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隨行的多是四品以上官員,大多帶著家眷。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有,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得慢,走了三天才到達(dá)南山獵場。 姜樰并未騎馬,而是和魏恒在車中坐了三天。這一路倒是不算顛簸,但她的心情卻并不好。原因么,自然逃不掉賀子芝。 那賀子芝委實會討太后歡心。這次太后自己雖然沒有來,卻千叮萬囑,吩咐魏恒一定要帶上她隨行。她老人家還說了,興許出來散散心,病就好了。 那賀子芝雖說病著,但太醫(yī)院到底沒有給出病癥,只說身體欠佳故而不宜承寵。而今休養(yǎng)了一個月,她也只不過總是精神不好,出來走動走動還是使得的。 既然太后都開口了,皇帝沒有意見,想著沒什么太大的影響,姜樰也就由著她來了。 好在這路上三天,魏恒像不知道后面跟著的那輛車?yán)镒R子芝似的,竟一刻也不曾與之呆過。 這日晚間,車隊終于到了南山行宮,眾人皆已疲累,便各自進(jìn)了分派的房間就寢,養(yǎng)足精神,以待明日的秋獵。 就著月色,姜樰前腳剛踏進(jìn)寢宮,后腳便感覺到一股壓抑涌上心頭,緊接著彷佛被扼住喉嚨一般,難以呼吸。 死亡的味道撲面而來,她慌慌張張收回腳,嚇得趕緊和那殿門拉開距離。 這個地方……她來過許多次,每一年秋獵都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這里,正是她上輩子殞命的地方,她此前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等到了這里卻突然魔怔了似的害怕起來。 魏恒先去了書房一趟,一刻未作停留便來到姜樰這兒,不想遠(yuǎn)遠(yuǎn)見她像踩到蛇似的,連連后退,驚得旁邊的青霜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扶住她。 “皇后這是怎么了?” 姜樰胸腔里那顆心正撲通亂跳,卻聽得魏恒突然自身后開了腔,便陡然更加懼怕。上輩子臨死前的那種絕望,她只要一想起就無法自持,更何況始作俑者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身后。 她輕撫胸口,順了順呼吸,強(qiáng)迫自己快些忘掉,眼底的慌亂卻一時抹不去:“只是踩空了腳……嚇了一跳?!?/br> 魏恒疾步上前,看她滿臉可憐勁兒,欲打趣幾句卻忽然感覺出不對勁——這個宮殿……不正是上輩子她傷重不治的地方么。 怪他滿足于這些日子以來的愉悅之中,一切看似美好,但有些事是確確實實發(fā)生過的,是抹殺不掉的。 但凡想起,便叫他心頭難安,掏心挖肺般難受。 當(dāng)年她辭世以后,時常入夢,總是靜靜站在遠(yuǎn)處望著他,嘆上一口氣流下兩行淚,什么也不說,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不管他怎么挽留,她從未回頭。 也許,千言萬語也道不盡她對自己的失望吧。 這間宮殿不吉利,要想安心就只有遠(yuǎn)離它,離得越遠(yuǎn)越好。 “去朕那里?!?/br> “那……”姜樰怔怔,有些不解,何以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要走。夜都已深了,還折騰個什么勁兒。 “昭儀那邊聽說床褥硬了些,她舟車勞頓身子受不了。讓她住進(jìn)來,這幾日皇后就與朕吃住同行,想來皇后也不會嫌朕礙眼吧?!?/br> 原來是為了照顧賀子芝呀,姜樰頓時明了。左右這個宮殿她是不想住的,給賀子芝也無妨,正好解了她的心結(jié)。 她實在不必太計較。 兩人各有打算,眼見夜已深了,便皆未打算進(jìn)到殿里瞧上一眼,匆匆忙忙回了主殿歇息。 青霜與白芍一路嘻嘻笑笑,捂著嘴跟在后頭咬耳朵,直到被一向沉穩(wěn)嚴(yán)肅的馮唐瞪了兩眼才消停下來。 也不怪她們開心,夫妻同住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傻搅嘶始?,那就得另當(dāng)別論。大周朝開國以來,還從沒有過哪個妃嬪搬去和皇帝同住,就連歷任皇后也沒這份兒殊榮。 