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宮道寬敞,兩旁都是些熱鬧的店鋪,這樣牽著手往前走,恍惚間回到了江南的嘉興小鎮(zhèn)。只是那里沒有這樣寬敞明亮的大街,有的只是彎彎曲曲的胡同小巷,青石板,紅燈籠,漫天的星光與暮春的暖風(fēng)。 昭陽看看身側(cè)穿著便裝的貴公子,低聲說:“主子,您不覺得咱們好像在嘉興那會兒嗎?沒有別的人,只有您跟我?!?/br> 皇帝頓了頓,側(cè)頭看她,正色說:“不管在嘉興,還是在京城,這個地方都只有你跟我?!?/br> 他伸手指了指左心房,眉梢眼角被夕陽余暉染成了柔和的色彩,就連那素來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都有橘紅色的光彩漾開,溫柔地倒映出她的樣子。 她從那里面瞧見了此刻的自己,面頰緋紅,眼波如水,像是一只熬過寒冬的花骨朵,終于迎來了春暖花開的這一刻。她從來沒有這樣美麗過,原來一個人在心動時,在愛上另一個人時,會變成這樣好看的模樣。 她靜靜地望著身側(cè)的公子哥,那樣好看的眉眼,那樣清雋的面容,手上也忍不住握緊了些。 皇帝拉著她慢悠悠往宮門的方向走著,摩肩接踵的都是平民百姓,這滋味叫他覺得他們也只是對平凡的夫妻,能夠執(zhí)子之手便是得到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 如意到了司膳司時,昭陽還沒從承恩公府回去,倒是明珠與流云都在那里了。如意是知道這兩人與昭陽同住一屋,這幾日也一同去承恩公府辦事,當(dāng)下走過去問她們:“兩位meimei,請問昭陽在哪里?” 明珠說:“我們今天先回司里來了,侍郎大人找她有些事,她大概耽擱了,應(yīng)該沒一會兒也能回來的。”遲疑片刻,她對佟貴妃宮里的人還是很有幾分忌憚,試探著問了句,“jiejie,是貴妃娘娘要找昭陽嗎?” 如意點了點頭,不說話了,就在那里候著。 等了約莫兩炷香的功夫,昭陽才姍姍來遲,從司膳司大門口往里走。她身后跟著乾清宮的德安大總管,進了司膳司,德安徑直宣旨,傳司膳司典膳昭陽去乾清宮伺候皇上用膳。 如意沒能說上話,見狀臉色變了變,知道貴妃的計劃得變動了,便趁著德安領(lǐng)人又出了司膳司大門時,也默不作聲地回甘泉宮去了。 甘泉宮里,佟貴妃左等右等,就是沒等來昭陽,好容易把如意盼回來了,開口就問:“人呢?” 如意臉色難看地很,低聲說:“回娘娘的話,奴婢在那兒等了老半天,結(jié)果人是回去了,可后頭還跟著德安大總管呢。奴婢沒來得及傳達娘娘的旨意,那頭的大總管就直接幫皇上宣旨,將人領(lǐng)去乾清宮伺候皇上用膳了……” 佟貴妃氣得臉色都變了,撫著胸口大口大口出氣,好半天才說:“好啊,這當(dāng)頭沒她都吃不下飯了!乾清宮里頭的宮女丫鬟是都死了不成?非得叫她去伺候著?” “娘娘,娘娘您別生氣,當(dāng)心自己的身子!”如意上前扶著她,趕忙招呼杵在一邊的幾個宮女,“娘娘生氣,都是死人不成?趕緊來勸著,幫娘娘抹抹背!” 四周的人都涌了過來。可佟貴妃難受的是心,可不是身子,當(dāng)下不耐煩地推開他們:“成了,走開!都給本宮滾出去!” 除了如意,沒人敢說話了。 佟貴妃昨兒夜里計劃一整夜呢,這才好不容易想出個法子能默不作聲地收拾那丫頭,可這節(jié)骨眼上,人居然給皇帝先叫走了。她氣,可也不能上趕著去乾清宮討人,只能坐在這兒生悶氣。 如意勸她:“娘娘,您也別急,這法子橫豎都擺在那兒,那丫頭一時半會兒也跑不掉的。您顧著自個兒的身子,比什么都強。既然知道皇上不是能完完全全依賴的主兒,您就更該為自己好生打算打算,您說說,您這還沒做什么呢,就先把自個兒氣壞了,這合算不合算?” 頓了頓,她又說:“再說了,依我瞧著,就是要收拾昭陽,您也不必臟了自己的手,這節(jié)骨眼上皇上對那丫頭恩寵正盛呢,您上趕著去找人麻煩,那多惹皇上生氣吶?不如把這事兒給捅出去,皇后那邊兒,后宮其他妃嬪那邊兒,依奴婢看,比您生氣著急的也該大有人在!您就坐收漁翁之利,有何不可?不必非得親自動手的。” 