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她兀自感嘆自己還真是“命途多舛”,就聽得人來宣她去閣中替圣人誦讀佛經(jīng)。 湘君再是不情不愿也爬了起來,臉上還生拉上個笑容,王月娥則笑嘻嘻仰著腦袋:“快去,回來我再同你講?!?/br> 湘君點了點頭,隨著人入了閣中。 輕紗帳上朵朵祥云伴著飛舞的彩鳳,帳后的美麗女帝正倚枕歇在軟榻上,孟庭玉跪坐在一旁的軟墊子上,嘴里細(xì)碎言語著。 宮女引湘君入了帳內(nèi),孟庭玉指了指她腳畔的墊子,湘君便跪坐了下去,接過一卷黃經(jīng)書,誦讀起來。 孟成芳聽得聲,掀開眼皮子,朝湘君看了眼,又閉上了眼。 孟庭玉也不再多留,而是起身朝外而去。 湘君誦讀起來這章經(jīng),因她以前被周仕誠罰抄過的佛經(jīng)多,這一段又正巧是她謄抄過的,故而讀來不疾不徐,十分順耳,孟成芳很是享受,手指輕輕敲著枕頭面子...... 有個女官打帳而入,躬身稟報:“陛下,左武衛(wèi)大將軍求見?!?/br> 孟成芳睜開眼,抬手壓下湘君的誦讀聲:“讓他進(jìn)來?!?/br> 不過一會兒,有一英武男子打帳進(jìn)來,湘君仰頭打量,只見此人濃眉高鼻,雙目炯炯,膚色黝黑,正是極為英俊,她方記起這左衛(wèi)武將軍陸乘風(fēng),乃是女帝的男寵,原是個街上雜耍藝人,后來為生計所迫,剃度出家做了幾日和尚,機(jī)緣巧合被人看上,獻(xiàn)給女帝,這才得了機(jī)會,屢次建功,得了三品將軍的官位。 陸乘風(fēng)也打量一眼湘君,眼中有了一分笑意,并未多理,便伏坐在孟成芳榻下:“陛下,臣若是不求見陛下,陛下就不召見臣么?”竟然帶上一絲嗔味。 湘君一股惡寒,只覺袖下雞皮疙瘩已經(jīng)滿滿,但絕不會發(fā)作,于是又悄悄去看女帝。 孟成芳柔柔一笑,伸手撫上男人的發(fā)絲,輕聲喚“阿蠻”,像是正在撫摸一只大貓,而后又半躺了下去。陸乘風(fēng)將頭伏在臥榻之上,八尺之軀竟然如同個嬌弱女子一般乖巧。 湘君喉嚨里發(fā)干,說不出這陰盛陽衰是個什么感覺,只好略垂著眼皮,不再看這一幕。 “且誦經(jīng)來?!泵铣煞挤愿老婢螅謸嶂懗孙L(fēng)的眉眼道:“這丫頭誦經(jīng)甚是悅耳?!?/br> 湘君強(qiáng)忍住那股酸牙感,將剩余的半賬經(jīng)誦讀下去。 方誦讀完,陸乘風(fēng)就轉(zhuǎn)頭看她,眼中笑意更濃,卻不是在女帝面前的乖巧柔婉神色,口中贊道:“確實誦讀得好?!?/br> 孟成芳調(diào)笑道:“比你還好?” 陸乘風(fēng)轉(zhuǎn)過去臉,又換上那副諂媚神色:“這要看陛下愛聽誰的了?!?/br> 孟成芳捏了一把陸乘風(fēng)的臉:“少貧嘴!今日又帶了什么民間逸事來,快講與朕聽?!?/br> 陸乘風(fēng)點頭徐徐講來,乃是一瘌痢頭見一富戶家的墨牡丹,起了賊心,想偷來去換錢,,卻沒料到偷花之時摔在了廊下,摔碎了花盆,驚得家中主人出來,挨了一頓痛打,打折了一條腿,爬到河邊喝水,不慎淹死在河中。 他語言惟妙惟肖,將場面形容得是聲色齊備,女帝聽了咯咯直笑,湘君雖不覺這種民間常見之事有多好笑,卻依舊附和著笑了些時候。 幾人笑畢了,湘君又念了一段經(jīng)才起身出閣,陸乘風(fēng)瞧著那窈窕的背影,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 湘君回到偏殿之時,王月娥捉著她那本冊子,圓圓的腦袋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 湘君自入了自己的座位,王月娥迷迷糊糊看了她一眼,軟軟糯糯喚道:“周待詔,你怎么才回來?” 