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幕城沒有馬上回答他，握著杯子的拇指輕輕摩挲著杯沿，像是在思考他這句話一般，過了一會才慢慢說：“即便是假的，也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想你們還不至于用這些事情來騙我，騙我的代價可不輕?！?/br>
    沈幕城的聲音很輕，看著陳湛的目光帶著讓人不寒而顫的魄力，隨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底的戾氣一下子散去，話鋒一轉(zhuǎn)說道：“而且我相信他。”

    他相信羅少恒，即使還是想不起兩人的事情，但是潛意識就是選擇相信他。

    沒有記憶也選擇無理由相信嗎？他的話讓陳湛笑了笑，心底的防備放了下來，表情比剛才的試探多了份誠意，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少恒沒有信錯人。你想問什么？”

    “你所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沈幕城說，只要有關(guān)羅少恒的他都想要知道。

    “那可就多了?！标愓空f，他看了看茶廳的裝修問，“對了，這家店的老板，我猜是你對不對？”

    “沒錯?！鄙蚰怀屈c頭。

    陳湛收回視線，端起茶喝了口：“我曾經(jīng)看過類似的設(shè)計圖，在少恒的畫冊里，他設(shè)計過一間小餐館，我剛才過來的時候稍微留意了一下你這邊的裝修，跟他設(shè)計的那間很相似?！?/br>
    沈幕城想起上次過來吃飯時，羅少恒看到餐館時候失神的反應(yīng)，他當(dāng)時以為對方是對餐館古典的裝修感覺驚訝，卻沒想到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但為什么沒有聽他提起過？

    “你見過他的設(shè)計圖嗎？”陳湛見他沉默又問。

    “沒有?！鄙蚰怀钦f完覺得不對又加了一句，“也許當(dāng)初見過，我不記得了?！?/br>
    “大概吧，他設(shè)計的時候正好是和你在一起?！标愓空f，“能跟我說說餐館的由來嗎？”

    “可以?！?/br>
    餐館和椰奶凍一樣，在沈幕城的腦中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椰奶凍倒還好，制作的步驟不算麻煩，他找了甜點師研究了一番便做了出來，餐館則花了半年的時間才把設(shè)計圖完成。

    “沒想到你不記得最重要的，反而對這些東西還有所印象?！标愓柯犕晷α讼?。

    沈幕城聞言眉頭輕皺了下，對他這種說法有些不悅，但事實如此他也沒有反駁他。

    “其實我挺好奇的，但為什么你醒來后記起了以前的事，卻獨獨忘記跟少恒的事情？而你的家人又為了什么要隱瞞你不是十二年前發(fā)生車禍而是十年前？”陳湛問。

    沈幕城眉頭輕皺了下，對此他也覺得奇怪，既然能模糊記得一些和羅少恒有關(guān)的事，卻又為何對他本人沒有一點印象？

    “在醫(yī)療上有個說法，人在受傷后會潛意識強迫自己忘掉過于痛苦的事情，導(dǎo)致部份記憶混亂或者消失，但我覺得你應(yīng)該不屬于這一類，畢竟對于你們兩個人來說，真正痛苦的是少恒，而不是你?！标愓靠粗抗廨^之前的溫潤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既然他都沒忘，你又怎么可能忘？難道在你心里他根本不重要？”

    “當(dāng)然重要！”沈幕城想也不想地反駁他。

    怎么可能不重要，即使沒有記憶，對他來說羅少恒也是能觸動他心底的人，看到他過去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他會心疼，會恨自己沒有照顧好他，恨不得能替他去承受他所受過的苦。

    因為羅少恒說他曾失憶過，對于會再次失憶他以為是頭部受傷所致，現(xiàn)在陳湛的話讓他感覺自己忽略了什么。

    但到底是什么，他卻抓不到，一想下去就感覺到腦心里抽疼，阻止他繼續(xù)探究。

    “我也是隨口說說，這種情況也不一定沒有。”陳湛見他臉色有些不對，額間微繃起的青筋像在承受什么痛苦一般，便打斷他的沉思，換了個話題，“年前有次我和少恒見面，回去的路上他突然追著輛車跑了，我當(dāng)時擔(dān)心發(fā)生什么事情就追了上去，到了天橋那邊發(fā)現(xiàn)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他看到你了?！?/br>
    天橋……

    沈幕城心里浮起一個可能，追問：“哪里的天橋？a市？”

