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天音向師父求親,師父很開懷,都不用問她的意見,同意了。他老人家覺得國師府需要更多的榮光,就在昨日,他入宮向國君請旨賜婚。 國君給他的弟子賜婚啊,這是無上的榮耀!國人中能有幾人可得此垂青?足可見國師府在國君心中的地位之高。 今日國君的婚旨也該到了。 她心底藏了個人,那人身著黃袍披□□的樣子在腦中一直揮之不去。他替她擋過傷,她偷偷給他灌過rou湯,他身量高大卻連個淺淺的山坡都爬不上去,可是眼下卻坐擁大湯王朝。 十月緩緩撫上自己的右臂,淚水充盈,她卻仰起臉。 懷覺是云中的龍,而自己是泥中蟲。 從來不悲春傷秋的人,一旦多愁善感起來,那愁緒一定滔滔不絕,勢必要把自己淹沒其中。 河流湍急,激流有序,水聲有律。可忽然這水聲卻亂了步伐,槽亂起來,不知道是誰進(jìn)來搞破壞了。羅十月已經(jīng)沒有了遮掩的想法,狼狽也罷、潦倒也可,她需要一些自甘墮落的時間。 十月沒有回頭,來人要么是天音,要么就是墨笛。 可那人踏亂了一床河流之后,卻停在了她身后,距離極近,近到她都能感受到那人被水流拍打著的衣擺。 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獨(dú)來獨(dú)往,她不想讓人時刻盯著,“你回去吧,我坐一會兒就走?!?/br> 身后那人卻未動。 她僵硬著身子轉(zhuǎn)過去。 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她仿佛聽見天外梵音頌唱,鼻間有暗香浮動,是摩詰寺的香火味還有禪房的茶香。呆滯的眉眼忽然動了,可是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自卑,他們之間落差懸殊,十月不敢與他對視。 搖搖晃晃起身,帶起一片水珠,冷風(fēng)吹來,她狠狠地打了個寒顫。大病初愈的羅十月,此刻被凍得瑟瑟發(fā)抖,臉色蠟黃,哪還有曾經(jīng)的光彩照人。她低著頭,凌亂濕粘的長發(fā)遮住了半張臉,想要裝作不認(rèn)識,與和尚擦肩而過。 卻突然腳下騰空,被人攬腰抱起!和尚力道極大,將她緊緊地箍在手臂間。她竟從不知道這和尚力氣原來可以這么大,以前他都是裝的。 懷覺把人抓住了便僵著臉往岸上走,身上的衣裳都被十月沾濕了。十月掙了掙,可是沒力氣,和尚不言語,大步往回走,感覺得出,他惱了。 懷法就在岸邊,見兩人上岸,適時地遞過來一件大氅。 懷覺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滿面慈悲、笑不露齒的和尚了,不僅頭發(fā)長出幾寸長,就連脾氣也有了。他將羅十月貼一棵粗大的樹干放下,口氣雖然仍舊溫和,但是含著隱隱的沖,“不是要成親了嗎?傷都沒好就這樣泡冷水,他都不管你嗎?” 被河水冰過的羅十月渾身打擺子,腦袋也遲鈍了不少,竟低著頭任人數(shù)落。懷覺氣不打一處來,可她變成這樣,懷覺心里揪著疼。接過懷法手中的毛料大氅,將她裹住,這時候他不裝男女有別了,大掌在她身上上下摩/擦,“你這樣不行!大冬天的跑去河里坐著,傷沒好再染上風(fēng)寒,真是不要命了,你瘋了不成?走,先去客棧?!?/br> 懷法把不遠(yuǎn)處的馬車趕過來,這里的馬個頭矮,懷覺將人抱了,抬腿便進(jìn)了車內(nèi),“怎么不說話?三個月不見就可以假裝不認(rèn)識貧僧了?” 他的掌心溫?zé)?,像個取暖的小火爐一樣覆在她縮起的拳頭上。羅十月眼珠微動,里面有亮光升起,她動了動干干的嘴唇,凍得說話都打顫,“你...你怎么來煢川了?不用理國事嗎?” 也不知道懷法是怎么駕車的,專門往土坑石洼的地方走,說一句話的功夫她就已經(jīng)往懷覺身上撲了兩三回,如今她只有一只手臂能使上勁,撲在懷覺身上便起不來。