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夜深人靜,他在榻上吃力地翻了個身,聽著廊外風(fēng)聲,終究還是坐了起來。他往身上裹上裘衣,赤著足,打開房門。 門外的風(fēng)頃刻間涌進來,吹得他一時睜不開眼來。 外頭除了風(fēng)聲,樹葉摩擦間的簌簌聲,別無他響。 楚衡在廊下站了一會兒,直到雙腳凍得發(fā)疼,這才青著臉回到屋里。 桌案上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被重新點燃,他攤開紙,磨開墨,提筆寫下了第一個字。 整整兩日,楚衡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 白日里為防風(fēng)大,門窗緊閉,就連白術(shù)五味都不知他在里頭做些什么。只一日三餐,按時送到門口,隔半個時辰去收一次碗筷。 有時碗盤干凈得如同鏡面,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原樣擺在門外,根本不見開門取過。 白術(shù)有些不放心,隔著門勸說幾次,卻始終未得到過任何回應(yīng)。 老陳頭有些擔(dān)心。第三日清早,隔著窗,見里頭的燭光還亮著,而昨夜擺在門外的點心已經(jīng)凍得成了石頭,老陳頭當(dāng)下喊來邵阿牛,作勢要踹開門看一看三郎在里頭是否無恙。 然而踹開的門內(nèi),楚衡站在桌案旁,悄無聲息,罩著外頭的大氅,正凝神看著手中的卷軸。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兩日不曾打理過,似乎覺得礙事,被他隨手挽在腦后,隨手用支沒沾墨的筆松松垮垮地固定住。 腳上也沒套上襪子,十根拇指凍得發(fā)紅。 “郎君……” 老陳頭正要開口,楚衡卻已經(jīng)往桌案旁一坐:“陳管事來的正好?!彼戳丝窗仔g(shù),叮囑道:“我餓了,去廚房找些吃的來。再暖上一壺酒?!?/br> 老陳頭注意到他似有話要說,示意邵阿牛跟著人出去,順道關(guān)上了門。 “郎君要說什么?” 兩日不曾出門,楚衡房間的桌案上,堆積起了并不比書房少的紙冊。大多是隔著門吩咐白術(shù)五味送來的山莊內(nèi)的賬冊,也有一些其他東西,可架不住東西多了,擺在一塊顯得格外顯眼。 楚衡取過一冊,遞給老陳頭。 他思量了一夜,終究下定決心要做些事情。這些紙冊,是他花了兩天兩夜做的所有安排,是他想交代的所有事情,如今悉數(shù)交到了老陳頭面前。 “我算過莊子里的這些賬了?!背獾溃巴者@一切都有陳管事看顧著,每一筆進出都記錄清晰。我手里有多少能動的銀錢,這個山莊里又有多少能動的資產(chǎn),陳管事都清楚?!?/br> 見老陳頭點頭稱是,楚衡斂眸淡笑。他一貫揚起的笑唇,頭一回扯出一絲苦意。 “我要去宜州。” 老陳頭神情大變。 當(dāng)初楚衡去曲玉,已經(jīng)叫他們都嚇了一跳。那時候曲玉已亂,可好歹同行的還有慶王。如今的宜州,卻不比當(dāng)初的曲玉來的安全。 現(xiàn)在誰都知道,歸雁城破了,西山營兵敗,退居宜州。 那里已經(jīng)成了最危險的地方。 廊外的天氣灰蒙蒙的,似乎晨曦只出現(xiàn)了一時,很快就被云層籠蓋,厚厚的蓋住了蒼穹,使得人心莫名晦澀。 老陳頭看著手中紙冊,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楚衡的聲音,透著堅定。 “除了動不了的田產(chǎn)鋪子,其余的銀錢我拿它分了分,家中沒有女眷,那些得來的寶瓶物器,能換錢的,可以都換錢。