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聽得一愣一愣的，待反應過來，才后知后覺道：“父皇，皇祖母是真的想害您嗎？”

    聽起來匪夷所思，其實聯(lián)系到太后前朝公主的身份，所謂滅國之仇，也不是不能想象。

    皇帝沒說話，半晌，說道：“自幼母后便待我極好，我年輕時頑劣，仗著東宮身份欺凌士族，父皇要管教我時，總是母后為我說話?！?/br>
    ——為娘的兒子自然是天下最尊貴之人，那士子冒犯你，便是打殺了又如何？

    后來皇帝私下去了那冒犯他的士子家里，才知道那士子已‘被’病死了。

    自那之后他對太后的溺愛便有些疑惑，他隱約記得四五歲時，那時與他一同被養(yǎng)在太后膝下弟弟還未患病，太后便對弟弟十分苛責，行不正、坐不端、食多食少皆要懲罰，對他則是要什么就給什么。

    長大后，皇帝便知道了一個詞，叫“捧殺”。

    但他不敢去深究這層假象后的真相到底有多猙獰，只做了個聲色犬馬的昏君。

    衛(wèi)將離的聲音淡淡傳來——

    “……我初來楚宮時，便有人與我說過，人不爭，就要死。遠的不說，就是你身邊這些女人，哪個又不是在爭命？”

    皇帝反問道：“你又為何不爭？”

    衛(wèi)將離頓了頓，道：“我爭的不是自己?！?/br>
    皇帝一時默然，看了看太子，不禁在想，若真的如他所說，一切煙消云散了，那孩子該怎么辦？

    這么想著，再抬眸時眼底已經染上一絲厲色。

    “今日朕去時，只有嚴汀、嚴寧兩個女官，太后避居講經堂，只與請來的數位大家講禪。朕再三請見，皆被拒，亦不讓朕見那被關押的太醫(yī)?！?/br>
    衛(wèi)將離：“……所以你就這么回來了？”

    皇帝頓時有不祥的預感：“不然呢？”

    衛(wèi)將離：“是我我就翻墻，別看我現在動不得武，一丈高的墻我還是能翻的。”

    皇帝對視顏面于無物的衛(wèi)將離肅然起敬：“那明日您請。”

    太子忽然開口道：“不必這么麻煩，兒臣明日要與皇祖母請安，皇祖母不見父皇，總要見兒臣吧?；屎竽锬锱c我一起去可好？”

    “誒？”

    ……

    次日日上三竿時，太子便到扶鸞宮，眼睛微紅，像是哭過一樣。

    疼愛他的祖母可能要害他的父親，這打擊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還是過了。衛(wèi)將離見了也沒安慰他什么，只是問道：“這么難過呀？”

    太子揉了一下眼睛，道：“心里氣悶，早上想找閑飲哥哥打拳，他又和楚三刀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氣沒地方出?！?/br>
    衛(wèi)將離搖了搖頭道：“這事兒本就不該你管，只是想讓你知道個中原委，省得以后被你身邊的人蒙了。怎么現在后悔聽了？”

    太子猛搖了兩下頭：“不后悔，我要保護父皇，只有父皇平安，皇祖母才能認錯。”

    衛(wèi)將離在心里嘆了口氣，道：“是條男子漢，比你爹覺悟強多了?！?/br>
    這次去天慈宮，因是回宮后第一次見太后，規(guī)格便正式多了，兩架漆金車鸞，雀翎金羅蓋，單隨從就有兩排十六人。

    衛(wèi)將離也是讓宮女一早便拖起來打扮，頭發(fā)挽作凌云髻，兩側各插了一排鏤空南珠珠花，中間鑲著鳳抬頭插梳，稍稍一動，兩側的流蘇便拂過額頭兩側，顯得她深碧色的眼瞳更為艷異。

    梳妝完畢時，月枝便感嘆道：“娘娘這雙眼是真隨了衛(wèi)后，若舉止再得宜些，那寵冠六宮的慧充儀又何能與您比?！?/br>
    按翁昭容的話說衛(wèi)將離相貌隨她生母，若是放在閨閣里好生養(yǎng)著，那也是水當當的絕世美人，就是在外面浪得太久，把自己整得太糙，掃不去眉宇間那股浪蕩隨意的匪悍戾氣，是以打扮起來總有一種微妙的不協(xié)調感。

    “太后與太上皇皆喜佛，翁昭容交代奴婢傳話說娘娘若不懂佛道就少說多聽，太后若喜歡讓人陪她手抄佛經，您若不想抄就讓奴婢代筆，萬勿惹惱了太后。”

    翁昭容現在管她就像管不聽話的熊孩子一樣，凡事都要細細叮囑。衛(wèi)將離哭笑不得：“你們大可放心，若參禪講道我是不行，佛經我還是從小抄來練字的，寫得不比一般的秀才差?！?/br>
    衛(wèi)將離的書法是小時候讓白雪川按著硬生生抄了上千遍佛經才學會的，莫說國文，梵文也會寫兩筆。她師兄哪兒都由著她，就是逼她學基本文化課這一節(jié)上決不妥協(xié)，一旦她想跑，就成宿成宿地盯著她，睡著了也抱起來握著手寫字。