這是宮闈之中不成文的規(guī)矩。而今見皇帝為了自家娘娘破例,哪還管賀子芝是不是鳩占鵲巢,只一味高興就是。 是夜兩人都累了,未再折騰,沐浴過后便雙雙就寢。 姜樰倒是很快睡著了,呼吸均勻細(xì)微,睡得似乎很香呢。魏恒看著她酣睡的容顏總也看不夠,雖也困了卻遲遲未能入眠。 經(jīng)了方才那事兒,他不由的害怕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場夢。他的身邊沒有了她,充斥著權(quán)謀富貴,羈絆一生,再也找不到一顆真心。 都道帝王無情,身為一個帝王,他何嘗不想有情。隔世之后他終于徹悟,真心難覓,所以此生再艱難也非要守住她。 他在懷中人兒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感慨良多,看她睡得香甜,只覺得以后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有她在身邊,便足夠了。 不知過來多久,當(dāng)夜沉如水,蟲鳴漸稀,魏恒才抱著她緩緩入睡。 然而,他并沒能睡多久,便被一陣持續(xù)不停的低泣吵醒。 迷糊中,魏恒感覺到懷中的人兒在輕輕顫抖,似乎有水打濕了他的衣襟,胸前濕漉漉的感覺并不好。 他清醒了些,摸索著輕拍她的肩,溫言詢問,帶著初醒時慵懶的鼻音:“皇后這是怎么了?” 沒有回應(yīng)。 “阿樰?” 依舊沒有回應(yīng),她的顫抖與低泣并沒有停止,她似乎傷心極了,極力隱忍著才不至大哭起來。 魏恒撐起身,打開燈罩,一時昏暗的燭光照在她的臉上。晶瑩透白的小臉兒上淚水一片模糊,早已將鬢角的發(fā)也打濕了,她就那樣蜷縮成一小團(tuán),像一只被雨淋濕的小貓。 她到底夢到了什么? 姜樰夢到父親被推上邢臺,渾身血污,鞭痕遍體,屬于大將軍的榮光已被剝奪殆盡,已然體面全無,尊嚴(yán)盡失。而她站在臺下,仿佛被扼住喉嚨,連一句“父親”都喊不出來。 劊子手那把斷頭刀在正午烈陽的照射下,發(fā)出森森寒光。父親怒目凝視著她,毫不掩飾對她的失望,惡語斥她忘祖忘本,不知廉恥,為了一個無情冷意的男人,生生葬送姜氏一族。 她全都認(rèn)了,那是她的錯,是她天真地以為真心可以換得真心,卻不知帝王無情亙古不變……當(dāng)人頭落地,她跪在漫天漫地的血泊里,恨自己妄為姜家女。 “……父親……對不起,阿樰……錯了。” 魏恒聽到她的含糊不清的呢喃,一時哭笑不得,先前的緊張便散了泰半。難不成,他可愛的皇后夢到幼時做了什么錯事,被父親罰了不成。 這也值得傷心成這樣?再不晃醒她,怕是她那眼淚要把床都給淹了。 姜樰迷迷糊糊被晃醒,睜眼對上的是魏恒蹙起的眉,以及算得上有幾分關(guān)心的目光。那個夢太真實了,她一時還沒走出,腦中暈乎乎的,只怔怔看著他。 看著她的仇人。 “夢到什么?哭成這樣?!?/br> 姜樰心下發(fā)怵,清了清腦子,委實不知自己在睡夢中除了哭,還是否說過什么夢話,心虛地瞥了魏恒一眼便垂下眼簾,咬唇不語。 她有自己的心計,這些日子耐著性子和他演戲,若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魏恒心道她大約還暈著,并未在意她的忐忑,只是溫柔地為她理著雜亂的耳發(fā):“不說朕也知道。” “陛、陛下知道什么?”濃重的鼻音使得她發(fā)覺自己不是哭了很久,就是夢中哭得很厲害,又覺口中有生澀感,不像說過許多夢話的感覺。 她暈暈乎乎的樣子委實可憐,魏恒失笑,不忍再戲弄她:“被你父親訓(xùn)斥了吧。一直嚷嚷著說錯了,求你父親原諒?!?/br> “唔……夢見惹父親不高興了?!?/br> “皇后是國丈的掌上明珠,國丈又豈會舍得怪你,一場夢罷了——快把眼淚擦了,乖乖睡一覺。明日秋獵,可別犯困射偏了箭?!蔽汉阏f著便為她拭去眼淚,溫言細(xì)語,用手覆住她的眼睛,“喏,天黑了,該睡覺了?!?/br> 姜樰破涕為笑,扒拉下他的手,泥鰍似的往他懷里鉆去:“父親舍不得怪臣妾,那陛下呢,舍不舍得怪臣妾?” “自然舍不得?!?/br> “不信?!?/br> “……朕一言九鼎?!?/br> “如果臣妾善妒呢?容不下別的妃嬪呢?” 這個問題聽起來便有些得寸進(jìn)尺,委實不是一個皇后該問的話,但姜樰偏就提起了。有道是君無戲言,魏恒一味討好自己,必會揀好聽的說,來日騎虎難下,可就怨不得她了。 