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他一直握著,我也掰不開他的手,想給他受傷的手指上藥也上不了?!避娽t(yī)無奈道。 蕭翊從露在手指外的紙上,隱隱看到暈染的墨跡,依稀是一個“云”字,竟然是久違的簡體字。蕭翊低頭想了想,沉聲道:“也許只有她能救他?!?/br> 趙大玲度日如年,三小姐那邊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她像是被關(guān)在一個封閉的孤島上,而長生被隔絕在了孤島之外。這種感覺煎熬著她,讓她渾渾噩噩地好像行尸走rou,人也迅速地枯萎下來。 友貴家的心疼閨女,煮了雞蛋剝開塞在她手里,“大玲子,你也別光惦記長生,你不是說他已經(jīng)被人救下了嗎?長生那孩子命大,跟野草似的韌勁兒足。你想想,他第一次到御史府的時候,都快沒命了,不是也活過來了么。這一次,總共他被掠走也就一個時辰的時間,不會有什么大礙的?!?/br> 趙大玲手一抖,雞蛋就掉到了地上,一個時辰是什么概念?那是多少分鐘,多少秒,多少的痛苦和煎熬?一個時辰,足夠毀掉一個人的身體和意志,足夠讓一個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長生,竟然就這樣度過了生命中最艱難的一個時辰。 就在趙大玲覺得自己要崩潰的時候,王府的馬車到了御史府。蕭翊雖然自己不能離開晉王府,但是派自己的侍衛(wèi)把長生送了回來。一來顧紹恒的畢竟是官奴,即便他是親王,也不能不經(jīng)官府的批文隨意將人留在自己的府中。二來從各方的訊息可知,以前的晉王蕭翊和顧紹恒肯定關(guān)系匪淺,這個時候,自己更應(yīng)該避嫌,不能讓別人抓到小辮子。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他救不活顧紹恒,送他回到趙大玲身邊也許是他最后的活命機會。 晉王不但將顧紹恒送回了御史府,還拉來一車的傷藥補品,指明了要將人交給掃地丫鬟趙大玲照料。并且暗中安排了幾名侍衛(wèi)守護在御史府外,保護小顧大人的安全,防止潘又斌之流再來作惡。 ☆、第64章 重聚 柳御史一見面若金紙的顧紹恒也是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才三兩天的功夫,怎么就這么一副一只腳邁進棺材的模樣了呢。他對于蕭翊將奄奄一息的顧紹恒送回來覺得誠惶誠恐,多年在官場上打滾,早已讓柳御史有了敏銳的政治嗅覺。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拖進混水里,非常無助無辜。 先是慶國公世子潘又斌將顧紹恒帶走,后是晉王蕭翊來找人,然后朝廷上鋪天蓋地的奏折彈劾蕭翊延誤接旨,慶國公又哭訴蕭翊打傷了自己的兒子,以至圣上讓晉王閉門思過。現(xiàn)在朝中還沒有牽扯到自己,但是柳御史知道這也是早晚的事兒,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圣上遲早會知道晉王延誤接旨,是跑到自己府中喝茶來了。 所有這一切的源頭就是面前半死不活的顧紹恒,也是自己運氣背到極點,顧紹恒竟然被作為官奴送到自己府里。柳御史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現(xiàn)如今晉王不能出王府,潘又斌又受傷臥床,都是一時騰不出手來找他這個御史的麻煩就是了。他急得團團轉(zhuǎn),跟夫人商議道:“這人眼看著是不行了,若是死在咱們府里,只怕晉王和潘世子兩邊都是不好交代的?!?/br> 夫人勸道:“晉王不是也指明了讓趙大玲照料他嗎。之前我請到府里做法的道長丹邱子就說那趙大玲不是凡人,我看那丫頭多多少少是有些邪門的,要我說不如就將顧紹恒交給她,說不定她真能救活他呢。