    所以衛(wèi)將離的字寫得其實比陶書生還好，只不過除了幫人寫勒索信就從來沒有正面發(fā)揮過。

    鑾駕很快就到了太后所居的天慈宮，這天慈宮甚至于比皇帝的龍光殿還大，因為時常有外界的禪道大家來往內中的講經堂，一般是禁止后妃隨意出入的。

    一聽是太子來請安，出迎的兩位女官倒也沒攔著，進去通稟了之后很快就出來將衛(wèi)將離與太子迎入內中。

    與太上皇所居的夏宮一樣，天慈宮里處處都是縹緲的禪香，一聞就令人心靜。

    兩個女官先是把他們迎到側殿，拿出兩副文房四寶。

    “皇祖母應當是在講經堂，那里供奉著一尊玉佛骨，皇祖母為表心誠，令每一個進講經堂的人先抄寫一段佛偈，帶進去在佛前點燃，才讓進去?！?/br>
    衛(wèi)將離點點頭，拿起筆道：“我懂的佛偈不多，隨便寫也成嗎？”

    太子小聲道：“有什么寫什么吧，別讓外面的嚴姑姑聽見?！?/br>
    衛(wèi)將離點了點頭，直接大筆一揮，在灑金箋上寫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太子咳嗽了一聲，讓嚴氏女官把寫好的佛偈拿上，兩人便去了講經堂門口。待嚴氏女官將佛偈帶進去，不多時，里面?zhèn)鞒鲆宦曅Α?/br>
    一簾之隔，一個蒼老的女聲道：“先生方才講到人間皆地獄，便有人要入地獄，倒是有趣?！?/br>
    隨即一個蒼老的聲音發(fā)問道：“那接剛才所辯，我等在先生看來，也都是地獄罪者了？”

    衛(wèi)將離疑惑間，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爾雅道——

    “我觀是南閻浮提眾生，舉心動念無不是罪?！?/br>
    衛(wèi)將離猛地抬頭，此時風簾微動，露出內中蒲席上一人溫淡的側面。

    “先生也有罪乎？”

    那人輕聲道：“我為聲障，為色障，為心障，已入執(zhí)迷，故我不入空門，不成佛?！?/br>
    ☆、第二十七章 我知首鼠之苦

    湘竹簾徐徐拉起，衛(wèi)將離站在廊外對上白雪川的視線，心潮澎湃如同云霄飛車忽上忽下。

    衛(wèi)將離在此之前已經做過兩次噩夢，總覺得白雪川如果要進宮多半是殺進來的。但現實中她師兄的段位似乎比她想象得高太多了。

    而那邊廂她師兄滿臉都是一副“我見阿離多嫵媚，料阿離見我應如是”的神情，仿佛正想要無視時間地點人物情況撩她一句。

    好在太后開口了。

    “哀家請了大家來講禪，戰(zhàn)兒，你與皇后進來一同聽吧?！?/br>
    衛(wèi)將離滿臉臥槽地被太子扯了進去坐下后，就懵逼地盯著白雪川看。

    ——你咋那么牛逼呢？別人家想進宮得偷摸遛進來，你這是光明正大地被人請進來的??！

    由于視線太過古怪，別人想無視都難，坐在正中間的太后便出聲道：“白先生自來這堂中后便目無下塵，為何現在盯著皇后瞧？”

    衛(wèi)將離：“……”

    白雪川聽了，并未收回目光，絲毫沒有在宮中避嫌的態(tài)度，眼神溫和平靜得仿佛別人想歪了是別人污，跟他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眉尖多有郁色，清中見微濁，山根疲憊，這位……想必近日事有多舛吧?！?/br>
    太后看他眼神清澄，心里那一絲疑慮便去了，嘆道：“先生說的是，哀家這兒媳近日波折不斷，也曾去過祭地大典，卻仍是難有好轉，近日又傷了，還請先生為她看看?！?/br>
    聽到“兒媳”這一詞，白雪川終于斂起目光，道：“玄學命相乃道家之術，在下所研不深，若要消災祈福，還請迷界、悟界二位神僧先過目?！?/br>
    衛(wèi)將離本來還是一臉無語，聽到白雪川口中提到的名號，這才看了一眼他對面坐著的兩位僧人，臉色立時便凝重起來。

    只見那二僧人須眉皆白，耳垂長如佛像，頸上各有一串佛珠，那佛珠似乎本是白玉之色，因年久數珠，佛珠發(fā)黃滲血，可見此二僧修為高深。再一細看，二僧雙目返璞歸真，呼吸間胸膛幾乎不動，至少是天下數得上的那撥人里的高手。