他的回答,確實也如她所想。 “若當(dāng)真如此,朕倒是很欣慰?!蔽汉懵宰骺紤],回答得煞是認(rèn)真,并不像敷衍于她,“無欲無愛才會不妒,皇后如此,朕倒是喜歡。” 姜樰回以一個甜蜜的微笑,心底卻越發(fā)佩服他做戲的本事。 男人的話從來都不值得信,況且這還是個無情冷血之人。方才自己在睡夢中不知說了些什么話,他就算聽到了,眼下也能不動聲色,繼續(xù)說著甜言蜜語。 所以,她心頭并不能安定下來,只要他不撕破臉,那便繼續(xù)粉飾太平好了。 兩人又嬉笑幾句,姜樰漸漸止了抽泣,眼淚鼻涕糊了他一手,他也半點不曾嫌棄,倒是讓她略為意外。 ☆、第13章 陰謀 夜已漸深,星月朦朧,眾人初到行宮不到一個時辰,便都安排妥當(dāng),各自就寢,唯有數(shù)隊禁軍尚在來回巡邏。 主殿附近是著重巡遁之處,禁軍嚴(yán)加防守,里外數(shù)層守備,即便是一只小小蒼蠅也難飛進(jìn)去。 翠屏躲在遠(yuǎn)處,瞧見禁軍三三兩兩也開始悄悄打呵欠,這才躡手躡腳往馬廄溜去。今夜自家主子有吩咐,她須得排除萬難,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辦好。 她要做的事情早已計劃周詳,只是皇帝突然差人來說皇后寢殿空出來了,讓賀昭儀搬過去好生休養(yǎng),倒讓她省了許多工夫。趁著走動人多,她悄悄躲到角落里,一動不動直到人定之時才小心出來。 如此竟輕易瞞過了禁軍。 馬廄并不值得禁軍巡邏,偶有幾個看守也都半睡過去。她一路小心翼翼,連事先準(zhǔn)備的蒙汗藥也沒用上。 來到馬廄,可謂暢通無阻。 此時的馬廄,四下寂靜。 馬倌陳立忙活了半個多月,別人的馬匹倒是不必太費心,只是帝后妃嬪的,借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幾匹馬性子溫順,毛色光亮,都是千里良駒。明天就要用馬了這,要是出了什么差錯,他的腦袋可就不穩(wěn)當(dāng)了。 眼看著連耗子都睡了,他一個人陪馬說話,實在熬不過去,不知不覺就抱著柱子打起盹兒來了。 睡覺好,睡覺他就能夢到想念的那個她了。 “立哥兒!” 陳立將將開始迷糊,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繼而腦中浮現(xiàn)起他心心念念了許多年的女子。那甜甜的聲音,還有那嬌俏的容顏,還有那走動時搖曳的身姿……水嫩漂亮,惹得他心癢難耐。 多美的夢。 “立哥兒,快醒醒。” 陳立打了個激靈,忽然感覺這聲音好似并非來自夢里,把眼一睜,正好對上一雙水汪汪的眸子,與他半睡半醒間夢見的竟一模一樣。 他有些不敢相信,張著嘴巴,一時變結(jié)巴了:“……屏兒,怎、怎么是你??。俊?/br> “怎么不是我?!贝淦梁Γp敲了敲他的腦袋,把手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話,“你最會養(yǎng)馬,在行宮不是養(yǎng)馬還會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里。好容易來行宮一趟,咱們自小情分不淺,當(dāng)然要來看看你的?!?/br> 陳立大喜,豆大的眼睛里閃著亮光,高興地語無倫次:“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給菩薩燒香燒對了……我真是太高興了!一別兩年,屏兒還沒忘了我,大晚上的專程跑這一趟,哥哥我心里頭跟喝了蜜似的,別提有多高興。” “是么?!贝淦翄尚咭恍?,“還以為立哥兒已經(jīng)忘了我呢?!?/br> “哪里能!屏兒是我心尖尖上的人,就是把我自己姓誰名誰忘了也不會忘了屏兒?!?/br> 翠屏羞紅了臉,扭過身去不看他:“立哥兒說什么呢……” 陳立原本是個木納的,沒想到心中激動,一時口無遮攔便將心底的話都給倒了出來。但見她并未生氣,反倒壯了膽子,一把抓住翠屏的手便往懷里捂,生怕再不說便沒了機(jī)會,把心一橫,道:“屏兒!哥哥我日夜想念你,奈何在這行宮來去不便,不然早去看你了。今兒總算盼到你來……你給哥哥句準(zhǔn)話,就是再等個七年八年的,生生熬到你出宮,哥哥也等的……只怕……你跟著位有頭有臉的娘娘,瞧不上我這養(yǎng)馬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