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拐角處那個佇立許久的身影終于微微一動,邁著略顯僵硬的步伐朝劉繼堯走來。 “繼堯兄。” “……元舒?”待看清來人之后,劉繼堯連忙將他拉到亮處說話,“這么晚了你到樞密院來做什么?可是找我有事?” 裴元舒背光而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說話卻帶了些遲疑,“聽說嶺南出了事……” 劉繼堯一愣,旋即重重地嘆了口氣,倒豆子似的跟他抱怨著:“可不是么,你說這常欣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圍什么吏府?就算他白行之要卸任了,那文書一天沒下他都還是朝廷派去的駐吏,她這一圍,哪怕是有天大的私人恩怨在皇上看來就只有兩個字——造反!你說說,這不是給我們找事干么?” 裴元舒極小聲地問著:“那、那萬一她是真想造反呢?” “怎么可能!要造反去圍他吏府做什么?一沒兵二沒錢的,還招惹了白家,難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長?”劉繼堯好笑地擺了擺手,卻見裴元舒毫無反應(yīng),猶如一潭死水,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對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繼堯兄忘了,嶺南是我故鄉(xiāng)……” 劉繼堯一拍腦門,神色有些尷尬,他二人在太學同窗多年,交情深厚,后因分別供職于御史臺和樞密院而疏于來往,而今提起切身舊事,他竟全數(shù)忘于腦后,難免顯得有些薄情寡義。 “瞧我這記性,竟把這事給忘了,這么說來你是還有親人在嶺南?無須擔憂,樞密院直屬禁軍還在城門口列隊,我跟領(lǐng)隊說一聲便是,保管你親人無礙?!?/br> “并非如此?!?/br> “那是?” 裴元舒臉上閃過一絲掙扎,磕磕巴巴地說了半天也沒說到重點,聽得劉繼堯一頭霧水,在他的催促下才咬牙道來:“繼堯兄不知,前幾日有兩名嶺南來的貢生來拜訪我,無意中說了些那邊的情況,只道是白行之……”他語聲一頓,隨后附到劉繼堯耳邊快速吐出幾個字,須臾之后,劉繼堯臉色遽變。 “元舒,你說的可是真話?” 裴元舒抹了把汗,沉重地點頭道:“句句屬實。” “這……”劉繼堯搓著手來回走了幾步,面上驚疑不定,“那常欣為何不上書彈劾他,反而要自己興兵?” “恐怕是上了折子卻被人半道阻截了吧?!?/br> 裴元舒脫口而出,卻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劉繼堯腳步猛地頓住,先是恍然大悟,爾后又拍了拍裴元舒的手臂,難掩興奮地說:“好小子,你腦子何時如此靈光了?”不待裴元舒答話,他又開始自言自語,“這可是大事,我得趕緊進去稟報王大人……” 他口中的王大人乃是王太后嫡親的兄長,樞密使王堅。 由于王皇后和白貴妃在后宮勢如水火,所以王家和白家向來都不對盤,若是這次被王堅知曉了這件事,定會將白家置于死地,劉繼堯此舉也算是立了大功,日后在樞密院的必將平步青云,思及此,裴元舒也沒再說什么,只淡淡地向他告辭。 “那我便不妨礙你辦正事了,先走了?!?/br> “好好好,改日再敘,改日再敘!” 劉繼堯滿面紅光,看裴元舒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心想真乃天賜機緣,如此重要的情報竟讓這二愣子白白送上了門,他定要好好抓住才是!心思一出,腳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了,裴元舒見狀便沒讓他再送,徑自踏出了樞密院的大門。 之后他在內(nèi)皇城外的空地上站了許久,初春的夜里仍是輕寒料峭,抬首望去,明明是淡薄如水的月色,他的心卻始終靜不下來。 怎么辦,還是卷進來了啊…… 翌日旬休,一大清早,裴元舒敲響了夜府的大門。 