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嚴冬飛雪,原定十天能回到明州的花朗又因路上的暴風雪停了兩天。 盤子和小包子已然習慣花家的生活,尤其是小包子,從未在這么大的院子里跑過跳過,還有人陪著他玩,不用像以前那樣躲著別人了。起初每晚入睡前他都要問一遍母親“今晚我們真的不用去找樹洞睡覺嗎”,問了幾晚,都不用,第二天醒來還是在軟綿綿又暖和的床上,他簡直高興壞了。 到了這幾晚,他洗了手腳后就上床睡覺,再不問娘親那問題,一覺呼呼大睡到天亮。 只是住了半個月,盤子就覺得兒子好像長個子了,而且氣色好了許多,臉上也長了二兩rou。果然她再在野外照顧著他,還是比不上一個安穩(wěn)的家。 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娘?!北蝗靹恿藙?,一個小豆子鉆了出來,用手背揉揉眼,然后用掌心壓了壓床,展顏,“還是床,軟軟的床?!?/br> 盤子輕聲問道,“那以后都睡軟軟的床好不好?” “好呀?!毙“哟蛄藗€哈欠,眼睛還沒睜開。 “那……娘暫時離開一會,你跟爺爺奶奶住好不好?” 還困覺的小包子立刻驚醒,瞪大了眼看她,鼻子已然紅了,“娘親又不要我了嗎?” “要呀,只是暫時離開幾天。” 小包子忙將她胳膊抱住,“爹爹走了,娘也不要我了嗎?在這里挺好的呀,奶奶說我們在等爹爹回來不是嗎?哦哦!娘是不是還在生爹爹的氣,所以又要走。娘你不要跑了,這樣很小氣的,我會笑你的。” 盤子啞然失笑,“不走不走。” 她覺得自己哪天要走也狠得下心了,花平生和廖氏對他很好,隔壁又有沈來寶和花鈴,她放心極了。走嘛,就趁夜黑風高的時候,悄悄走,這小睡蟲,才不會發(fā)現(xiàn)。 她捏捏兒子的鼻子,準備起身洗漱。鞋子還沒穿上,下人就敲門道,“張姑娘,我們二少爺回來了?!?/br> 盤子被燒掉半截的眉毛很利索地微挑,冤家,可算是回來了。 第134章 風雨同舟 將要過年,南風小巷一如往年,家家戶戶懸著大紅燈籠,拂過的北風撩撥紅意,連影子都映照得有些紅了。 終于得以告假歸來的花朗一路駕馬疾行,就怕盤子在家里出什么意外。他剛封將軍,朝廷對他看管甚嚴。跟督軍提了三次要回家都被駁回,直至他說要回來處理家事,大概是他當年的妻子孩子來找他了,督軍才意外道,“花將軍竟是成了親的?娶的是哪家姑娘?” 花朗按信上所說“如實”相報,這一說,督軍態(tài)度急變,之前傲慢警惕,后來卻立即批準他離開邊塞,還叮囑他不必著急,可年后再回來。 花朗才隱約覺得,圣上對他不放心,所以不許他到處游走。或許還對他忌憚,所以聽聞娶了個獵戶之女,就立即答應了。娶的村婦,那便無岳父家扶持,對皇權(quán)便少了威脅。他在軍營多年,也看多了爾虞我詐,盤子又常跟他提,他多少多想了些,但所想真?zhèn)危膊荒艽_定。 此次隨行的人只有兩個,但都是那督軍派來的,他并不熟識,一路客氣禮待,也沒多說話,怕說多錯多。 這會敲了大門,下人一見是他,便露喜色,“二少爺您終于回來了。” 花朗邊往里走邊道,“我爹娘呢?” “老爺夫人已經(jīng)躺下,小的這就去稟報。” 花朗忙說道,“晚一些吧,天這么冷。” 下人笑道,“老爺夫人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讓夫人知道我們沒立即稟報,得挨罵的。而且自從上回少爺來信說要回來,夫人就特意叮囑過,定要在您回來的時候立刻通報?!?/br> 花朗這才點頭,見他要走,又道,“那張姑娘……” 下人了然一笑,“張姑娘和小公子也剛回房,應該還沒睡?!?/br> 見下人這樣的模樣,花朗想他們在這里住得應該還算不錯,稍覺安心。 等下人跑去稟告了盤子花朗歸來,盤子沒有火急火燎地去見他。她還想把兒子給哄睡,然后好好跟他說話。誰想兒子一聽見他爹回來,便精神了,眼里的困意瞬間消散不見,明亮如星辰,“爹爹也來了?” 盤子笑道,“兒子,在這里,你爹爹不叫來了,叫回來了?!?/br> 小包子樂得倒在床上,隨即起身下地,想去找他的玩偶,“都給爹爹拿去,他最喜歡玩這些了?!?/br> “你爹是喜歡跟你一起玩這些,那個大老粗……”盤子念了一聲,見兒子高興,也就沒說什么。她穿戴好衣裳,又將兒子抓過來,估摸他會先去他爹娘那里,也不著急。