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果然,不論過去將來,聽妙成玄尊講課都是一樁極催眠的事情。尤其是青年時代的妙成玄尊聲音聽來格外溫潤輕柔,比及后來不知動聽多少。白術(shù)伴著繾綣的男聲,即便是站著,一覺仍睡得格外酣甜。 待她清醒過來,眾人已經(jīng)散去了,原本靠在門框上的她此刻被移進了靜室,在一方軟榻上臥得舒舒服服,身旁還支著腦袋坐了名紅衣女子。 見白術(shù)醒了,紅衣女子勾唇笑道:“小師妹也是能耐,站著還能睡那么香,推上一把仍舊屹立不倒,叫我好生羨慕?!?/br> 白術(shù)臉上一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慕、慕離師姐?!?/br> “嗯?!蹦诫x點頭,“我之前一直呆在簾子后,不知你們聽得怎樣,今日得空出來看看,倒讓我見著奇景了。看來此前我講學時,你也是這樣睡過來的?!?/br> 白術(shù)低著頭,“我、我不知道?!?/br> 她說的是實話。之前的“小師妹”是怎么聽的,她無從可知。她在外面站著就睡著了,也是個意外。事實上,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這樣像從前的自已了。 東海漂泊二百年,最初的時候夜夜擔驚受怕,她第一次體會到無依無靠的滋味,知曉稍不留神便會被海中兇獸吞噬的驚懼,她沒有一晚是睡好覺的。 后來撿了樓玉,也混成個樣子,慢慢安定下來,稍有動靜便驚醒的習慣卻再也改不掉了。 白術(shù)有時候會想起,從前在妙成玄尊的課堂上,任老爺子大發(fā)雷霆,吹胡子瞪眼,她也雷打不動從頭睡到尾的情形。 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確已隔世。 方才聽著經(jīng)學,靠在門框上睡著,姿勢雖是僵硬了些,但白術(shù)竟然一點噩夢都沒做,睡了她二百多年來最舒坦的一覺。 因為身在翊澤夢中的緣故嗎?在他的夢里,她格外安心。 “也是服了你?!蹦诫x唇角的笑容愈發(fā)明艷,“算了,既然你已經(jīng)醒了,就隨我來吧?!?/br> “哎?去哪兒?” 慕離指指里室,“不好好聽課,還能叫你去哪兒?師父點名要見你?!?/br> 白術(shù)腿一軟。 慕離將她帶到門口,撩開簾子,道一聲,“師父,幺兒來了。” “嗯。”衡吾道長應道。 “進去吧?!?/br> 白術(shù)站在門口不肯進去,她其實有一堆問題想問:年輕時候的妙成玄尊脾氣怎樣?兇不兇的?會不會體罰學生?他老了以后會用戒尺抽人手心,特別可怕!哎,大師姐,你別走啊! 最后還是硬著頭皮鉆了進去,“師、師父。” 衡吾道長正提了筆抄一卷佛經(jīng),聽聞白術(shù)進來,頭也不抬,“坐?!?/br> 白術(shù)卻呼吸一滯。 原來你在這里…… 怪不得扶桑觀的人都說觀里沒有“旸谷”,也沒有“翊澤”,原來你成了衡吾道長。白術(shù)將穿著道袍的翊澤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熱熱的,在心中贊許道:還、還挺合適。 翊澤許是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小徒弟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自己,神色露出一絲不悅,心頭卻似有什么東西牽絆著他,讓他一時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何心緒,只得又道了聲,“坐。” 白術(shù)試探著開口,“你……不認得我?” 翊澤也未責怪她不用敬語,點了點頭道:“你入觀時我尚在閉關(guān),算來還不知你的名字。” 白術(shù)早就聽聞扶桑觀對俗名不甚看重,除了像慕離那樣重要的人物能報得上名號來,其余的皆用進觀的順序替代,此前白術(shù)在觀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路上別人都喚她做“幺兒”。 “啟稟師父,徒兒名喚白術(shù)?!?/br> 翊澤點頭,“倒是個好名字……” 白術(shù)笑道:“師父,徒兒還沒說完呢,徒兒姓極,極樂世界的極?!?/br> 說完,她眨了眨眼,等著翊澤的回答。 他不記得她,應該只是暫時的,這里是他的夢境,亦是魔君無垢的夢境,思緒有短暫的混亂很正常,白術(shù)只是覺得,翊澤此刻的樣子叫她很喜歡,扣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衣衫,說話一板一眼的樣子,都是她沒見過的。 在你恢復正常意識前得好好懲罰你一下!誰叫你在我面前逞能的! “極……白術(shù)。是個好名字?!瘪礉蓪仔g(shù)的名字默念一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神,訝然地皺了皺眉,“我喚你阿術(shù),可好?” “好?!卑仔g(shù)眉眼彎彎,腦海中響起的是另一番對話。 ——為你取名‘旸谷'可好? ——好。 ——你叫我旸谷,我叫你什么? ——我么……你就叫我?guī)熃愫昧恕?/br> ——嗯。師姐。 *** 白術(shù)離開后許久,翊澤都處于微微發(fā)怔的狀態(tài),執(zhí)筆的手懸在半空,墨汁愈積愈多,最后“啪嗒”一聲滴在紙上。 