平日里女帝喚待詔去,一般是念一段就好,也就小半個時辰,今日湘君去了一個時辰,王月娥等得都打瞌睡了。 湘君道:“左武衛(wèi)將軍來了,陛下留我在那兒聽了兩段逸事?!?/br> 王月娥猛地醒來,睜著大大的眼睛,臉色有些發(fā)白:“陸將軍來了?” 湘君點了點頭,見她神色忽變,也有些疑惑,又以為自己多心,眼光卻掃見王月娥緊張地捏著手里的冊子,順口就問:“怎么了?” 王月娥聽她問來,神色松了松,略有掩飾狀地低頭,支支吾吾道:“沒什么...沒什么?!?/br> 湘君看她有心掩飾,自己也實在沒有好奇心去挖出人家的私密事,也就點了點頭,假裝自己被騙到了,抽了一卷典籍垂眼看著。 王月娥又瞧瞧來看湘君,見她一心一意看書,仿佛未曾察覺到自己的緊張,這才放下心來。 日暮時分,斜陽零落在臺上,赤腳行進(jìn)側(cè)殿,衣擺下方一片紫金花金絲盤文在行走間泛起動人碎光。 湘君正與王月娥收拾打整,準(zhǔn)備出宮回府,轉(zhuǎn)頭即見頭發(fā)半散、長簪斜橫的陸乘風(fēng),王月娥縮了縮肩膀,朝湘君身旁靠了靠,湘君皺了下眉頭,王月娥在怕這個陸乘風(fēng)? 她無知者無畏,依舊是按照禮制朝陸乘風(fēng)彎腰揖禮。 陸乘風(fēng)抬手來扶她,她聞見一股子女子軟香味,莫名想到這陸乘風(fēng)和女帝在閣內(nèi)...心頭生出些尷尬來,也縮回了手臂。 王月娥也行禮,陸乘風(fēng)將王月娥打量幾眼,王月娥目光躲躲閃閃,似乎有些畏懼,陸乘風(fēng)卻不再看王月娥,反而來看湘君,眼中有幾分興味:“今日我聽你誦經(jīng)很是悅耳,我也在佛前修行過幾日,不知日后可能與你論佛經(jīng)?!?/br> 殿中一片靜默,橫影之下,王月娥動了動,望著陸乘風(fēng)欲言又止。 論佛經(jīng)?他陸乘風(fēng)什么人,在宮里橫行之人,想得起與她論佛?她若是應(yīng)了,指不定要吃虧,她若是不應(yīng)...這過不了幾日就要吃虧了。湘君忖度過一陣,睫毛微動,柔美的臉蛋稍稍仰起:“既是同僚,理當(dāng)如此?!?/br> 陸乘風(fēng)一陣口趕舌燥,連笑道:“好,咱們就這般定了?!?/br> 一時間幾人再無話,女婢進(jìn)來說女帝醒了,陸乘風(fēng)才抬腳出去。 湘君和王月娥也快快收拾好,出殿而去,殿外斜陽墜下,長風(fēng)卷來,讓人頗覺舒適,王月娥望了左右無人,捉了她的手臂,輕聲道:“這幾日你小心些,陸將軍不是善茬?!?/br> 湘君:“他會怎么為難我?” 王月娥呼地一僵,日光橫斜之下,她臉色白如清雪,像是有什么在敲她的魂魄,匆匆道了句:“此話你就當(dāng)我沒說過!”說罷,抬腳嗒嗒地跑了。 湘君瞧去王月娥急匆匆的背影,沉下了眉頭...這個陸乘風(fēng)到底打了什么主意?王月娥又為何這樣害怕陸乘風(fēng)? 一連幾日,孟成芳都喚湘君前去誦經(jīng),引得一旁的王月娥感嘆:從中書省調(diào)過來的就是不一樣,連誦經(jīng)都要格外討人歡喜一些。 每到此時,湘君總不知道自己是該驕傲還是該苦悶,她比王月娥得寵,可她這得寵好像又并沒什么用,她私底下謂之為“偽寵”,且偽寵的那段時日里,她還要時不時見到陸乘風(fēng)這個麻煩。 這日,誦經(jīng)半章,宮婢來報,清河王前來。 