等她到了水盆前洗臉時,瞧著水面倒映的臉龐,她才愣了愣。 等著洗臉的小包子見母親不動,扯扯她的裙擺,“娘,你怎么啦?” 盤子摸了摸,蹲身問道,“娘丑不丑?” “不丑呀,娘最好看了?!?/br> “子不嫌母丑?!北P子看了看外面,誰知道情郎嫌不嫌。她摸了摸坑坑洼洼的臉,她還是相信花朗更喜歡她這個人,而不是她這張臉的。他要是敢露出半分不喜,她就宰了他。 盤子想來想去,還是去拿了面紗,細細戴好,又將劉海梳齊,只露出一雙完好無損的眼睛。 屋外雪花飄飛,屋內(nèi)暖爐燒了半日,溫暖如春。盤子坐在火爐前烤著火,唔,竟覺得有點冷。 萬一……萬一花朗真的嫌棄她的臉,那該怎么辦呢? 花鈴也讓人留意著娘家情況,那頭花朗剛進門,花家的下人就也跑到沈家來知會一聲。正要就寢的花鈴聽見,又想到盤子的臉,有些高興不起來。 沈來寶伸手抹平她的眉心,“你二哥可不是薄情郎,不要太擔心?!?/br> 花鈴看他,“男子不都很在意女子容貌么?” “是在意,可你二哥和盤子之間,早就不是單單看臉的時候了?!鄙騺韺毟┥頊惤丝此?,笑道,“就好像哪一日我變丑了,你也不會嫌棄我的,不是嗎?” 花鈴轉(zhuǎn)了轉(zhuǎn)眼,俏皮道,“不呀,會嫌棄的。不要你,找個比你更好看的?!?/br> 沈來寶本想恩愛一下,誰想竟被將了一軍。伸手就撓她癢癢,撓得花鈴要揍他。沈來寶抓住她的手,順勢一拽,就拽進懷里,直接抱起,往床上放。本想在旁睡覺,可轉(zhuǎn)念一想,便壓了上去。 花鈴瞪眼,“做什么?” 沈來寶尋了借口道,“靈犀說,家里她最小,老是被欺負,所以她還要個meimei,她也要欺負欺負人?!?/br> 花鈴噗嗤一笑,這是什么借口,爛極了。 下人跑得快,花朗還沒到爹娘房中請安,花平生和廖氏就收到了消息,廖氏幾乎是一躍而起,將衣服穿好。隨手將發(fā)一撈,綁了發(fā)髻,就等著兒子過來。 她雖然早就篤定兒媳不假,孫兒不假,可是總歸還是要兒子親口證明,她才能安心。 到嘴的孫子,可不能飛了呀! 花朗敲門進去,見爹娘已經(jīng)在那端坐,微微一頓,便雙膝跪地請安。下人輕輕托住扶起,花朗順勢起身,廖氏瞧著兒子又黑又瘦,心疼極了,“不是都成將軍了嗎,你meimei還說在京師見著你,長了不少rou的,可如今看來,你meimei分明是在騙我,哄我開心。” 花朗笑道,“鈴鈴沒說謊,只是這兩個月我的rou長結(jié)實了,不信您捏捏,都硬如石頭了。” 廖氏擺手,“我可不信,你們兩兄妹,就是一塊來糊弄娘親的?!?/br> 花平生笑道,“欸,你心疼兒子,倒將正事忘了?!?/br> 廖氏瞥了瞥他,“關心兒子就是正事,哪里還有什么……”話沒說完她就想起來了,趕忙問道,“我兒,上回我寄給你的信你可看到了?” 該來的總要來,花朗點頭,“看到了?!?/br> 廖氏喉嚨微干,“那……那件事可是真的?” 花朗不想對雙親撒謊,可是又放不下盤子,如果不撒謊,就要丟下盤子,一輩子都沒名分。他輕輕點頭,“是真的?!?/br> 廖氏大喜,“那姑娘叫張小蝶,是獵戶之女,你們已拜過天地,行了夫妻之禮?” 花朗一一將盤子交代的事情細說,廖氏倒沒什么仔細聽,她只聽見一句話“這事是真的,娶的姑娘叫張小蝶”。她不等他說完,就道,“我兒,娘知道你跟她多年沒見,也知道你剛封了將軍,無論如何,她為你吃了太多苦,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你都不可以嫌棄那姑娘的?!?/br> 花朗微頓,這話聽得怎么不對勁?難道盤子還編造了什么凄苦謊言,沒有跟他說?他眉頭微蹙,仍是點頭,“孩兒定不會辜負她?!?/br> 廖氏見這么久了張小蝶還沒來,心想她許是還在害怕和兒子相見。同為女子,她倒是明白,也并不怪責她沒有過來。她還想跟兒子說話,但比起她需要兒子來,有人更需要他,“我將他們母子安排在你隔壁房了,你快去見他們吧?!?/br> 想到要見盤子,花朗心中也急切,他中途看了好幾次父親的面色,再看母親,他們好似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盤子就是以前潘相外孫。 這是好事……好事…… 廖氏見他走了,末了想有個孩子在那他們夫妻兩人說話也不方便,就喚嬤嬤去將孩子抱過來,今晚帶他睡一晚,等他們說明白說清楚了,再送孩子回去。 