    “a市，臨江天橋……真的是你？”陳湛驚訝。

    沈幕城明白了，當(dāng)時在他們后面尾隨的不是別人，正是羅少恒，而他卻讓沈云將他甩開了。想起羅少恒當(dāng)時跟在他們后面那種不要命的開法，他無法想象，羅少恒追到天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耍了會是有多難受。

    沈幕城微低著頭，握著茶杯的手漸漸收緊，力道太大，使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其實我當(dāng)時并不相信，而是以為他又患病”陳湛接著說，“你知不知道，他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幻覺，有關(guān)于你的幻覺?！?/br>
    “幻覺？”沈幕城猛地抬頭看他。

    “你調(diào)查的時候應(yīng)該也知道了吧？他有過自殺的傾向?！标愓砍谅曊f道，“我后面問過他為什么會從二樓摔下來，難道對這個世界真的一點也不留戀了嗎？他說他看到了你，聽到你在叫他，這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幻覺，之后情況便越來越嚴(yán)重?！?/br>
    “第二次幻覺在兩天后，他一個人在屋里自言自語，我認(rèn)識他兩年，第一次聽到他說這么多話，卻對著根本不存在的人?！标愓肯肓艘幌抡f，“其實那個畫面有點恐怖的，但是你知道嗎？他當(dāng)時給我的感覺卻是活著的，而不像平時一樣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驅(qū)殼?！?/br>
    “其他人對自己出現(xiàn)幻覺這樣的狀況，第一反應(yīng)是恐懼，而他卻是期待，他把幻覺當(dāng)成自己活下去的勇氣，活在不存在的幻境里，而我卻不敢輕易叫醒他，因為我擔(dān)心一旦把他叫醒，就連最后支撐他的力氣也沒有了?！?/br>
    陳湛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作為心理醫(yī)生，他很能掌握別人的心理，此時沈幕城雖然看似保持冷靜，但是從他細(xì)微的表情里，他可以感受到自己這些話對沈幕城的沖擊，所以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給他緩沖的時間。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半晌后，沈幕城才出聲問：“還有呢……”

    “少恒是二十一歲那年來的療養(yǎng)院，不同別人是被家人或朋友送進(jìn)來的，他是自己進(jìn)來的。”陳湛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目光嚴(yán)肅，“那不是普通的療養(yǎng)院，而是類似精神療養(yǎng)院的一種，你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嗎？有些人一輩子都沒辦法從那里出來，也有人活著進(jìn)去……卻沒有再活著出來?！?/br>
    沈幕城的手驀然收緊，眼前閃過資料上羅少恒站在病房窗前的那張照片，陳湛的話讓他不禁想到如果羅少恒沒有病愈，是不是他也會……不！不會的！

    這個突然起來的想法讓他一陣驚慌，他連忙遏制住自己的想法不再往下想，光是想象都覺得恐懼。

    “我剛見到少恒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那里住了半年，他當(dāng)時給我的感覺很小，一點也不像二十出頭的人，大概是因為太瘦的原因，他下巴很尖，臉很小，有種……小動物的感覺?！标愓肯肓艘幌拢蛄藗€比喻，“一種失去了保護(hù)和依賴的小動物，很脆弱，他當(dāng)時的情況很不好?！?/br>
    陳湛所說的療養(yǎng)院是他朋友辦的，聽說他學(xué)成歸國便讓他過去幫幫忙，陳湛剛回國對國內(nèi)的行情不熟悉，也就沒有拒絕。

    第一次見到羅少恒的時候，朋友告訴他羅少恒是自己住進(jìn)來的，每天都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拒絕了任何人的探視，拒絕參與院內(nèi)的一切交流活動，也拒絕與人交談。

    羅少恒是陳湛回國后接觸的第一個病人，他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才讓羅少恒開口與他說第一句話，沙啞的“你好”兩個字，聲音平平靜靜的，猶如他本人一般，像是一汪死水。

    在那之后，陳湛一直不放棄與羅少恒溝通，用了一年的時間讓羅少恒慢慢放下對他的防備，也跟他有了一少許的日常溝通。

    從資料里得知羅少恒是a大美院的學(xué)生，陳湛給他準(zhǔn)備了畫架和畫具，在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羅少恒死灰一片的眼里閃過微微的光亮，在畫架面前站了許久，低聲對陳湛說了聲“謝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羅少恒的情況并不好，除了失眠、精神壓抑、厭食等癥狀之外，他甚至還會出現(xiàn)幻覺，更嚴(yán)重的是在出現(xiàn)幻覺的時候他明顯比活在現(xiàn)實的時候看起來要更好一點，更像個活人一點，這很不正常。