即便死了,也可以說是謹(jǐn)遵了晉王殿下的安排?!?/br> 柳御史想想也確實是如此,遂讓人將長生抬到府中。趙大玲得到消息趕過來,雖然只有兩三天的時間沒有見到長生,但是她覺得已經(jīng)有兩個世紀(jì)那么長。屋子里站了許多人,但她的眼里只有長生,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走近床邊,隨行的軍醫(yī)攔住她,“姑娘小心,這位公子不喜歡別人靠近。尤其不喜別人的觸碰,每次換藥都會掙扎。” 趙大玲置若罔聞,來到長生身邊。軍醫(yī)吃驚地睜大眼睛,因為床上的人竟然沒有絲毫的掙扎,依舊安靜地閉著眼睛。趙大玲拉起長生瘦骨嶙峋,遍布傷痕的手,眼淚劃過面頰落在他的手上,她努力地微笑,輕聲道:“長生,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br> 在趙大玲的堅持下,長生被送回了自己的柴房里。因為趙大玲知道,長生會愿意身處熟悉的環(huán)境中。柴房里,長生躺在鋪板上,雖然面色依舊蒼白如紙,卻神色安詳。 友貴家的也想過來幫忙,“呦,好好的孩子,怎么兩天功夫打成這樣?” 未等她靠前,長生忽然掙扎起來,好像被一直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軍醫(yī)趕緊攔住友貴家的,簡單說了一下長生受了刺激,不讓人靠近。 友貴家的聽得心驚rou跳,馬上聯(lián)想到當(dāng)日若是大玲子被那幾個畜生帶走……友貴家的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怎么說都是長生替趙大玲擋了一災(zāi),友貴家的心中感激,一拍大腿,“我給他熬粥去!” 趙大玲謝過軍醫(yī),仔細(xì)詢問了長生的傷勢,又問明白所有藥物的療效和使用方法。便遣走了所有的人,只有自己留下來照顧他。 人都走干凈了,她關(guān)上柴門,回到長生的身邊。揭開長生身上的被子,又脫掉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的里衣。他身上纏著細(xì)棉布的繃帶,趙大玲一圈圈地動作輕柔地打開繃帶。上一次給長生換藥的時候,趙大玲還是遮遮掩掩的不好意思觸碰他。而這一次,長生好像初生的嬰兒一樣坦誠在她眼前,趙大玲第一次如此直面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體,卻沒有羞澀的感覺。在她的眼里,長生如此干凈圣潔,面對他,不會有一絲褻瀆之心。 他身上的傷口細(xì)密,卻沒有上次那樣損傷嚴(yán)重,傷筋動骨的重傷。那些折磨他的人果真很小心,所有的施/虐都避開了他的要害,左肋部和大腿上有兩處撕裂的傷痕,傷口周圍有燒焦的痕跡,肯定是當(dāng)時怕他失血過多而在傷口處烙燙過的。 面對著長生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趙大玲沒有哭泣,她冷靜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處處地審視他的傷痕,又仔細(xì)地用清水擦拭他身上每一處的創(chuàng)傷,從傷勢最重的胸膛一直到他修長筆直的雙腿。然后按照之前軍醫(yī)的指示,在破損的地方涂上金瘡藥,燒傷的部位涂上獾油,又將幾處嚴(yán)重的傷口用干凈的細(xì)棉布纏上。 整個過程,長生都一動不動,睡得像個孩子一樣安穩(wěn),由著趙大玲為他療傷。趙大玲拿出一身干凈的細(xì)布衣服,輕輕套在長生的身上,她知道,長生總是害羞的,喜歡將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處理完他身上明顯的傷痕,趙大玲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他的手指紅腫,指尖都破損發(fā)烏,有幾個手指的指甲也翹了起來,她用清水為他洗了手,涂上金瘡藥,又用布條纏繞上。