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大清平,我……哦,不,應(yīng)該是本詔向jiejie行禮才是吧?” 那少年語聲清亮,還透著些許稚嫩,說得倒是中原正音,只是面帶懵懂,口氣也怯怯的,哪有半分王者氣度? 起身離了座,正要下階,卻聽仇率尹突然喝道:“等等!她不過是夏國一個公主而已,大舍詔可是我們夷疆之主,怎能反向她行禮?” 說著,便轉(zhuǎn)向高曖:“先敬君王,后敘人倫,這可是你們中原朝廷的禮制。公主與我們大舍詔雖是姐弟,但如今他貴為我們夷疆之王,公主該不會不懂規(guī)矩吧?”言罷,挑眉嘿然冷笑。 聽著對方咄咄逼人,高曖也不以為意,索性蹲身一福,權(quán)當(dāng)是向這位素未謀面的同胞兄弟見禮。 那少年倒像是慌了手腳,趕忙撫胸抱臂,還了個奇怪的禮,臉上帶著幾分尷尬局促,可眼圈兒卻紅紅的,目光中滿是親近。 仇率尹鼻中哼了一聲,像是并不如何滿意,卻也沒再提,便又問道:“公主這兩日居于偏殿,可還順意吧?” 高曖點頭謝道:“多承大清平誠意相待,足感盛情?!?/br> “公主是大舍詔的親姐,在下怎敢不以禮相待?我夷疆素重仁義廉恥,即便兩方交戰(zhàn),也以禮義為先,不會失了氣度?!?/br> 仇率尹挑挑眉,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這次臣奉大舍詔之命請公主來,為的是兩件事。其一是大舍詔思念甚急,而公主又恰巧來了夷疆,怎能過而不見?這其二么,還想趁此時機與公主商議一件大事。” 高曖心說這話終于來了,便點頭道:“大清平請講?!?/br> 一個稚弱女子,只身陷于敵手,居然還能面不改色,仇率尹不覺有些意外,便抬抬手請她兩下里坐了。 “公主長于中原,想必不知這里風(fēng)土人文,我夷疆諸部當(dāng)年曾建大禮國,幅員遼闊,與中原分庭抗禮,相持不下百年。其后jian人亂政,國事才江河日下,竟被夏國重又肢解分散,各部首領(lǐng)只得個土司封號,這些年來還逐一被削,改派中原人做流官節(jié)制,如此下去,我夷疆之民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高曖靜靜地聽完,心想這或許也是實情,順著他的話道:“所以你們便起兵對抗大夏,想要重建大禮國?!?/br> “公主果然是聰明人,無須在下多言。夷疆之地須由我夷疆之人來治,怎能假于外人之手?公主也有一半夷疆人的血脈,該當(dāng)明白我們用心良苦?!?/br> “我是個女子,不懂什么國家政事,我這次奉旨前來,原意是要代天招撫,現(xiàn)在聽你方才所說,似也有幾分道理,這卻為難了。依著禮制,這里執(zhí)事的應(yīng)是我外公,不知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么?” 仇率尹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老土司年邁,近來又風(fēng)癱了,床也下不來,話也說不得,所以我等才召集部中頭人,公推大舍詔為主,號令我夷疆部眾。” 高曖從他的神情和話里話外已瞧出了些端倪,當(dāng)下也不明言,便問道:“既是已經(jīng)決定了,那還要與我商議什么?” 仇率尹眼光陡然亮了起來,身子向前傾了傾。 “據(jù)在下所知,公主的母親年紀輕輕便被迫殉葬,親生兒子無依無靠,輾轉(zhuǎn)流落回咱們夷疆,公主更是被丟進庵堂里去做尼姑,那夏國的種種惡行,公主比在下更加清楚,如今再加上咱們夷疆百姓,國恨家仇,公主難道心中不恨么?” “大清平的意思是……讓我與你們同仇敵愾,與夏國為敵?” “在下方才已說了,公主是聰明人,無須多言。只想提醒一句,那夏國不仁,咱們便只能不義,若復(fù)國成功,大舍詔登位為王,公主身為長姐,身份尊崇,不比在夏國宮里受罪的強么?” 他頓了頓又繼續(xù)道:“夷疆之地?zé)o險可守,若要成事須得占據(jù)城池,倘若公主能里應(yīng)外合,助我大軍拿下陵川,便是奇功一件。” 高曖面上若無其事,心頭卻在突跳著。 