下人來稟之后,月牙親自來到門前把為他引路,將將步出長廊,一股清爽的茶香從花廳中飄了過來,抬目望去,夜懷央正托著鳳喙壺沏茶,皓腕輕旋間,杯中盡已浮碧。 “裴大人,請坐?!?/br> 夜懷央做了個請的手勢,坦然大方地與裴元舒對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來,裴元舒對著那張沉靜而幽深的面容,整個人似跌進了浩瀚星海,連腳都不會挪了,滿腹的指責竟一句都說不出口。 “裴大人可是來問我?guī)X南之事?” 夜懷央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可她越是挑明了問裴元舒越覺得落入了同樣的境地,就像上次在學雍一樣,任由她牽著走,心里同時又有一個聲音在說,此事非同小可,斷不能讓她先發(fā)制人,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 “夜姑娘,如果你想利用我達到某種目的,下次直接說就好,莫再讓懷靈做這種事,她年紀還小,該好好讀書,不該攪進這團渾水之中?!?/br> 端著茶盞的柔荑停在了半空中,本來要送到嘴邊,卻被放回了桌上,磕出不輕不重的一聲脆響。 這幾句教訓的話還真是難以反駁啊…… 夜懷央翹起嘴角緩緩向裴元舒逼近,見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眸中興味愈發(fā)濃厚,“裴大人教訓的是,還有什么要說的,我洗耳恭聽?!?/br> 淡淡的馨香竄入鼻尖,裴元舒立時屏住呼吸,又退開一大步才道:“教訓不敢當,只是我為人師表就要對自己的學生負責,還請夜姑娘認真考慮我說的話!” “嗯,我知道了,裴大人請回吧。”夜懷央腳步一旋,陡然回身落座,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請回?最重要的事情他還沒問啊! 裴元舒僵了僵,面上有些掛不住,身為讀書人的清高氣節(jié)催促著他即刻離去,可一想到嶺南受苦受難的百姓們,那種迫切求知的心情又驅(qū)使著他留下,掙扎了半天,他蹬蹬幾步走上前來,梗著脖子道:“我不會走的,除非你把事情真相告訴我。” 喲呵,這呆書生倒是長進了。 夜懷央抿唇一笑,四兩撥千斤地說:“你不是親自去問了那兩個嶺南來的貢生么?雖然他們說的都是些細微末節(jié),但以你的聰明才智應(yīng)該已經(jīng)推斷出來了吧?” “你、你連這都知道!”裴元舒臉都紫了,不知是驚的還是氣的。 “我還知道你昨晚去見了樞密監(jiān)事劉大人?!币箲蜒霙_他眨巴著大眼睛,顯得極為無辜,裴元舒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見裴元舒快爆發(fā)了,夜懷央終于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讓月牙拿來白行之的親筆書信給他過目,他手指翻飛,迅速看完了薄薄的幾頁紙,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這么說白行之通敵是真的了,常欣出于憤慨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卻被當成了造反?!?/br> 夜懷央點點頭:“嗯,總結(jié)得不錯?!?/br> 裴元舒倏地抬眼問道:“你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些事?” “我想與裴大人做個交易。”夜懷央輕拂著杯盞,啜了一口茶才道,“我徒有證據(jù),卻無路徑上呈天聽,裴大人是御史,身兼諫議監(jiān)察之職,由你來彈劾白行之再合適不過,何況你又是嶺南人,為家鄉(xiāng)的百姓做一些事難道不好么?” “可我并不想摻和你們世家之間的權(quán)謀斗爭!” 