十月咬著嘴唇使勁,生怕被懷覺看到自己的狼狽。 “咣當(dāng)——”一下,這下顛得有些狠,十月索性一頭扎進(jìn)了懷覺懷里。 懷覺卻笑不出來,他知道十月心里苦??梢矝]有拂了懷法的好意,順勢將裹著大氅的十月攬住,搓著手替她取暖,“貧僧忙得很,但是貧僧的臣子一日三奏,逼著貧僧為他們尋一位皇后。貧僧沒辦法,只能順了他們的意,出來找找看,看能不能尋位皇后回去?!?/br> 馬車搖搖擺擺地走路,像只搖臀擺尾的鴨子。 十月眼眶紅了。她起不來,就放棄了,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埋進(jìn)懷覺的胸前,“幾個月不見,你都長出頭發(fā)來了,我還從沒見過有頭發(fā)的和尚?!?/br> 懷覺笑笑,他說他的,“大湯尋不到,貧僧便到蕪水來了。來的路上順手算了一卦,卦上說貧僧的皇后名字里帶個月字。你認(rèn)識名字里帶月的女子嗎?” 被他攥在手中的指尖抽/動,他聽見十月悶聲道,“上回在丞相府,不小心把手臂弄斷了,大概好不了了。身體不方便,恐怕以后都不能到處亂走了?!?/br> 懷覺說,“不過說起來名字里帶月,貧僧年幼的時候倒是遇見過一位,大名叫羅十月。不過她那時候又矮又小,笑起來倒是很好看。只是后來貧僧與她走散了,尋了好久也沒找到。”懷覺低頭去看她,“施主覺得貧僧會不會再遇見她?如果遇見了,貧僧想娶她做皇后,不知她會不會答應(yīng)?!?/br> “錚——” 羅十月聽見腦中有一根弦掙斷了,將她的世界震得天翻地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天塹一樣的難題,用那只唯一完好的手臂笨拙地收攏大氅,她忽然只想把殘缺的右臂藏起來,“....不去客棧,我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吧...你應(yīng)該知道國師府在哪兒?!彼蛔栽诘乩箅┱谏w自己,抿了抿起皮的唇,“嗯...你還是早點(diǎn)離開蕪水吧,你是大湯皇帝,蕪水、大湯兩國雖休戰(zhàn)可仇恨還在。若是讓有心人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你想走也走不了。” 她的小動作懷覺全看在眼里,他不攔她,任她藏。對她趕人的話充耳不聞, “貧僧不知道國師府,只知客棧?!闭f完指使外面的懷法,“庭君,再快些!” ☆、風(fēng)流 駕車的懷法聞言,輕甩馬鞭,馬車一路小跑,上了正途。 可車內(nèi)的十月離著懷覺稍稍坐遠(yuǎn)了。懷覺一雙長眉攏起,他來尋她可不是為了這樣遠(yuǎn)遠(yuǎn)坐著,兩相無言的。和尚看著她,伸出修長的手,“過來?!?/br> 話雖不輕不重,可擲地有聲,處處透著霸道。 毛料大氅下,十月的左手一點(diǎn)點(diǎn)撫上無力的右臂,腦中混亂一片??擅嫔蠀s嘻哈一笑,“做了皇帝,別的沒改變,卻先學(xué)會拿架子了?!?/br> 她臉色蠟黃,嘴唇凍得泛青,幾縷頭發(fā)濕噠噠的黏在鬢邊,笑起來一點(diǎn)都不好看。 懷覺無法,只得嘆口氣收起手臂,矮著身子起身,“施主不過來,貧僧便過去?!笨康绞律砼宰?,和尚動動尊臀,將羅十月擠到了三角處,長腿擱她眼前一伸,她想走都沒路了。 十月簡直不可思議,這和尚現(xiàn)在怎么耍無賴都不掩飾了?懷覺瞧她一眼,見她瞪著自己,唇角微微一笑,像模像樣地?fù)哿藫叟劢牵柏毶嚷榱?。?/br> 正說著話呢,他的長臂藤蔓一樣蜿蜒過來,纏住了羅十月的肩頸。 十月挑眉,“你胳膊也麻了?” 和尚卻低頭靠過來,還是那遠(yuǎn)山秀水的清眸,以前曾是清規(guī)戒律的脫俗,而如今里面的神彩添了狡黠,他就那么不錯眼地盯著她,彎起的唇角含著幾絲探究與不懷好意。