    陳志云看著已經(jīng)冷靜下來的他，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的，陳志云再了解不過。面前的他，也到了這一天，放棄了最后的底線。從此以后，不再講道德。

    不同的是，陳志云是自己的選擇。而他，是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

    陳志云問了他，“你有什么建議？”

    “孫老最在意他的小兒子，可惜小兒子不成器，就先從他下手吧?！?/br>
    第59章

    在香港中轉(zhuǎn)，她在航班上一口東西都沒有吃，周卓給她買了巧克力，她也就勉強吃了一顆。

    她也不跟他說話，他只能讓她去開通國際漫游。不然到了國內(nèi)怕兩人走散了聯(lián)系不到。

    許嘉茗才像是醒了過來，拿出了手機，電已經(jīng)不多了，她拿出包里的充電線，再連了機場的wifi，有了網(wǎng)后，手機傳來接連的震動。是陳巖的消息與電話，她點開看了眼，就退出了聊天界面。

    開通了漫游后，她頗費周章地打開網(wǎng)銀，查詢了國內(nèi)銀行卡里的余額，如她所記的相差無幾，卡里沒有多少錢。她想從國外的銀行卡里匯款，但交易卻被中止。

    她終于看向了旁邊的周卓，將手機遞給他看，“為什么會這樣？怎么辦，我沒有多少人民幣。”

    周卓接過了手機，“可能是你太久沒有使用國內(nèi)的銀行卡了，別擔心，我這里已經(jīng)兌換了錢?！?/br>
    “那你轉(zhuǎn)點給我，我還你美元?！?/br>
    周卓想說，現(xiàn)在哪里是來計較這些錢的時候?？墒牵蛔鲞@些瑣碎的事情，她又能去計較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去面對一個既定事實。

    “好，你把銀行卡號發(fā)我，如果還不行，我微信轉(zhuǎn)你?！?/br>
    “好，謝謝?！?/br>
    將流量和錢解決好后，周卓看著她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再沒有什么能讓她打起精神與人溝通。

    外邊的天還有些暗，黎明還未到，太陽也沒有升起的征兆。

    此時的陳巖也給他發(fā)了信息，詢問他們的落地時間，他讓人過去接他們。周卓沒有回他，這一天，他們也許會很忙。今天讓陳巖過來，也許不太合適。

    周卓看了旁邊的她，手機已經(jīng)有了網(wǎng)，他們可以自己溝通。

    在第二段航班中，許嘉茗看到了日出。亮到刺眼，她就這么直視著，被曬到落了淚。

    她不應該出國的。

    如果結(jié)局是既定的，那她也能跟爸爸多待幾年。她可以考個就在京州的大學，都不必住宿，每天都回家。就算爸爸工作繁忙，她也能時常見到他。

    出國，在爸爸看來，是對她的最好選擇?？伤恢?，在危機到來前，家人應該是在一起的。獨自偷生，安全地活著，是種恥辱。

    現(xiàn)在只留下了她一個人，這樣的活法很難。

    爸爸教過她很多道理，想讓她成為一個獨立而自由的人?？墒?，在這一刻，她開始怨他，她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她就是很軟弱、很戀家、很沒有雄心壯志的人，為什么要把她送出去？

    當霞光刺眼到再無法睜眼時，她閉上了眼，用手將眼淚抹去。

    雖有周卓陪她，但她不能全靠他。她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需要扮演成熟地去處理爸爸的后事。她暫時都不能再哭了。

    長途飛行中時間概念混亂，周卓并不知道許叔叔確切的死亡時間，落地京州時，也不知道身故了幾天。

    但是，他們沒有見到最后一面，看不到尸體，得到的，已經(jīng)是骨灰，公司派了人去取了回來。

    他們回國后的事，周卓的父親托了人安排。出航站樓時，就已經(jīng)有人來接他們，去許嘉茗的家里。

    許永成在京州或許房產(chǎn)眾多，但他只住一套已經(jīng)住了十來年的房子。這套房產(chǎn)，并沒有被查封。

    在這小半年期間，公司也讓人過來打掃通風。風風雨雨，總覺得老板能出來。后來出了四年的結(jié)果，也不是沒考慮過，運作打點下，與監(jiān)獄內(nèi)的他取得聯(lián)系。如果能時常交流，那么他在監(jiān)獄內(nèi)指揮外邊的事，也不是沒可能。

    轉(zhuǎn)往服刑地時，公司已經(jīng)準備讓人過去了。然而到了沒幾天，就發(fā)生了這種事。自然不會使用公共交通，京州這派了幾輛車連夜趕了過去。七百公里的路程，開了一天的車，將他的骨灰迎了回來，尚且算是有尊嚴。

    嚴國華知道老板的女兒今天會到京州，親自來了這等待。他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了，聽到消息時不免落了淚。女兒是老板唯一的孩子，在國外多年，出事之前老板就叮囑過。萬一她回來了，你也得幫我把她送回去。

    他問老板，如果她就不回去，我該怎么辦。

    老板笑了下，說也不會，她很聽話的，我跟她說過不要回來的。

    老板的女兒是很聽話，沒有回來?？苫貋頃r，就是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

    五月的京州，已經(jīng)很暖和了。

    路上的車很多，穿過城區(qū)時依舊擁堵。梧桐樹蔭綿長，這個城市的一景一物，都根植在了她的記憶深處。

    這些路，爸爸都帶她走過。夏天的夜里，兩人快走到汗流浹背。爸爸的步子很快，她幾乎要跑著才能跟上。走到路口時，紅燈轉(zhuǎn)綠，她就要趕著快步?jīng)_過去時，就被爸爸拉住。說雖然綠燈了，但你要再左右看一下，萬一有車沖出來怎么辦。你遵守規(guī)則，但也要去防著不遵守規(guī)則的人。

    他沒有防住，是嗎？

    車到家時，這是她的家，許嘉茗很害怕下車，卻不能猶豫。

    大門已經(jīng)打開，她一步步走了進去。踏進門時，就已經(jīng)看到了桌上的木盒子。她用指甲掐著手掌，極力不讓自己失態(tài)。

    嚴國華走上前，一時不知該對她說什么，可她已經(jīng)向他鞠了一躬。

    “嚴叔叔，謝謝你，把爸爸接回來?！?/br>
    看著她這樣，嚴國華沒忍住又落了淚，但趕忙擦去，“沒事?！?/br>
    許嘉茗向他介紹了旁邊的周卓，“這是周卓，我的朋友。”

    嚴國華同她旁邊的男人打了招呼，有個人陪她回來就好。

    許嘉茗同他們坐在了沙發(fā)上，“嚴叔叔，葬禮從簡，就弄個小型的告別儀式吧?！?/br>
    嚴國華沒有想到她這么快就恢復了過來，已經(jīng)進入了流程的商討，“好，公司員工也想有一個告別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