田產(chǎn)鋪子的契書,我都交予你保管,但想來真到了那個時候,也不過是幾張廢紙罷了?!?/br> 老陳頭怔了怔,心底襲過恐懼,小郎君……究竟在安排什么? “我算過糧倉里的糧食了。大約能讓西山營的將士們吃上四十余天。雖然不頂用,但多一些糧食總比糧食不夠要好。銀錢我會帶走一部分,沿途再收糧食,雇鏢師一路護送過去。余下的……” 楚衡喝了口水,壓下胸口的郁結(jié),道:“余下的,你都拿好?!?/br> “小郎君……”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宜州也敗了,大鉞氏長驅(qū)直入,戰(zhàn)線拉長,糧草不夠,他們必然會劫掠中原。如果宜州敗了,那些兵馬臨近允城,你就把錢都分給莊子里的佃戶,讓人趕緊走,最好去燕都。臨走前,放一把火,燒了莊子,不能叫大鉞氏的人在咱們山莊里發(fā)現(xiàn)一丁點的糧食。” “小郎君,真到了那時候哪里都……” “燕都是皇城。只要皇帝活著一天,那些人就絕不會放任大鉞氏兵臨城下,威逼皇帝。所以,燕都是最有可能守下的地方?!?/br> 如果連燕都也敗了…… 楚衡搖頭。 如果燕都也敗了,那大延就徹底國破了。 “到那時候,帶上錢想辦法出海吧。也許離開這里,還能求一線生機。又或者,忍一忍……” 楚衡的主意已定,他這兩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做的就是這些算計。別云山莊里的每一筆賬目他都飛快地看過,算好莊子里的銀錢,竭盡所能為這山莊上上下下這么多的人,謀求一條出路。 距離他及冠還有數(shù)月,但顯然,他穿書帶來的影響,早就如同蝴蝶翅膀一般,改變了所有的劇情—— 大鉞氏這一場如有神助的侵略,提前了。 老陳頭知道楚衡的這一番打算后,心中只剩下感慨。 揚州楚家那樣的一門重利輕義,究竟如何生出這么一位小郎君。 老陳頭回到屋中,白術(shù)和五味都坐在屋子里等著他回來。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兄弟二人已比從前拔高了不止一兩點。白術(shù)的臉龐也漸漸線條硬朗起來,不像五味,仍舊rou乎乎的,像個孩子。 他將楚衡的決定告訴給兩個孩子,末了拍了拍五味的腦袋:“小郎君把你們都托付給我了。一旦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們就跟我走,老頭活了這么多年,總歸有些用處,勉強還能照顧你們幾年……” “我跟三郎一道走!” 白術(shù)突然出聲。老陳頭靜了會,問:“你要跟他去哪里?” “去宜州!三郎能去,我也能去,我去跟著服侍三郎……” “他做好了死在宜州的準(zhǔn)備,生熬了兩天兩夜為你們每一個人做好的最壞的打算,安排好了出路!” “我知道,我……” “收好你的心思!到了如今,你若是還帶著那樣的心思,想跟著三郎走,必然會拖累了他!” 白術(shù)的臉色驀地發(fā)青。 五味有些不明。老陳頭嘆了口氣。他婆娘兒子死的早,這幾年也是真把兩個小子當(dāng)自己孫子在照顧,嚴苛是嚴苛了一些,卻也是為了兩個小子的前程。 郎君是個好的,和慶王府的那一位小爺又是這樣的關(guān)系,身邊的人自然只能往高處走,沒得到底低處流。 可白術(shù)這孩子…… 想起楚衡剛回山莊時,白術(shù)的眼神,老陳頭搖了搖頭。 “你入不了他的眼,小郎君和陸將軍之間的情分誰也插不進,那是他刻在心里的人,要不然又怎么會三番五次舍命也要去那些地方?!?/br> “我知道。我是奴才,注定要侍奉三郎,別的我不貪想?!?/br> 老陳頭知道,白術(shù)這孩子也是個認死理的??蛇@心思,是從何時起盤根錯節(jié)的生出,他卻有些不大明白。 