佟貴妃也不說話,陰沉沉地坐在那兒,半天都沒緩過氣來。片刻后才站起來,看了眼外頭的天色:“如意,擺駕坤寧宮?!?/br> 如意一愣:“娘娘,都這個點兒了——” “聽不懂本宮的話是不是?擺駕坤寧宮!”佟貴妃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厲聲吼了出來。 如意垂下了頭:“是,奴婢這就著人去備輦車?!?/br> ☆、第59章 觀虎斗 第五十九章 皇后的坤寧宮不管一年中哪個四季,總是花團錦簇、四季如春。她是個性情恬淡之人,山花蟲魚什么都愛,獨獨不愛人間煙火。 黃昏已過,最后一絲淡紅色的余暉也消失在天際時,佟貴妃帶著人跑來求見。 皇后在偏殿乘涼,坐在軟塌上擺弄著窗臺上的寶石花,聽說佟貴妃求見,沒什么表情:“這都天黑了,她來做什么?” 素清低著頭道:“這個奴婢不清楚,但看著佟貴妃的臉色,似乎心里有氣,恐怕來找娘娘沒什么好事?!?/br> 皇后笑了兩聲,平靜地說:“她來找我,從來就沒什么好事,與臉色好不好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br> “那,娘娘是見,還是……” “讓她進來?!?/br> “是?!?/br> 沒一會兒,佟貴妃帶著如意翩翩繞繞地走來了,一身水紅色的牡丹裙比皇后看著還要貴氣幾分,盈盈一拜時,發(fā)簪上的金絲蝴蝶乘風(fēng)欲飛,晃人眼睛。她含笑說了聲:“臣妾見過皇后娘娘,給娘娘請安了?!?/br> 皇后擱下手里的瓷瓶小水壺,卻沒回頭,仍在擺弄那紅得艷麗的寶石花:“這都天黑了,貴妃來做什么?” 佟貴妃連她一個正臉都沒得到,心下更堵了些,但有求于人,眼下還得低頭才好,便又上前來看皇后的寶石花:“還能做什么?閑在甘泉宮里壓根兒沒事兒做,只得來找皇后娘娘閑話家常,打發(fā)打發(fā)時間了。怎么,娘娘不歡迎我?” 不待皇后答話,她又自顧自地笑著夸獎了一句:“娘娘這花開得可真好看,真不愧是出自娘娘的巧手,臣妾那宮里頭的花花草草死的死,枯的枯,當(dāng)真這花草也要看主人呢!” 皇后終于回過頭來,上下看了眼她這副派頭,淡淡地說:“貴妃已經(jīng)是人比花嬌了,想必你那宮里頭的花草也通人性,自慚形穢,一氣之下倒不如不開了。” 也不知是在夸她還是損她呢,佟貴妃心頭憋得慌,別開眼去,干笑兩聲,心下真是慪得要命。 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沒有圣眷在身,十來年了也就只有個大皇子,別說她了,這大皇子明明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可皇帝也不見得多喜歡,十天半個月才見上一次,還都不怎么親近。 神氣個什么勁啊?誰比誰高貴到哪里去了?她也就是仗著自己有皇后的頭銜,說真的,沒有皇帝的寵愛,管你是皇后還是貴妃,都跟那冷宮里的棄婦有什么兩樣? 佟貴妃心里氣,可眼下不是起內(nèi)訌的時候,她頓了頓,放低了姿態(tài)說:“臣妾今日來見娘娘,不瞞您說,是有一事相告。臣妾知道以后坐立不安的,可人微言輕,也成不了事,只盼著娘娘能出面處理,您是皇后,這后宮合該您來管束著,才不會出了那些個欺上瞞下的不堪之事?!?/br> 皇后手上的動作一頓,喝茶都慢了半拍,把茶杯遞給素清之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佟貴妃:“貴妃話里有話,不如直說。別有的沒的說一大堆,把本宮的皇后之位拿來當(dāng)幌子,怎么,本宮若是不管此事,就當(dāng)不了皇后了?” 佟貴妃臉色都白了,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娘娘,臣妾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這事太棘手了,臣妾藏著掖著也是對您不敬,只能來找您?!?/br> “你不是不知道,我平素里最煩那些個事。這些年來你們在后宮如何鬧騰,只要不礙到前朝的事,我也隨你們?nèi)チ?。