小包子一心等著他爹爹,將他平時玩的東西都從箱子里翻了出來,累死他了。好不容易把東西搬完,才聽見娘親說道,“你直接將箱子推出來就好?!?/br> “對哦?!毙“狱c頭,“下回我會這么做了。只是娘,為什么剛才你不說呢?” 盤子看著他說道,“吃一塹,長一智。在你沒吃虧之前就告訴你法子,那以后你做什么都不會動腦子了,因為你會想,反正會有人告訴你法子,我為什么要自己想?” 小包子笑笑,沒察覺到母親的“狠心”。倒是正要進來的花朗聽見了,覺得她太將孩子當大人,兒子才四歲,難免有童真。只是盤子生在什么樣的人家,他也知道。 開門聲起,盤子就回了神,擋在兒子面前,一見花朗,才將兒子從背后拉出來,“這是你爹爹,快去?!?/br> 小包子覺得好不奇怪,不讓他認姑姑姑父和念念小表姐,為什么還教他認爹爹,他認得的呀!他立刻歡喜跑過去,像風箏那樣張開手,“爹爹?!?/br> 他歡喜的模樣看得陪同的下人都覺淚目,果然血濃于水,無論過了再多年,是自己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不會認錯的。瞧瞧小少爺,多高興。 花朗抱起兒子,心思復雜,都忘了高拋他。小包子沒等來他最喜歡的動作,還有些奇怪。不過片刻嬤嬤就要來抱他,說帶他去他奶奶那。 小包子沒松開父親的衣裳,不愿走?;ɡ视惺乱捅P子說,便道,“你先去跟你祖母玩,等會爹爹就去接你,好不好?” 小包子扭頭看向母親,見母親也朝他示意。他才依依不舍地松手,趴在嬤嬤身上。 最近大家都奇怪得很,只有他是最正常的。他想著,又累又乏,等嬤嬤將他抱到廖氏那,他已經(jīng)睡著了。 送走了小包子,花朗將下人也遣退了。他見盤子沒往他走來,一襲面紗將臉封得嚴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慢慢走過去,摸摸她的頭,“住得習慣嗎?” “習慣呀,吃好喝好睡好,兒子也很開心。” 花朗手指往她臉上游走,要將她的面紗取下,他知道她最不喜歡蒙著臉,覺得難受。可這一次,盤子卻將他的手抓住,不許他揭開。他正要問她,卻見那抓住自己手背,滿是灼痕。他愣了愣,“你的手怎么了?” 那素手一顫,就要收回。花朗眼疾手快,順手滑下,緊緊抓住。那手已經(jīng)被燒得不像話了,像爬滿了可怕的蟲子。他怔神看著,突然明白過來,抬手揭去她臉上紗巾。 一張如手滿布蜿蜒山巒、凹凸不平的臉,赫然映入眼中。 花朗愕然怔神,雙唇發(fā)抖,“你的臉怎么了?” 盤子低頭,要將面紗戴上,卻被花朗用力握住她的肩頭,迫使她看他,“我問你,你的臉怎么了?!” “燒傷了呀……”盤子沒有抬頭,“不小心燒傷的?!?/br> “你以為我會信你?”花朗喉嚨頓時有血,眼已赤紅,都忘了握住她雙肩的力氣有多大,“為什么不再等等……都等了七年了……既然要這么做,那之前的七年,又算得了什么……” “兒子長大了,等不了了。”盤子不想他看見自己的臉,干脆趴在他的胸膛上,反正她的頭發(fā)長齊了不少,背影還是很漂亮的吧,“你信我,圣上若是知道你娶了個村姑,他定會很高興的。他忌憚你,你年輕有為,立下軍功,別人都對你服氣??墒茄?,你老是不成親,他害怕你哪天會娶個有權(quán)有勢的姑娘,造反都是有可能的。先皇受制潘家的事,當今圣上是看著長大的,他如何不明白。所以你娶了我這個叫張小蝶的姑娘,他呀,肯定會歡喜得多吃三碗飯?!?/br> 花朗愣神,他之前的猜測,竟成了真。 盤子對朝廷的局勢洞悉之深,已不是他可以想象。 只是……那樣愛美的她,就算是住在深山里,救命藥可以不帶,米糧也可以沒有,但一定要隨身帶著她的胭脂盒子,還有那面小鏡子小梳子的她,現(xiàn)在卻親手將自己的臉給毀了! 花朗只覺……砍下他的一只手,都不會比現(xiàn)在疼。 盤子窩在他的胸膛上,半晌不見他吭聲,也不敢抬頭看他,怕被他看見自己的臉。忽然面頰一涼,不知哪里來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盤子忽然明白過來,抬眼一看,就見那七尺男兒,眼中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