然后將他包扎好的手放在身體旁邊,再去拉他里側(cè)的那只手。 他的那只手露出來的時候,趙大玲也是一怔,他的手里握著一張紙片,紙片已經(jīng)破損了,但是他握得很緊。趙大玲輕掰他的手指,柔聲道:“長生,松開手好不好?你這只手的手指也有傷,不涂上藥膏會感染的?!?/br> 緊握了兩天的手終于打開,露出一張被捏爛的紙團,好像一團紙糊黏在他的掌心上。她費力地將紙團從他掌心剝離下來,小心翼翼地展開,紙片零零碎碎,上面的墨跡已經(jīng)暈成一團一團的,還沾染著斑斑血跡,幾乎將字跡全部蓋住,但她仍認(rèn)出那是自己寫的字,“浮云長長長長長長長消”,當(dāng)時她讓長生幫她寫店鋪的章程,就是以這幅對聯(lián)利誘他的。熬了一個晚上,章程寫完了,她拿過筆在紙上寫下了這幾個字,當(dāng)時一時大意,還把“云”字寫成了簡體字。沒想到這張字條被長生珍藏起來,一直留到現(xiàn)在。 剛才在看到長生一身傷勢的時候,趙大玲沒有哭,此刻卻撲在長生的身上哭得肝腸寸斷?!芭?,長生,長生,”她叫著他的名字,恨不得將自己揉碎了,注進他的骨血里。 在趙大玲的精心照顧下,長生的身上的傷口漸漸結(jié)痂,只是人還沒有清醒過來。他一天要睡將近十個時辰,醒著的時間很少,即便醒著也不言不語。趙大玲捧著他的頭,看著他的眼睛,看得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卻看不到他眼中本來的神采。他的眼神渙散而空茫,原本清澈如水的雙眸此刻好像被一層迷霧遮蓋住了。這迷霧遮住了他的視線,也遮住了他的心神,和跟外界的聯(lián)系。他好像是迷失在了心靈的迷宮中,無法走出來。但是他很乖,很聽話,趙大玲給他吃的他就吃,給他喝的他也乖乖地喝下,安安靜靜、不言不語。只是有一樣,他不許別人靠近他,連友貴家的和大柱子也不行。只有趙大玲可以待在他身邊,給他換藥療傷,甚至是喂飯擦身。 友貴家的看不過去,“玲子,雖說老爺讓你照顧他,可也沒讓你給這么貼身伺候他呀,你一個大閨女,整日跟個男人待在一個屋子里算怎么回事兒呢?這以后可怎么辦?。俊?/br> “不怎么辦。他好了,我嫁給他。他不好,我伺候他一輩子。他要是先走了,我就絞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壁w大玲打了一盆水,將長生的頭搬到自己的膝蓋上,他的頭發(fā)從她的腿上垂下來漂浮在水盆里,好像一匹黑色的錦緞。趙大玲將清水淋到長生的頭頂,細(xì)細(xì)地把香皂抹在他發(fā)根上輕輕揉搓。 友貴家的倒吸一口涼氣,“可了不得了,你給他擦洗上藥就算了,怎么還讓他躺你腿上了,你還要不要做人了?!闭f著就要沖過來。 趙大玲一邊用清水將香皂沫洗去,一邊告訴友貴家的,“你別過來啊,你一靠前長生就會亂動,他一動可就真滾我懷里了。” 友貴家的生生止住腳步,拍著大腿哀鳴,“作孽啊,你這孩子也太拗了,哪有大閨女上趕著摟著爺們的?!?。 “娘,你別勸我了,都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把他的字跡流露出去,也不會引來那些人。當(dāng)時是他挺身而出救了我,不管是因為贖罪,因為報恩,還是因為我本來就喜歡他,我都跟定他了。再說本來大伙就都說我是狐貍精,頂著這樣的稱號也沒人敢娶我,如今照顧長生,更會讓府里的人說三道四,干脆你讓我嫁給他得了,也好名正言順?!壁w大玲一邊說著,一邊用干布巾輕擦干長生濕漉漉的頭發(fā)。她知道長生愛干凈,所以總是把他打理得干凈清爽。 ☆、第65章 真人 友貴家的驚得踉蹌一步,“閨女,你可想清楚了,長生的身份是官奴,又有過以前的這些事兒。娘對長生沒成見,不管怎么說都是他救了你。