伏在榻旁的陸乘風(fēng)從從容容起身受宮人從另一方門引出去,仿佛早已習(xí)慣一般,而女帝眼皮也不抬,依舊假寐在榻上。 湘君嘴里頓了頓,又繼續(xù)誦經(jīng)。 帳子撩開,周弘朝孟成芳一拜,嘴里喚了句“阿娘”,女帝才睜開眼,面上浮現(xiàn)出幾分慈愛,向他招手。 周弘行來,受人墊子,跪坐上去,腦袋半偏著看湘君,嘴角噙起一粒笑。 女帝看他這不遮不掩的神態(tài),心頭明白幾分,旋即笑道:“怎么,你到朕這兒來是來聽人誦經(jīng)的了?” 周弘微微一笑,轉(zhuǎn)過頭去對著女帝:“我若是真要聽她誦經(jīng),何須到宮中來?阿娘還當(dāng)我是那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不成?” 他這話與女帝親近,與陸乘風(fēng)不同的是,陸乘風(fēng)帶著無盡的諂媚,而周弘則是親昵和善的。 女帝也被他逗得笑了,撐著手臂坐起來:“你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哪里會為了女人一時昏了頭!也不知道是誰十七歲去逛洛陽鎏金閣,為個紅牡丹,頂著皇子的名頭在外浪蕩行酒令,差點兒被你父皇打斷骨頭?!?/br> 這又是六七年前的那筆舊賬,周弘那時候也多少年稚氣,凡事都賭個最好的,連女人也不例外,又聽說鎏金閣紅牡丹生得極美,也就去逛了,這一去就惹了不少事出來,回了宮中,就被先帝結(jié)結(jié)實實招呼了一頓。 ☆、第58章 重新得寵 湘君雖是念著經(jīng),卻難免聽到他二人閑談,記起這紅牡丹乃是周弘說的“熏香被子”,是好氣又好笑,不覺就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裝束端正,面上笑意盈盈,也不辯駁女帝揭他的短,眼光微微斜著與她對上來,她又立即垂下眼皮看經(jīng)書去。 “只是在這兒看見她,才記得她本該任職中書省,呆在翰林院的?!?/br> 孟成芳道:“朕是想賞她,可她故作聰明,朕就降了她的職,讓她到這兒來做個待詔?!?/br> 周弘“喔?”一聲,有些意外,干脆起身坐在榻上,接過一銀盞葡萄酒釀,端在掌中,半垂首望著已經(jīng)讀經(jīng)完畢的湘君:“若是按科舉制來,她也能排上前七,算個敏慧的?!?/br> 湘君第一次聽周弘夸自己,沒什么溢美之詞,倒很有重量感,比那些華美更讓人心頭爽快,她又忍不住悄悄看他。 孟成芳笑道:“你選的人,你能說個不好出來...”頓了片刻,又才道:“是有幾分才干,這次關(guān)宴就跟著去吧。” 湘君被“偽寵”半個月,忽然得了這好處,一時有些錯愕,卻看周弘露出個笑意,機(jī)靈過來連忙叩首謝恩。 孟成芳擺了擺手,讓湘君退了下去。 周弘飲了半盞酒,又將盞放在一旁的小機(jī)子上,目光在機(jī)子上一串佛珠上停頓了片刻,又淡淡移開:“此次關(guān)宴,可要召幾個京都學(xué)堂的學(xué)子們?” 孟成芳想了一會兒:“皆召?!?/br> “太學(xué)那頭?” “不必了?!?/br> 母子二人沉默下來,周弘又端著那酒盞喝了余下的半盞酒,而后從袖子里取出個雕鳳木簪:“巧匠何道三年雕成一支,阿娘愛簪子,我與他有些交情,就買了來?!濒⒆右徽?,打上些光彩,簪上鳳凰欲振翅飛揚,像是一只活得小鳳凰欲脫簪而出。 孟成芳伸出食指輕柔撫摸簪子,很是憐愛:“你還記得。” 周弘笑了笑,將簪子插在孟成芳的發(fā)髻上,又輕輕撫著孟成芳的發(fā)絲:“阿娘,七郎想見見四哥?!?