眼下我是沒聽說有什么大事,也不覺得你們那些小打小鬧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貴妃還是請回吧,我乏了,想早些休息。”皇后不是多事之人,更不喜被人拿來當(dāng)槍使,三下五除二就想打發(fā)人了。 佟貴妃急了,也不顧那么多,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全說了:“娘娘,您也是不知道,皇上回宮這些日子一次都沒翻牌子,全把咱們后宮妃嬪當(dāng)擺設(shè)了??赡肋@是為什么嗎?” 皇后沒什么表情,橫豎她本人就是后宮最大的擺設(shè),最高貴的那只花瓶,皇帝去哪兒跟她有多大關(guān)系呢? 佟貴妃咬牙說:“您還記得司膳司那個皇上欽點隨行南下的典膳嗎?她叫昭陽,就那么一趟南下,把皇上給迷得七葷八素的,回宮了皇上再不來咱們后宮了,只專寵她一人???,可這算什么話吶?堂堂皇帝,要寵幸一個宮女為何不光明正大著來?臣妾聽說前幾日宮里都下匙了,皇上不顧帝王家的尊嚴(yán),居然跑去司膳司私會那宮女。今兒更離譜了,皇上今日私服出宮去承恩公府親自接她,這會兒呢,又從司膳司把人給弄進乾清宮里藏著了!您說說,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皇后看她一眼,這當(dāng)頭佟貴妃終于是忍不住了,露出了急吼吼的面目來,真是看著就可笑。 “不管這是什么事,那都是皇上的事。什么時候皇上寵幸一個宮女,也輪到你來插手了?”她不清不重地說了一句,表情仍是淡淡的,“你自己管不了,就指望我去管。怎么,要我眼巴巴跑到皇上跟前,問他為何寵幸那宮女,把你們給撂在一邊兒不理會?” “可是,可是娘娘,您好歹也該勸著些皇上,他就算要寵幸誰,那也該按照祖宗規(guī)矩來。他這么藏著掖著,叫人知道豈不是笑話咱們皇家沒個禮法?”佟貴妃捏著手心,腦仁兒都在發(fā)疼。 皇后笑了笑:“誰那么大膽子,敢嚼皇上的舌根?我看這不是什么大事兒,橫豎就是一個小宮女,皇上喜歡,就由著他去好了?!?/br> 她揮揮手:“貴妃如果沒有別的事,就先回了吧,我乏了?!眰?cè)頭看了眼素清,“送客?!?/br> 佟貴妃傻眼了,來一趟比不來的時候還要氣,還要堵,她真是摳著手心險些慪出血來,要死死咬著牙才不至于對皇后破口大罵。 就這性子,活該她當(dāng)個空皇后!拿著架子不干事,老天長眼,皇帝對她不上心才真?zhèn)€是全天下最值得歡喜的事! 看來這事還得靠自己。 *** 佟貴妃走后,皇后讓小廚房做了碗冰碗子來,素清在一旁勸著:“娘娘,這天兒還沒熱起來呢,您身子不好,就別吃冰的了。” 皇后怕熱,這才剛?cè)胂牟痪媚?,說會兒話就出汗了。她拿過冰碗子笑了笑:“成了,就一碗而已,沒有大礙的?!?/br> 素清勸不動,也就不勸了,瞧了瞧她那毫無異樣的臉色,躊躇著又說:“娘娘,方才佟貴妃說的那事兒,您心里……當(dāng)真半點也不介意?” 皇后看她一眼:“你跟在我身邊多少年了?這種話也問得出來?!?/br> 素清嘆口氣:“您好歹也是皇后,這么多年了,和皇上一直就這樣不冷不熱的,奴婢是心疼您。您好歹也想些法子去接近皇上的心啊,皇上這么多年對后宮并不看重,您就是后宮一等一的尊貴人兒,您不好好把握,將來老了,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呢?” “有沒有意思,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和皇上沒有男女之情,倒像親人似的,我看這樣也挺好?!被屎笮α诵?,吃這兒冰碗子渾身舒暢了,心頭也熨帖,“佟貴妃那邊,不用理她,愛做什么做什么,命都是自己的,作死了可就沒了?!?/br> 正說著話呢,大皇子從外間回來了,九歲的奕熙還沒有單獨開府,仍住在皇后的坤寧宮里。這是下學(xué)歸來,給她請安來了。 皇后的笑容慢慢的就不見了,擱下冰碗,看著那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給自己磕頭請安的大皇子,說了聲:“起來吧,吃過晚膳了沒?” 