    ——師兄是遇上扎手的點子了。

    白雪川這人其實并不好打打殺殺這一掛的，之所以人人喊他魔頭，乃是因為他這個人雖然很少發(fā)脾氣，但若是真覺得這人無可救藥了，便會直接渡人歸西。

    這一點在與他交談過的高手眼里是有共識的，是以這兩位高僧見了他這個剛殺過劍圣的魔頭，才沒有動手。

    那迷界僧道了一聲“失禮”，抬眸望了衛(wèi)將離片刻不到，便收回目光，道：“此女殺性已斂，雖面相招厄，頗有幾分邪性，卻也是代人受過，難得的穢中見凈，功德只怕要甚于老衲數十年紅塵修業(yè)?！?/br>
    太子咦了一聲，他從小沒少來過講經堂，偶有見過這兩位神僧，對誰都不假辭色，甚至于對他父皇直接就是“昏聵”兩個字，從未對人有如此高的評價。

    太后聽了，微微撐起身，道：“大師所言，乃是此婦吸災納劫，反而是好事？”

    這話說的便有些過了，畢竟人不是個物件，你說讓你兒子娶個媳婦是讓媳婦舍命為兒子消災擋劫的，這放誰都不高興。

    那迷界僧德高望重，垂首道：“阿彌陀佛，老衲并未如此說，望太后齋口?！?/br>
    衛(wèi)將離并不信這一套，反正她也知道太后不喜歡西秦人，便未往心里去。

    但有人替她往心里去了。

    手里的茶甌輕輕放回在茶盤上，白雪川淡淡道：“代人擋劫？只怕有些血光之災，并非一介女子所能承擔?！?/br>
    迷界僧一直半闔的雙目微睜，道：“白佛友，你那日暫平劍閣之亂，算東楚之人欠你半個人情。只是你我有約，佛香之前，不論貪嗔，還望謹遵?！?/br>
    他自是在警告白雪川，談玄論佛可以，想動手行兇，則要先問過他掌下是否留情。

    這佛僧說話的時候，從衛(wèi)將離的角度可以看見他周圍裊裊的佛香煙氣從四周微微散開，可見其周身真氣已是在有意識地外放，若是全然施為，只怕這講經堂便要拆了。

    衛(wèi)將離心里比較了一下，若是自己巔峰之時，獨戰(zhàn)這迷界僧倒是無妨，只是一來白雪川似乎被她師父封禁了功體，二來旁邊還有那悟界僧，二者聯(lián)手又不知是幾倍的戰(zhàn)力疊加。

    心里想著萬萬別起沖突時，太后又開口道：“白先生話中頗有忿忿之意，哀家卻向來以為身為女子能以一己之身為夫為家，乃至為國犧牲，是值得贊許的榮耀，不是么？”

    白雪川這話分明已有冒犯之意，太后卻毫不在意，倒令得衛(wèi)將離有些疑惑。

    白雪川垂眸答道：“眾生有貪、嗔、癡、恨，亦有舍身、報恩、憫善、助人。佛渡眾生，乃是得見眾生有此八情之長短，分而渡之，而太后一以渡之，懷善而行惡，不足取?！?/br>
    此時那悟界僧開口了：“太后發(fā)愿以已渡人，也望百姓悟其大愿，行出于善心，白先生對此可有說法？”

    白雪川淡淡道：“渡人亦有善、惡之分。精誠自省，以己渡人，以身立則，是為善。反之分明心入執(zhí)迷，一張口條條律人正法，強求他人損己行善，便是為惡。

    太后又道：“可眾生大多非為公而生，若如先生所言，若不強求其善，人人皆私己，屆時家國受難，豈非無人愿流血？”

    白雪川微微頷首，道：“太后所言之意，我卻是有相近之寓言，諸位可愿聽？”

    太后前子前傾，道：“愿聞其詳?！?/br>
    那迷界僧也收斂了隱約的壓迫之感，神情專注地聽白雪川講述。

    “北冥有鼠，每至秋末冬初，傾巢而出，動輒百萬計，偶遇深塹，入則粉身碎骨，若不入，待冬雪來時，百萬同胞俱都要僵死雪中。此時首鼠便想，它縱身一躍，填平千尺之淵，好讓兒孫也過得這條深淵，前往南方避寒，豈不美哉。這么想著，首鼠躍入深塹之中，粉身碎骨。”

    太子也是聽得入神，不禁開口問道：“只是那老鼠至多有二兩rou，單它一只，如何填得千尺之淵？”

    “它之后，有仿效它者，十而成氣，百而成勢，萬而成城。一如史書載朝代之更迭，一人行，則千萬人行，一人入阿鼻地獄，則千萬骨骸填火海，埋刀山，待骨骸成灰，化膏腴之土，再撐人世之萬年。”

    言罷，佛堂中一片寂然，迷界、悟界二僧皆恍若沉思。

    而太后聽罷，久久不語，嘆道：“天下之大，分分合合，神州之地，不知吸了多少生民淚。戰(zhàn)兒，今日白先生之言，你要字字記在心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