但你跟了他不怕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嗎?” “不怕。我喜歡他,我愿意跟他一輩子?!壁w大玲認(rèn)真道,“娘,我知道你對長生的身份不滿意,不想我嫁給他。我也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怕我跟著他吃苦??墒悄?,其他的事兒我都可以順著你,唯有這一件事,我要自己做主?!?/br> “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友貴家的悲憤不已,掩面而去,一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沒睡著覺,第二天一早頂著黑眼圈向趙大玲發(fā)狠道:“這窮小子也沒什么彩禮,這些就都不論了,只有一樣,需得等到他好利索了再定親。再則府里的規(guī)矩你也知道,這事兒還得回稟了夫人,過了明路才作準(zhǔn)。你也還小,才滿十六,等過兩年到了婚配的年紀(jì),我便去求夫人,請夫人替你們做主。” 趙大玲也沒想到友貴家的真的同意了,她又哭又笑,含著眼淚對友貴家的道:“娘,謝謝你!” “謝個屁啊,你當(dāng)老娘是心甘情愿的么?你天天伺候他,都端屎端尿了,我不讓你嫁給他,你還能嫁給誰去?讓老娘養(yǎng)你一輩子不成?”友貴家的悲從中來,“怪不得世人都愿意養(yǎng)兒子,閨女就是賠錢貨,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br> 現(xiàn)在友貴家的怎么罵她,趙大玲都不會在意,“娘,你放心,我和長生一定讓你和柱子過上好日子?!?/br> “呸,還好日子呢,老娘是越混越回去了,最早是老夫人跟前的丫鬟,體體面面的,嫁了你爹沒過幾年舒坦日子你爹就撇下咱們娘兒幾個撒手走了,落到外院廚房做了廚娘,天天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好不容易把你們姐弟倆拉扯大了,你倒好,找了府里最末等的下奴,一輩子翻不了身。老娘就是命苦,生下你這么賠錢貨。我現(xiàn)在只能把希望放在柱子身上了,但愿他將來有出息,還能拉扯你一把……”友貴家的一邊罵一邊將一碗臥了雞蛋的湯面墩在趙大玲面前,“快端去吧,讓他快點兒吃,快點兒好,別跟木頭似的整天躺著,光吃飯不干活,我這兒堆了一堆的木柴等著他劈呢。咱可丑話說在前頭,他要是好不起來,就別想娶我閨女?!?/br> 趙大玲知道友貴家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其實是心疼長生的,只是這種心疼和關(guān)愛都要通過罵人的方式表達出來。 趙大玲回到柴房,長生醒著呢,半垂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簾上。趙大玲扶他半靠在墻壁上,又在他的腰后墊了一個墊子,這才將面條喂給他吃,“長生,你聽見了嗎?我娘同意咱們的親事了。你知道的,雖然嚴(yán)格來說,她只是趙大玲的娘,但是我也拿她當(dāng)娘看,也很在意她的想法。只是好抱歉,我都沒有問你的意見就說非你不嫁,你不會不愿意的對不對?” 長生安靜地吃著面條,沒有一絲的回應(yīng)。趙大玲也不氣餒,這幾天她一直這樣跟他說話,也不管他是否聽得見,“長生,我也覺得自己很過分的,欺負(fù)你現(xiàn)在不說話,就跟我娘說了咱們的親事。要是你好了以后不愿意娶我,我娘肯定會拿刀滿院子追你的。不過,雖然你沒有說過,但是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有時候兩個人互相喜歡不需要說出來對方也能感覺到,你也一定能感覺到我喜歡你。