夜懷央瞥了裴元舒一眼,他滿臉嚴肅正經(jīng),完全不像剛才那個被她耍得團團轉(zhuǎn)的呆愣書生,可見在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只是平時被禮教束縛了言行,未曾顯露內(nèi)心的堅韌罷了。 “難道裴大人能眼睜睜地看著嶺南的百姓們被夷族糟踐下去?” 裴元舒垂下眼,被這句話戳得心窩生疼。 他要是能袖手旁觀,或許現(xiàn)在就不會站在這里了吧。 ☆、第21章 誘情 就在朝廷派人前往嶺南沒多久,整件事突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封有關(guān)白行之通敵的秘密書信直接從御史臺呈到了龍案上,皇帝閱后大怒,緊接著樞密使王堅覲見,不知談了些什么,皇帝從御書房出來就怒氣沖沖地朝平陽宮去了。 放眼皇宮內(nèi)苑,若論金碧輝煌無處能及平陽宮,且不說裝潢陳設(shè),光是引殿就有三重,此等規(guī)格連太后的含章宮都不曾有,可見皇帝對白芷萱的寵愛。可如今這榮華盛寵的象征卻似閻羅殿一般,光線晦暗,濁氣游蕩,皇帝從中走過,一干奴仆皆伏地顫抖,大氣都不敢出,唯恐掉了腦袋。 誰不知道皇帝是來興師問罪的? 當最后一扇門在皇帝面前敞開時,渾身縞素的白芷萱撞進了眼簾,就跪在他腳下,肩背挺得筆直,儼然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皇帝步履一頓,似笑非笑地說:“看來愛妃的消息很是靈通啊,朕人還沒到,你這架勢就擺開了?!?/br> 說罷,他虎目微瞇,陰冷的目光掃過殿中各人,隱約是怒氣爆發(fā)前的征兆,這般重壓之下,空氣頓時變得稀薄,恐懼感蔓延至每一個人的心頭。 “皇上,臣妾有罪。” 白芷萱俯身叩首,清晰的嗓音雖然劃破了緊繃的氣氛,卻似半桶水潑進了巖漿里,于事無補,皇帝的神色未曾緩和半分,還把手背到了身后,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說:“那愛妃倒是說說,你何罪之有?” “臣妾的族叔罔顧百姓死活,犯下彌天大罪,臣妾懵懂,一直不曾察覺,實在有負皇恩,更無顏面對嶺南的黎民百姓,請皇上將臣妾一同治罪,以平息民怨?!?/br>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正氣凜然,白芷萱亦是含著淚伸直了粉頸,仿佛真是鐵了心要擔下這滔天罪責,任皇帝處置,皇帝沉默半晌,略一揚袖揮退了宮人。 白芷萱心口陡然一松。 先發(fā)制人總是沒錯的,如今白行之通敵之事已是罪證確鑿,無從抵賴,她倒不如坦坦蕩蕩地認了,再賭上自己這條命,或許皇帝會因為對她的寵愛而免去白家的株連之罪,照眼下的情形看來皇帝多半是心軟了,她這一步?jīng)]走錯。 她如此想著,耳旁突然響起了皇帝的聲音,似雪花飛絮,極輕極冷。 “愛妃好好想想,可還有什么事沒告訴朕?” 白芷萱頓時警覺起來,袖中雙手微顫,強自鎮(zhèn)定地回道:“臣妾不敢有所隱瞞,但求皇上明示,臣妾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話音剛落,皇帝猛然回身掐住她的脖子,粗暴地將她從地上拽到自己面前,神情暴戾至極,教她瞬間心魂俱散,伸手去推他,他卻紋絲不動,掙扎之下只聽見砰的一聲,青瓷白鶴燈被拂到了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杏兒打從出去之后就不安地守在門口,此刻聽到這聲巨響不顧禮數(shù)就沖了進來,見到皇帝正在對白芷萱施暴,頓時雙膝一軟撲倒在地哭喊道:“皇上,娘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宛埩四锬锇?!” “狗奴才,連你也敢在朕面前亂吠!” 皇帝一腳將她踹出一丈遠,旋即又回過頭怒視著白芷萱,手中力道越來越大,竟像是要把她掐死在這,白芷萱面皮紫漲,已經(jīng)完全喘不過氣來,雙手緊抓著皇帝的手腕,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臣妾……冤枉……” “冤枉?”