再配上他寸長的短發(fā),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她曾經(jīng)認(rèn)識的那個身嬌體軟,一調(diào)戲便臉紅的和尚了,儼然就是....就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風(fēng)流狐貍。 “貧僧方才問的問題施主還未回答?!?/br> 那目光太熱切,羅十月不敢直視,身上冷得打哆嗦,心卻橫沖直撞險些要跳出嗓子眼兒,她別扭地轉(zhuǎn)頭,“什..么問題,不記得了?!?/br> 懷覺更靠近一些,故意拿根根直豎的短發(fā)掃在十月的鬢角,刺刺的、癢癢的,鼻尖相近,羅十月受不住,哄地一下子,面上著火似的發(fā)燙。 偏生這時候和尚卻發(fā)出一聲輕笑,這聲笑傳入她耳中,十月頓時紅云滿面?;盍耸?,從來沒有人敢這么調(diào)戲她,一時間又羞又怒,手臂不頂事,抬腿便要踢,“連你也笑話我!” 懷覺忽然收了笑,一把將她拉進(jìn)懷中.... 周身安靜,只有馬車小跑的聲響,十月屏住了呼吸。 她聽見懷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還不肯承認(rèn)嗎?月月?!?/br> 多少人和事被時間流放,回憶卻越裝越滿。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裝在記憶里的人鮮活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十年前,有個小女孩告訴貧僧她的大名叫羅十月,因?yàn)樗鞘鲁錾?。她曾?jīng)眨著大眼問貧僧‘哥哥,你叫什么?’”懷覺下巴頂在十月的發(fā)頂,“那時候貧僧說‘我娘喚我阿昭’。世事變化,直到分開的時候她依舊不知貧僧的真姓真名。如今,貧僧想要親口告訴她?!?/br> “貧僧法號懷覺,俗姓魏,名漢昭。乃是大湯鄄京人士,年方二十有一,身強(qiáng)力壯,秉性純良,尚未婚配。欲與姑娘求親,不知姑娘意何如?!?/br> 馬車輕輕顛簸一下。 十月腦中嗡響,早已哭成淚人,想想他以前做的事,現(xiàn)在全明白了,“不嫁。你一窮二白,既會裝傻又愛賣呆,經(jīng)常把人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樣的夫君要來有何用?” 懷覺不樂意了,“可是貧僧有權(quán)有勢,一無寵姬,二不納妾,并且寵妻無度,施主為何不嫁?” “因?yàn)?...”因?yàn)槟闶侨f人敬仰的皇帝,而我是斷了臂的殺手。誰見過天上的云與地上的泥比翼雙/飛? 一時沖動,這句話險些脫口而出。但她也沒有機(jī)會說出口,因?yàn)橥饷娴鸟R車突然停下。 “吁——”馬蹄噠噠地踏在原地,車身搖晃。 懷法厲聲質(zhì)問,“什么人?” 懷覺松開羅十月,“坐著別動,等貧僧回來?!?/br> 掀開車簾,原來是有人攔路。 來人一身煙霞廣袖袍,發(fā)束高冠,眉目冷冽勾入鬢角,白面丹唇,說不清的冷艷逼人。倘若換一身女裝想必也無人會懷疑他是男兒身。懷覺放下身后的車簾,將羅十月的視線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閣下有何見教?” 天音負(fù)手立于馬前,下巴微揚(yáng),目中無人的做派,“見教沒有,倒是人丟了一個?!?/br> 懷覺微笑,“丟人便去尋,怎么倒來攔在下的車馬?”隨后吩咐懷法,“接著趕路?!?/br> 天音哪里肯依?馬蹄方抬,天音忽然抬臂,掌心拍在馬面上。馬面吃痛,立時嘶鳴,“咴~~~~”前蹄高高蹬起,拱得車身高揚(yáng)。 懷法雖是吃素的,可卻也不是一般人。雙腳蹬地而起,將那躁動的馬一掌按下,“閣下若是想找茬打架,恕不奉陪!” “偷了人便想走,哪那么容易!”天音怒上心頭,兩袖大張,鼓風(fēng)而動,“羅十月,你出是不出來?