奕熙抬頭看著她,靦腆地笑著說:“還沒,今日太傅考我們默文本,晚了些,兒子一回來就來給母后請安了?!?/br> 小孩子心性,都是想要討母親開心。 可皇后也沒怎么開心,只問了句:“那你默得如何?太傅說什么了?” 奕熙笑了,小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太傅說我默得很好,一字不差,還夸我有天分?!?/br> 皇后點點頭,對素清說:“帶大皇子去偏殿用膳吧?!?/br> “母后,您用過膳了嗎?”奕熙露出渴望的神情,卻又小心翼翼的,希望能與她一起吃頓飯。 皇后頓了頓,別開視線說:“用過了,你去吧?!?/br> 是生冷而不帶寵溺的拒絕。 奕熙默默地站起來,說了聲:“兒臣告退?!币话逡谎鄣亩Y節(jié),毫無母子相對時的溫情脈脈。 素清拉著大皇子往偏殿走時,心里酸楚的很。走過長廊,奕熙忽然側(cè)頭問她:“姑姑,母后是不是不愛我?” 素清一驚,低聲說:“大皇子這是說的什么話?您是皇后娘娘的親骨rou,娘娘怎會不愛您?” 奕熙木木地看著她,說:“十五彩衣年,承歡慈母前。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太傅教了我很多詩詞,書里都是這樣寫的,可母后與我好似從來沒有這樣的時候。有時候我總覺得母后不想看到我,明明前一刻在笑的,可看見我,那點笑意也沒有了?!?/br> 素清咬咬牙,忍住眼淚,把他抱到懷里,摸摸他的額頭。還是這樣小的孩子,卻這樣早熟敏感。 她拍拍奕熙的背,說:“不是這樣的。娘娘很愛您,只是您是皇上的大皇子,是這闔宮上下唯一的皇嗣,您的未來注定是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樣的。娘娘對您嚴(yán)厲,是老祖宗的意思,也是為了您的前途著想。您可千萬別誤解了娘娘,娘娘對您是一番苦心啊……” 奕熙望著她,似懂非懂,卻始終未置一詞。 ☆、第60章 唇與吻 第六十章 昭陽去了乾清宮,皇帝正坐在養(yǎng)心殿里呢,守著一大桌子的菜沒動,就等著她來。見她來了,他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融融笑意,對她招招手:“快來,快過來?!?/br> 昭陽也沒忍住笑了,大大方方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替他拿筷子夾菜:“成,小的伺候您用膳?!?/br> 和從前一樣。 哪知道皇帝要的可不是和從前一樣,拿過她手里的筷子,又按著她的肩膀要她坐下來:“陪朕用膳吧?!彼麖澲浇峭劾锸瞧岷谕噶恋囊股?。 昭陽有點驚慌了,她哪里敢坐???這是皇帝的養(yǎng)心殿,這滿桌子的菜也是帝王家的規(guī)格,她可坐不下來,也吃不下去。 “別別別,您還是讓我伺候您吃吧,我福薄,哪敢跟您平起平坐用晚膳吶?”昭陽又站起來。 “聽話,陪朕吃頓飯。”皇帝拉住她的手,要她別跑,“這兒沒有別人,只有你我二人,沒人會看見。你就算憐惜憐惜朕,平日里總是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飯,今兒好不容易你在,坐下來吧,咱們就像尋常百姓那樣,面對面坐著吃飯,成嗎?” 昭陽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皇帝好像很久沒有對她用過命令的口吻了,總是和眼下一樣,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對她卻時刻都帶著乞求的語氣。她心頭發(fā)酸,他可是那么高貴的人啊,怎么到了她這兒就變了個人呢? 她點頭,坐下來,看見桌上早已準(zhǔn)備的兩副碗筷,心頭暖融融的。 “我從前還沒吃過這么豪華的晚膳呢!”她笑著伸出筷子去夾了塊紅燒獅子頭,“這是玉姑姑的手筆,我知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