    而他的幻覺來源于一個人，那就是沈幕城。

    陳湛第一次知道沈幕城是在認(rèn)識羅少恒兩年后，羅少恒第一次提起這個名字，剛說完眼淚便掉了下來，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滴落到草地上，沒入草叢消失不見。

    羅少恒當(dāng)時的表情他無法形容，眼睛里空空洞洞的，沒有任何情緒，也沒有一絲生氣，只有止不住的淚水不停地滑下，全身被巨大的悲傷籠罩著。他沒有哭出聲，但這種無聲的落淚卻比痛哭還要讓人感到壓抑，陳湛甚至害怕他會把身體的水分哭干，然后真正的死去。

    在那一刻，他竟然覺得，也許在羅少恒當(dāng)時的心里，死也是一種解脫吧。

    “為了患者的安全，如果情節(jié)嚴(yán)重的話，我們會在患者的房間安裝攝像頭，親眼看到，總比我描述的來得真實?！标愓空f著從包里翻出一個u盤遞給沈幕城，“你拿回去吧?！?/br>
    沈幕城接過u盤，窩在手心，誠摯地對他說：“謝謝。”

    “不用謝我，我也只不過是希望少恒能過得好一點罷了?！标愓繃@了口氣，“雖然已經(jīng)出了院，但他的病也沒有完全好，只是靠自己壓制著罷了，希望你能帶給他好運，不要再讓他再重復(fù)一次失去你的十年?！?/br>
    “不會?！鄙蚰怀钦f道，簡單的兩個字，卻昭示著他的決心和承諾。

    “那就好?！标愓啃Φ溃皩α?，我聽少恒說過當(dāng)年你和他有一些約定，這幾年來他到處跑就是為了完成和你的承諾，雖然你可能不記得了，但可以的話，也請你和他一起完成剩下的吧?！?/br>
    “我知道了。”沈幕城將u盤收進(jìn)自己的口袋，“我還有事先走，沈云會招待你?！?/br>
    “請便?！标愓看蠹s猜到他還有什么事，做了請的手勢。

    沈幕城朝他點點頭，起身離開了包廂。

    ……

    第34章

    回去的路上，沈幕城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陳湛剛才的話，他握著方向盤的手越來越緊，車子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原來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鐘，連市區(qū)內(nèi)超速都沒有注意。

    羅少恒今天在家閑著無聊便和王媽出去了，家里這會沒有人，沈幕城一到家就直接上了書房，電腦開機后他迫不及待地插入u盤，找到一個名為“羅少恒”的文件夾后點開。

    文件夾里面都是視頻文件，日期是羅少恒住院的那幾年。

    鼠標(biāo)箭頭停在第一個視頻上，沈幕城手指頓了半分鐘才點開來。

    視頻很安靜，畫面有些灰暗，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亮來看應(yīng)該是傍晚，羅少恒穿著長袖襯衫，坐在窗戶旁邊的凳子上，攝像只拍到了他的背影。

    視頻全長半個多小時，他一直坐在窗戶前，一動不動。

    如果不是畫面右下角的時間還在動，沈幕城幾乎以為視頻被暫停了。

    從視頻里可以看到窗戶外面是一個小樹林，沈幕城不禁好奇，那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能看那么久？

    第二個視頻里的時間顯示是凌晨兩點鐘，羅少恒已經(jīng)睡著了，但房間里依舊亮著燈，他整個人蜷縮在床的中間，背脊弓起。

    他睡得很不安穩(wěn)，手指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身體縮成一團(tuán)，突然整個人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從床上彈起來，驚慌地喊出沈幕城的名字。

    他的喊聲讓沈幕城一驚，下意識地出聲哄道：“你別哭，別哭?！闭f著還伸手想去幫他擦眼淚，手碰到電腦屏幕才反應(yīng)過來，手指僵在半空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最后無力地收回來，死死握成拳。

    視頻里羅少恒驚醒后就沒有再睡著，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膝蓋，肩膀顫動著。

    他清瘦的樣子和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哭聲讓沈幕城整顆心都揪成一團(tuán)，幾乎要心疼死了。這才是羅少恒住進(jìn)療養(yǎng)院的第一年，那剩下來的日子他到底是怎么過來的？是不是每天都對著窗戶發(fā)呆？是不是每天都像這樣在夢中驚醒？他這么難過，卻沒有人能夠保護(hù)他。