見勸不住他,老陳頭直接將這事回稟給了楚衡。 楚衡“啊”了一聲,有些沒想到,良久叮囑道:“我走的那日,把他鎖在房里吧。別讓他跟,他是年紀(jì)小,錯認了那點情。少年慕艾,很快就好了。” 話是這么說,可楚衡心里仍舊有些沒底。 沒穿書前,他當(dāng)知道自己性取向和別人不同的時候,心里其實糾結(jié)了很久。白術(shù)會有這樣的心思,說白了,興許還是因為他和陸庭相處的時候并不怎么避諱旁人的關(guān)系。 少年慕艾,等他遠了,應(yīng)該就沒關(guān)系了。 應(yīng)該吧…… 在楚衡留在山莊,與老陳頭一道,將手里所有的計劃,一項一項布置下去的時候。 宜州,風(fēng)起云涌。 當(dāng)時選擇放棄歸雁城,退到宜州時,劉臣不是沒想過,對于這些年從未戰(zhàn)敗過的慶王來說,這一步,是在他心口上生生剮開的一道口子。 鮮血淋漓,怕是傷好了也不能忘記。 從歸雁城出來時,呼倫王親率人馬追擊西山營。 慶王殿后,被一箭射中右肋。 呼倫王的臂力一向驚人,哪怕慶王身上穿著鎧甲,仍舊叫這一箭射中的要害。 之后到了宜州,軍醫(yī)和宜州當(dāng)?shù)赜忻拇蠓蛞坏篮貌蝗菀捉o拔了間,卻因傷勢過重,只敢小心用藥。這一拖,就又拖了數(shù)日,慶王仍舊重傷在床,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將軍,呼倫王在整兵了。” 斥候歸來,將在歸雁城外看到的景象全數(shù)告訴了劉臣。 呼倫王的那些士兵,在進入歸雁城后,就暫時駐扎了下來。 百姓們雖然早在慶王的安排下逃出了歸雁城,可零星還有不愿走的人。那些靠著皮rou做生意的女人主動留下,為著出城的所有人贏取更多的時間。 那些女人一面曲意逢迎,一面也在悄悄向外送著消息。雖然死了幾個被發(fā)現(xiàn)的,但每一張被驚嚇到的面容背后,卻是一個又一個越發(fā)堅定地傳遞消息的心。 斥候們所得的所有消息,都來源于這些女人。 “委屈她們了……”劉臣嘆了口氣。 他的妻女當(dāng)初雖然都在歸雁城,可他在那些地方也是有過相好的。那個女人稱不上多漂亮,但是夠潑辣,就連這次留下拖延時間的主意,也是那個女人帶著幾個姐妹主動提出的。 但那個女人,在伺候呼倫王的那個晚上,聽說就被掐死了。 左右是他們無能,連累了她們。日后,待收回歸雁城,就為她們造幾座衣冠冢。而她……就把她在劉家記個名,好歹也能吃一口香火供奉,不必做那孤魂野鬼。 慶王重傷,尚未蘇醒。西山營的所有事情,就壓在了劉臣和其他幾位老將的身上。 宜州轄下各縣已經(jīng)緊急調(diào)動了起來,光是宜州城內(nèi),就兵馬森嚴。西山營駐扎在宜州城外,慶王就在主帳中養(yǎng)傷。宜州太守和刺史每日都要出城拜見,卻始終不見人醒,不由也有些擔(dān)憂起來。 “你說這慶王還能不能……” “輕點聲!慶王是將星,是要庇佑大延江山的,這要是沒了,就真的糟了?!?/br> “可傷這么重,聽說夜里還反反復(fù)復(fù)地發(fā)熱,就是病好了,也上不了馬,到時候還不是得拱手再讓一座城……” 從西山營出來,二人忍不住背對著軍營說了幾句話,憂心忡忡。 這話自然不敢當(dāng)著西山營眾將士的面說,說了只怕一個個就要拔刀相向了。 二人搖了搖頭,見馬車過來,抬腿就要塞著人凳上車。不遠處,卻有快馬飛馳而來。 一匹兩匹三匹…… 領(lǐng)頭的一匹馬,通體漆黑,快如閃電,掠過馬車旁時,似乎還沖著拉車的大黃馬噴了一個響鼻。 黃馬受驚,向后退了幾步,太守沒能站穩(wěn),直接摔了下來,將刺史當(dāng)做了rou墊,壓倒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