皇帝目中厲光連閃,狠狠將她摜至一旁,爾后掏出一塊玄鐵令牌砸在她面前,“你跟朕說你是冤枉?” 白芷萱一陣猛咳,似要將肺都咳出來,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抖著手撿起令牌一看,腦子里霎時轟鳴不已。 他怎會有楚驚瀾手下影衛(wèi)的令牌? 就在她呆愣之際皇帝再度開口了:“朕的人到達嶺南時白行之已經(jīng)被人救出來了,據(jù)說是黑衣蒙面,不知來歷,后來在現(xiàn)場找到這樣東西朕才知道,原來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是朕的皇弟……” 語音悠悠未絕,輕若鴻毛,縱使那人離她有數(shù)步之遠,暴虐的氣息卻持續(xù)飛漲,令白芷萱忍不住顫抖。 “皇上,不是這樣的……” “哦?那是怎樣的?” 白芷萱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抱住了皇帝的腿,聲淚俱下地說:“皇上,白家與瀾王未曾有過任何來往,這一定是有人惡意構(gòu)陷,您千萬不要上了他們的當?。 ?/br> 皇帝伸手鉗住她的下巴,森然冷笑道:“那照你看來是誰想要構(gòu)陷你們白家?” “臣妾……臣妾不知,但求皇上明鑒,如今白家已是重罪難逃,臣妾又何必在這件事上狡辯?自瀾王回朝以來,白家已經(jīng)竭盡全力為皇上分憂,他人不知,您難道還不知白家的忠心嗎?”她停了停,顫聲拋下一枚驚天響雷,“皇上若是還不信,臣妾唯有帶著腹中骨rou死在您面前了……” 皇帝驟然側(cè)首,陰暗的瞳色微微一斂。 杏兒強撐著一口氣也爬了過來,不停地磕著頭哭喊道:“皇上,娘娘自從被太醫(yī)診斷出有孕以來身子就一直不爽利,已經(jīng)好些天沒下床了,若不是奴婢今天聽到東凰宮的宮女議論此事,回來學給娘娘聽,娘娘還一無所知,懇請皇上看在皇嗣的份上聽娘娘一言吧,莫著了小人的道?。 ?/br> 她這番話看似是求情,卻不著痕跡地把禍水引到了皇后那里去,皇帝生性多疑,當下便垂眸不語了,似乎在考慮著什么,見狀,白芷萱悄悄沖杏兒使了個眼色,杏兒會意,緊跟著驚呼出聲。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白芷萱隨著她的話逐漸朝邊上歪去,秀眉緊蹙,嘴唇發(fā)白,雙手緊捂著腹部,卻是一言未發(fā),皇帝眸光一跳,盯了她半晌才道:“傳太醫(yī)?!?/br> “不必了,臣妾不看太醫(yī)。”白芷萱深喘了幾口氣,情緒顯得十分平靜,“臣妾說過了,愿以死證明清白?!?/br> “娘娘您說什么氣話,這孩子可是您盼了多年才來的,您千萬不能放棄啊……” 這句話再度點醒了皇帝,縱然他寵愛白芷萱,可六年來她一直未曾有孕,怎料孩子在這個節(jié)骨眼來了,懷疑、憐惜、期待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他心頭,剪不斷理還亂,但見白芷萱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他終究還是放下了疑慮。 “朕說傳太醫(yī),都聾了嗎!” 他又吼了一遍,語氣較上次堅定不少,杏兒不敢耽擱,立刻跑出去喚人了,白芷萱面上猶作痛苦狀,心底卻死里逃生般地松了口氣。 這一關(guān)算是暫且過了吧? 她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塊令牌上,卷在袖中的柔荑立刻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刻下一道道銳痕。 楚驚瀾,你真是好演技,我竟上了你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