這人所說的話,居然全都被徐少卿料中了,想想都覺不可思議。 若臨來時沒有他的提點,此刻早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裝作思慮的樣子,垂首沉吟了半晌,才道:“大清平說得有理,可我無兵無將,又指揮不得任何人,如何幫你們拿下陵川?” 仇率尹神秘一笑:“這個在下早已思慮好了,公主不必多問,只須答應(yīng)便可。” “若要我答應(yīng),你們也須應(yīng)承一件事,奪城之后須善待陵川百姓,不得殺戮搶掠?!备邥嵊忠Я艘Т健?/br> “這個自然,公主盡管放心?!?/br> “好,那我便答應(yīng)了?!?/br> “慢著,咱們夷疆人最重信義,口說無憑,明日公主須當(dāng)著大舍詔和全城部族老幼的面歃血起誓,絕不食言?!?/br> “也罷,就照你們的意思辦好了?!?/br> 高曖像是有些無奈的點點頭,瞥了坐在正座上一直呆呆不語的少年,帶著幾分求懇的樣子道:“大清平能否容我……容我同自家兄弟說幾句話?” …… 翌日清早。 辰時剛過,陽苴城內(nèi)萬人空巷,黑壓壓的人群,不分老幼,全都聚在了殿宇前的正街廣場上。 那里早堆起了三層土臺,巍巍的立著,約有兩丈來高。 被尊為大舍詔的少年坐在殿前石階的寶座上,兩旁則是各部頭人。 高曖和仇率尹的位子則在離寶座最近的地方。 時辰一到,身著巫儺服飾的祭司手持松木節(jié)杖登上高臺,灑酒起舞,又命臺下的兵士宰殺白馬青牛祭天…… 高曖眼神默默的,全沒去在意,一想到呆會兒將要發(fā)生的事,心緒便怎么也定不下來。 吁了口氣,目光掃向階下的人群,拼命想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事與愿違。 微微瞥過眼,卻見那少年也正瞧過來,緊張之情溢于言表,同樣是半分也靜不下來的樣子。 于是偷偷使了個眼色,讓他不必害怕,更不要在仇率尹和眾人面前露出馬腳。 下面的祭天儀式像是到了緊要時刻,用松枝點燃的幾堆火騰騰的燒著,火光陡然間增長了一倍有余,顏色也變作赤紅,只把圍觀的人群也瞧得叫聲連連,激動不已。 唱跳不止的祭司卻突然止了舞蹈,命人請大舍詔與各部頭人依次近前祭天。 那少年整整衣冠,不動聲色的朝高曖又瞧了一眼,便起身在一眾頭人的簇擁下向那土臺處走去。 堪堪行到臺階處,他探腳踩下去時,卻忽然身子一歪,向旁邊摔倒。 身后的人都吃了一驚,眼疾手快地便趕忙去扶,七手八腳好歹將他拉住了,沒真的滾下去,只是衣衫歪斜,有些驚魂未定。 要等的便是這一刻,高曖深吸了口氣,猛地起身,高聲叫道:“且慢!你……你究竟是何人?” 眾人聞言一愕,卻又不明白她方才所言指的是誰,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覷。 仇率尹轉(zhuǎn)著雙目,似乎瞧出了什么,但他見機得快,先是用夷語嘰里咕嚕說了幾句,一隊兵士立刻沖入人群搜尋起來。 他轉(zhuǎn)回頭,狠狠瞪著高曖,雖未明說,但那警告之意卻溢于言表。 高曖卻似視而未見,直指那少年道:“你不是我弟弟,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這一次眾人全都親眼目睹,也都聽得清清楚楚,再無半分懷疑,當(dāng)即都愣住了,無數(shù)雙眼睛齊齊地轉(zhuǎn)向那少年。 “我……我不是假的,jiejie,你為何突然這般說?”那少年驚駭不已,臉色都變了。 “公主這話是何意?莫不是想故意壞了這祭天大典吧?別忘了,你可是當(dāng)面答允過的,若自食其言,出爾反爾,呵……” 仇率尹目光森寒,已帶著幾分殺意。 身處這異地險境,又是獨自一人,高曖不自禁的有些怕。 她從不是個有膽量的人,更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疾言厲色過,如今這般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況且還是生死攸關(guān)之際。 但她別無選擇,唯有信任,尤其是不遠處那雙比自己更加無助的眼神。 “不錯,我是答允過,可你們居然拿一個冒名頂替的人來欺瞞我,便是無信在先,怨不得我食言在后?!?/br> “什么冒名頂替,無信在先,公主可小心自己言語,莫要自誤?!背鹇室銢_身旁使了個眼色。 幾名夷女立刻圍了過去,要將她拉走。 高曖使盡力氣掙脫,又高喊了一聲:“諸位,你們都被騙了……擁立一個來路不明之人,難道真能得到上天庇佑,成事建國么?” 仇率尹怒不可遏,催著幾名夷女快將她拉走,高曖卻兀自喊聲不止。 那些頭人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便也cao著聲音的中原話問道:“公主說大舍詔是假的,可有真憑實據(jù)?” “不,你們莫聽她胡說,當(dāng)初不是你們親自把我迎回來的么?怎么可能會有假?” 那少年爭辯著,卻沒人瞧他,所有的目光全都移到了高曖身上。 “證據(jù)我自然有?!?/br> 她答得斬釘截鐵,眾人的臉上的疑惑之情不由更甚,幾名夷女也撒開了手。 高曖定定神,暗暗念了兩聲佛號,便越眾而出,對著臺階下面烏壓壓的人群朗聲道:“諸位父老,云和雖是夏國公主,可也有一半算是夷疆人,絕不會戲言相欺。當(dāng)年我母妃在宮中鄉(xiāng)情難忘,最念著的便是夷疆的山山水水,所以當(dāng)我出生時,母妃便在我肩頭紋了一朵茶花,以示不忘故土。還曾說,若以后再有孩兒,都會在肩頭紋這圖樣??煞讲潘律辣怀堕_時,肩頭卻沒半點紋繡,不是假的又是什么?” 她說著便將秀發(fā)輕輕撩到背后,沖旁邊點了點頭。 幾名夷女會意,上前圍著她,輕輕扯開衣衫,露出肩頭,果然見有一朵胭脂色的山茶花紋繡,綴在那粉白的肌膚上,煞是奪目。 她們也是一驚,趕忙對下面的頭人們點點頭。 眾人見狀,不免又信了幾分,目光重又轉(zhuǎn)回那少年身上,卻已滿含怒意。 那少年臉色愈發(fā)難看,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后縮了縮,口中兀自辯著:“我不是假的!你們莫聽她胡說……” 仇率尹清清嗓子,高聲道:“大舍詔當(dāng)初是我們親自迎回來的,諸位都是親眼所見,豈能單憑這女人一面之詞便輕信了?依我看,她不光是夏國派來離間我等的jian細,還是魅惑人心的女妖,應(yīng)當(dāng)即刻燒死她,以祭天地鬼神!” 他這幾句用的是中原話,雙目直刺高曖,殺意凜然。 “大清平不必如此疾言厲色,我據(jù)實相告,絕無半句虛言。當(dāng)初我母妃的確誕育過男嬰,只可惜未及一日便夭折了,夏國宮中內(nèi)檔有確鑿記載,所以我很早就在懷疑,那孩子怎么可能還好端端的活到現(xiàn)在?其實這茶花是母妃據(jù)著她肩頭的紋繡刺的,諸位若還不信,可以去問我外公,便知真假?!?/br> 仇率尹仰天一笑:“明知老土司現(xiàn)下已然風(fēng)癱,口不能言,卻故意這般說,真是其心可誅!” “仇率尹,你怕是巴不得老夫死吧?”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在左近響起,轉(zhuǎn)眼間就見一抬乘輿駕了位須發(fā)花白的干瘦老者緩步來到廣場上。 眾頭人一見到他,慌忙搶下臺階,到乘輿旁跪伏在地,圍觀的全城百姓也都被這股氣勢所懾,紛紛伏地跪倒,臉上滿是虔誠之色。 這人便是自己的外公。 望著那張蒼老憔悴的面孔,高曖眼圈一紅,不由便想起了逝去的母妃,強自忍耐才沒掉下淚來。 再仔細瞧瞧,卻發(fā)現(xiàn)抬輿的那幾名杠夫竟個個眼熟,原來全是那徐少卿手下的東廠番役。 她登時心頭一熱,舉目朝四下里望,卻仍不見他的影子,不免有些焦急起來。 “公主莫瞧了,臣在這兒?!?/br> 那熟悉的聲音猛然在背后響起,如同柔暖的陽光穿透層層迷霧灑在身上,驅(qū)散了所有的陰寒。 “廠臣,你怎么在這……” “噓?!?/br> 徐少卿薄唇輕輕一撮,拉著她閃身躲到跪拜的人群后。 “公主膽識過人,真是令臣刮目相看,只是……怎的從沒聽說公主肩頭有那紋繡呢?” 第30章 定風(fēng)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