    沈幕城多么想擁抱他，但他做不到，在羅少恒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從來不在他的身邊。

    后面的視頻里，羅少恒的情況越來越差，跟沈幕城之前在攝影機里看到的羅少恒天差地別，在其中一個視頻中他看到了陳湛所說的，羅少恒出現(xiàn)幻覺的情況。

    視頻里羅少恒坐在畫架前，握著鉛筆正在畫畫，畫上的人正是沈幕城，他一邊畫一邊扭頭說著什么，偶爾還會露出淺淺的笑容，神態(tài)和舉止都比之前的視頻里要好很多，幾乎看不出來他患有抑郁癥，并且病情嚴(yán)重。

    然而當(dāng)時他的身邊并沒有其他人，他所交流的不過是他幻覺中存在的人罷了。

    同樣的視頻還有好幾個，他活在自己制造出來的幻覺里，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但是他的眼里卻有著莫名的光彩，也許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所以才選擇放任。

    鼠標(biāo)停在下一個視頻上面，沈幕城沒有再點下去，他的手指正微微顫抖著，身體繃緊著，極力壓制自己內(nèi)心的顫動。

    過了許久，他合上電腦，起身去了羅少恒之前的房間。

    羅少恒自那天晚上被惡夢驚醒后一直住在主臥，但是他的東西還放在客臥。

    沈幕城記得他把相冊和攝影機之類的東西放在床邊的抽屜，過去一看，果然在那里。

    之前沒注意，這會他才發(fā)現(xiàn)羅少恒帶了不少東西來，抽屜放得滿滿的。

    在相冊上面有一塊褐色的小木牌，看到它的那一瞬間，沈幕城覺得有些眼熟，他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一小行字——現(xiàn)世安穩(wěn)，愿恒平安。

    小字旁邊的落款是他的名字。

    “現(xiàn)世安穩(wěn)，愿恒平安?！彼従從畛鲞@一行字，心里的熟悉感越來越深，如同之前看到相冊和攝像機里的錄像一般，腦中閃過模糊的信息，最后匯成兩個字——云山。

    說起一開始他并不知道有云山這個地方，只是偶然有一次腦海里突然閃過這個地名，他起初沒有在意，后來想起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心里有種強烈的想要去這個地方看看的欲望，于是讓人去查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地方真的存在。

    到了云山之后，那里讓他覺得有種很微妙的感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冷硬沉寂的心像是找到了歸屬一般，有種說不出的安心感。

    但也僅此而已，他沒有再多的感覺，只當(dāng)做是身處塵世太久，沾染了名利爭斗太多，心里尋求佛家這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罷了。

    他記得在山頂?shù)男◆[市上面看到過這些木牌，沈云圖新鮮還買了幾塊，當(dāng)時他似乎還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等等！

    沈幕城驀然想起羅少恒說過他在云山開了一家度假村，除了他之外，自己不認(rèn)識云上的其他人，那么是不是說明當(dāng)時他其實沒有聽錯，叫他的人正是羅少恒！

    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們其實早就碰過面了，只是他沒有去求證，所以才會讓他和羅少恒錯過這么久。

    如今想來，他會想要去那里，是因為當(dāng)初和羅少恒約定過要在那里過一輩子吧。

    想到這里，沈幕城感到懊悔不已，如果當(dāng)時他返回去，也許他們就能早一點相遇也說不定。

    將木牌放回抽屜，他拿起旁邊的相冊來看，看了一會，只感覺照片里羅少恒燦爛的笑容和剛才視頻里死氣沉沉的樣子來回在他的腦中切換，兩個截然不同的羅少恒，一張笑容滿面，一張淚流滿面，如陀螺一般在他腦子不停旋轉(zhuǎn)，像是要把他腦中的神經(jīng)全部攪成一團(tuán)。

    沈幕城微閉了閉眼睛，輕甩了下頭，想將腦中那不斷糾纏的疼痛甩出去，他深呼吸了幾下，等那股痛意稍微緩解一點才放下相冊，拿起旁邊的日記本翻開。

    ——夢境越來越頻繁，也許這是一個預(yù)兆吧，讓夢境告訴我，他在想我，而我一如既往的想他，算不清自己還有多少年，不過總有一天能在那個地方遇到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