慕離進來看他,見到師尊這副神情有些訝然,低頭看到翊澤寫在紙上的字,忍不住念出來,“極白術(shù)。是誰?” “咳?!瘪礉擅偷鼗剡^神,輕咳一聲,遮掩似的將紙抽掉。 慕離驚得簡直要將下巴脫下來:她何時在師尊臉上見過這種神色! “師父,您……還好嗎?這次出關(guān)得是不是有些早?” “無妨?!瘪礉陕謴玩?zhèn)定,“近日山間氣數(shù)有異,我擔心會突生什么異況。” “師父難道還不相信我嗎?”慕離揚唇,“阿離自信能將事情處理妥當。” 翊澤望著慕離,眼中擔憂更甚,“你確實得我真?zhèn)鳌焙竺娴脑捤麤]有接著說,只是搖了搖頭,“萬事皆小心?!?/br> “徒兒謹遵師父教誨?!蹦诫x想了想道,“師父方才叫小師妹進來,可是訓得有些過重了?” “嗯?” “我方才見她捂著臉自師父這里奔出,連肩膀都在顫抖,指不定是哭了,所以想問,師父是不是待她太過嚴苛了?!?/br> 翊澤:“……”他分明忘記要訓話了。 “師父?” 翊澤又咳一聲,“這丫頭敢在經(jīng)學課上睡著,未免太不成體統(tǒng),我自是說了她兩句?!?/br> 就把人家小姑娘說哭了?師父也真是。慕離心中生出責怪之意。不知為何,她看小師妹覺得分外親切,仿佛兩人命中早有羈絆。 “便是如此了,你先退下吧?!?/br> 慕離點頭,“遵命?!比欢醋叱隼锸?又被翊澤叫住。 翊澤面朝著另一側(cè),不知他是怎樣的表情,慕離疑心自己眼花了,因為她感覺師尊的耳根子有些發(fā)紅。 “你的小師妹尚年幼,你且多關(guān)照她些?!?/br> 罵哭了人家,又叫她去關(guān)照,慕離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師尊了,不過她還是領命道:“是?!?/br> *** 白術(shù)那日其實是笑得不能自已,狂奔出去的,她獨自一人跑到湖邊,對著平靜的湖面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把積攢了二百多年的不愉快通通笑干凈了。 笑得累了,她就蹲在湖邊,從草地里撿些石子打水漂玩,不過一來她沒怎么認真投,二來確實技術(shù)也不咋地,投十次,只有一次是在水面上蹦跶了兩下的,其余全都“咕咚”一聲沉底了。 投第十一顆的時候,有另一塊石子自她耳旁飛過,與她投出的那塊一同觸水,卻是在水面上蹦了五六下方沉下去。 “哇!”白術(shù)吃驚地張大嘴,轉(zhuǎn)身,當看清來人后猛地將嘴合上了。 只見山坡上,金烏抱著雙翅靠在一棵大樹旁,一臉鄙夷地望著她。 雖則無言,“真沒用”三字已溢于言表。 白術(shù)咂咂嘴,把頭扭回去,果然較之過去,她還是更加喜歡后來那個不會說話的金烏。 見白術(shù)不理他,金烏站了一會,自覺沒趣,干脆坐到白術(shù)身邊,學著她的樣子有一搭沒一搭地丟起石子來,有一顆處于巧合,剛好將白術(shù)丟出的那顆在半空中砸了下去,金烏仿佛發(fā)現(xiàn)了這個游戲的趣味所在,之后的每一顆,都盯著白術(shù)拋出的石子砸,手法老練,力道精準,次次命中。 白術(shù):“……” 終于,白術(shù)忍不住了,“你很煩哎!”又說,“你都不用去上工的嗎?” 金烏歪頭看她,“嗯?上工?” 白術(shù)指指天上,“為蒼生照明啊!咦,天上怎么有太陽?” 金烏于是換用一種飽含同情的眼神望著她。 白術(shù)被看得發(fā)毛,“為什么這樣看我?天上的太陽是怎么回事?” “是我哥哥?!苯馂醮?。 “你,你還有哥哥?” “很奇怪嗎?我們兄弟有十人?!?/br> 白術(shù):“……”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八荒史記》常年掛科的。 白術(shù)突然真切悟得“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句話,連在“古人”面前充學問都不能。 她悻悻道:“那你們兄弟幾個,都是會說話的?” 金烏盯著她看了一會,“就我一個會?!庇终f,“也就我一個不用去輪番值班,他們是太陽,我不是。” 說完起身,人模人樣地拍拍尾巴上粘著的草屑,“我走了?!?/br> 留下獨自一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白術(shù)。 *** 白術(shù)在扶桑觀的日子,比她起先預想的莫名要輕松許多,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總會有許多好心的師兄師姐出手幫助她,讓她恍惚間有種自己才是道長的錯覺。 譬如晨間打水時,會有好心的師兄替她把水打好,又替她提進宿舍里,臨走時笑瞇瞇地同她道:“師父說了,要多關(guān)照小師妹。” 譬如飯點用餐時,打菜的師姐見了她,會額外多盛一只雞腿,并笑瞇瞇地沖她道:“師父說了,要多關(guān)照小師妹?!?/br> 再譬如,cao練場上挑兵器時,負責看管兵器、生得五大三粗的師兄必定會挑出最沉最粗的一根□□,遞到白術(shù)手上,每次白術(shù)都是用生命在承受那份重量。 管兵器的師兄說:“師父說了,要多關(guān)照小師妹。”又說,“我最喜歡又大又沉的兵器了哇哈哈哈哈!” 白術(shù):“……” 練武過后,閑來無事,白術(shù)同那位師兄嘮嗑。 “小師妹看,師兄這身肌rou魁梧不魁梧?” “……魁梧?!?/br> “小師妹喜歡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