別以為本公子不識得這倆短毛兒是誰!” 短毛兒? 懷法氣勢內(nèi)斂,隨之亮了兵器,與天音相對而立。 聽這聲音,車內(nèi)的十月卻一驚。連忙撐起身子,掀簾出去,“天音住手!” “舍得出來了,下車!” 懷覺將她拉住。都想什么呢?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地跑來,吃了多日辣食,好不容易才尋得的人,憑什么拱手相讓?可在他開口之前,十月先掙開了他的手,十月低音道,“他知道你身份,你也不是沖動的人。這里是煢川,你出了什么事產(chǎn)生的后果誰都擔(dān)待不起,先讓我下去?!?/br> “貧僧就問一句,你當(dāng)真要嫁人?” “...我一個廢人,嫁誰誰倒霉。你回鄄京吧,等我養(yǎng)好傷,說不定哪天就去跟你蹭吃蹭喝了。”十月堆起一個淺顯的笑,“我走了,小昭哥哥。” 懷覺眼看著她下了自己的馬車,朝那人走去,只覺得異常礙眼。 天音鼻子里哼氣,見她走近了,蠻橫的將人拽過去,“大湯的人在這里不受歡迎,本公子沒準(zhǔn)備你的那一份喜酒,你還是趁早哪來的回哪去吧。” 惹得十月惱怒不已,卻也不想發(fā)作,頭也不回地隨著天音離開了懷覺的視線。 天幕陰沉,積了一層厚厚的烏云。蕪水雖冬無雪,但有著透骨的濕冷,這種冷鉆進(jìn)骨子里,叫北方來的人承受不住。 懷法收起斷月刀,幾滴雨水落在了額頭上。他伸手模棱兩下,雨絲便細(xì)細(xì)密密地下起來,“主上,下雨了。淋病了不劃算,先回客棧吧,反正他們一時半會兒拜不了堂?!?/br> 話糙理不糙。 懷覺瞧他一眼,撩了袍子重新踏上馬車,“朕可從來沒有空手返京的打算?!?/br> 馬車在冬雨里跑的飛快,懷覺在車中閉目養(yǎng)神。 國君的賜婚旨意是在十月丟劍的時候送達(dá)了國師府,可國師府上下都找不到羅十月。 天音早就知道她不愿意嫁,以前他把親事掛在嘴上,她只當(dāng)是打打鬧鬧的戲言,他也覺得無可厚非,反正自己的心意已經(jīng)說給她聽了,信不信是她的事??邵簿┑氖铝私Y(jié)之后,他才明白成親這個事兒只有自己一個人上趕著行不通,因?yàn)樗静划?dāng)一回事。天音的想法很直接,羅十月不當(dāng)回事,那他再找一個熱衷此事的人來促成,所以在回了煢川之后,他首先做的就是向師父求親。師父答應(yīng)得很爽快,天音心底著實(shí)開心了一下,只要師父不反對,羅十月的意見都不重要。 從小到大,天音頭一回覺得固執(zhí)嚴(yán)苛的師父辦了件好事。 可她卻在這個接旨的空當(dāng)不見了人影,把一大票人晾在這里,叫他難堪。 天音氣性高,一路與她賭氣,走得極快。十月不去管他,自己撐著慢騰騰地走在后頭。身體上疼痛難忍,加之滿腹的心事,她自己尚且顧不了自己,有何能力再去疏導(dǎo)天音的不快。 天上細(xì)雨密集,這荒郊野外無遮擋,毛料的大氅吸了雨水,又沉又濕,十月內(nèi)外濕了個透,捏一把能掐出水來。風(fēng)吹無遮擋,她冷得手腳麻木,腿都要邁不動,大氅雖濕,可脫下這大氅更冷。 雨勢加大,雨水帶著刺骨冰涼澆在頭頂上,羅十月頭發(fā)一陣陣發(fā)麻,拖著凍僵的雙腿緩步挪動。 天音也濕透了,步伐依舊如飛,將她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 水霧迷蒙,十月眼前出現(xiàn)了重影,忽然眼前一黑,便神志不清栽倒在地。 天音揣著火氣走了很久,冷靜些許,卻發(fā)現(xiàn)身后好一段時間沒有動靜,回頭發(fā)現(xiàn)不見了羅十月人影,火氣更盛。他以為十月耍把戲,半途跑了。誰知等他冒雨追回去半里,才發(fā)現(xiàn)她倒在枯草地上,被冷雨澆了好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