/br> 女帝面上的俏麗冷了一瞬,又恢復(fù)笑容,手指撫上發(fā)髻上的簪子:“他性子急,你若是去看看,就去吧,也替娘好好勸他?!?/br> 周弘道了聲謝,女帝命人去傳湘君:“讓那丫頭陪你去?!?/br> 周弘輕輕一垂首:“好?!?/br> 湘君方回偏殿之中,與王月娥說上幾句閑話,飲了幾口潤喉的水,正提著筆注了幾句《捭闔策》,婢女又前來宣她出殿,遞給她一塊一寸來長的銅鹿令牌,令她陪同周弘前去東宮見皇嗣。 湘君握著那銅鹿令牌,鬧不明白怎么會是她領(lǐng)著周弘去東宮,望了眼周弘...微折腰:“請王爺隨下官前去?!?/br> 二人出了蓬萊殿,一路向東而去,周弘與她并行:“你怎么惹惱了阿娘?” 湘君道:“我出了個置匭計,又想勸陛下不用此計,故而從舍人降成待詔?!?/br> 周弘輕皺了眉,真沒想到置匭計是她出的,沉思幾息,卻笑了起來:“可還敢再胡鬧?”湘君略帶嫌棄地瞧了他幾眼,亦不反駁他,那事確實是她胡鬧了。 二人行至東宮,門外立著身著甲胄且佩劍的幾個侍衛(wèi),侍衛(wèi)見二人來,側(cè)過身來正對著,有攔截之意。 湘君亮了亮手里的令牌,那守門之人才側(cè)過身去放二人同行。 入得東宮,湘君領(lǐng)著周弘徑直朝崇文館去,周弘?yún)s道:“錯了,應(yīng)是宜春殿?!弊搅怂氖滞螅瑺恐髠?cè)林間而去,踏上極窄的青苔小道,二人并行之間,夾道的花草上面朝衣擺上蹭來,茂密樹枝朝上半身拂來。 湘君不堪其擾,不由得伸手去撥:“王爺怎么挑了這小道兒走?” 這宮內(nèi)各殿與各殿之間皆是大道相通,她領(lǐng)著他先到崇文館去也沒錯,若是尋不到人再換一處就是,且這小道許是久無人行走,致使青苔叢叢,草木相侵,行來很是不便。 周弘摘了幾片葉子在手中疊著:“先帝在世之時,大哥住在東宮,我住在朱鏡殿,兩處相距較遠(yuǎn),因而我就找了這么個近道。”說著就出了林子,到一空曠處,面前一座十步長的紅欄拱橋前,他踏上青苔密布的橋上:“那會兒還沒這橋,我就跳過去,后來大哥讓人在這兒修了橋?!?/br> 湘君沒聽他說過以前的事,此刻聽他說起死太子的事,不免也有些感慨,富貴權(quán)勢最是守不住,太子這樣的人也是一夕之間說被殺就被殺。抬頭看他,猶見他面上染上滄桑沉重,如一棵繁葉森森的孤木,她雖立在他身旁,仍覺此地陰冷,未曾再顧忌,伸手就捉了周弘的手臂,加快步伐離去。 周弘不防她會主動牽他,有些詫異,偏首看著她。 陽光穿林打葉,幾點細(xì)碎鱗甲光斑布在她的側(cè)顏上,將那雪白肌膚映得泛出紅彤......空中馥郁出一片牡丹香氣。 宜春殿外草木繁盛,正值春夏之際,花草簇簇,襯得紅墻碧瓦如凡間仙宮。 二人入殿,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束發(fā)中年人與一九歲孩童正盤腿坐在榻上落棋,桌旁兩個宮裝婦人正刺針繡花。 幾人見到周弘,都愣了下來,束發(fā)中年人上來迎他,孩童跑過來嘴里喚著“七叔叔”。 周弘將手里用葉子疊的小螞蚱遞給孩童,對中年人喚了句“四哥”。 周維也生了一對丹鳳眼,比周弘的還要張揚幾分,配上方正骨骼的臉龐,有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她肯讓你過來了?”周維對周弘說完又看了湘君一眼,有幾分譏諷與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