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是你從黃茂手里救我的時候,也許是你幫我宰雞宰鴨的時候,也許更早,在你還不言不語卻由著我叫你‘長生’的時候。你呢長生,你是什么時候喜歡我的呢?讓我猜猜看,是不是跟我對對聯(lián)的時候?還是我每次在你耳邊鼓噪,可勁兒地顯擺我所處的那個時空文化的時候?長生,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會覺得好擔(dān)心,你會不會是僅僅因為我跟這里的姑娘不一樣,所以對我感到好奇,而這種好奇是真正的喜歡嗎?如果有一天,我將我所有知道的新奇事兒都說干凈了,你還會愿意跟我聊天,愿意聽我沒玩沒了的叨叨嗎?長生,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呢?!?/br> 長生吃下半碗面條便不再張嘴,趙大玲給他喝了點兒水,讓他躺下來,揭開被子輕輕地按摩他的兩條腿,防止整日躺著會肌rou萎縮。長生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呼吸綿長又睡著了。趙大玲伸手拂開他額頭上的碎發(fā),心中愛憐不已,他長得真是好看呢,光潔飽滿的額頭,墨黑挺秀的眉毛,長長的睫毛,精致完美的鼻子,微抿的嘴唇,線條完美的下頜曲線。趙大玲俯身將臉頰貼在他的面頰上,嗅著他身上清爽好聞的氣息,“長生,你為什么這么完美,完美得讓我自慚形穢,完美得讓我心疼?!毖壑杏袦I涌出,濡濕了長生的面頰。 天氣好的時候,趙大玲會將長生帶到屋后的空地,避開府里的人曬太陽。他坐在大柱子搬來的一把破椅子上,全身沐浴在陽光之中,身影顯得單薄而透明,好像隨時會羽化成仙一樣。雖然已是暮春初夏,但是長生的身上還是冰涼,趙大玲怕他冷,將一床薄夾被搭在他的身上。 大柱子不敢靠前,只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長生哥,我今天給你種的菜地澆水呢,你看,菜都長出來了,娘說再過半個月就能摘下來炒著吃了?!?/br> 大柱子喊得口干舌燥也不見長生的回應(yīng),撇嘴要哭,“姐,長生哥不理我呢。” 趙大玲胡嚕一下大柱子的頭頂,“你長生哥都聽得見,記在心里了,只是現(xiàn)在他不說出來而已。你乖乖去把你長生哥教你的《三字經(jīng)》背熟,等他好了背給他聽,他肯定歡喜?!?/br> “嗯。”大柱子乖乖應(yīng)了,一步三回頭地進屋背書去了。 趙大玲搬了小板凳坐在長生身邊,雙手托著臉,被太陽曬得瞇起了眼睛,“長生,夏天就要到了,這里的夏天是不是很難熬?。繘]有空調(diào)、沒有風(fēng)扇、沒有冰淇淋,想想就覺得很痛苦。不過幸虧有你,”趙大玲拉起長生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愜意地閉上眼睛,“你的手很涼,好舒服的?!?/br> 面前的陽光被陰影擋住,趙大玲警覺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道姑站在前方,她背對著陽光,一時看不清長相。趙大玲放開長生的手,緩緩站起來。這才看到這道姑大概五十開外的年紀(jì),長眉鳳眼,神態(tài)安詳,穿著一件杏黃色的道袍,手中拿著一柄拂塵。 因為丹邱子說她是妖孽,還差點兒用陣法燒死她,所以趙大玲對道姑印象不好,她上前一步擋住長生,戒備地看著面前的人。 來人微微一笑,拂塵擺到臂彎上,單手豎掌,“這位施主便是貧道那徒兒口中的妖孽吧?!?/br> 趙大玲怔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道長就是玉陽真人?” “正是貧道。貧道在玉泉山閉關(guān)修行,期滿出關(guān),便如約而至?!庇耜栒嫒苏Z速很慢,讓趙大玲的心也不由平靜下來。 “多謝上次真人搭救之恩?!壁w大玲向玉陽真人行了一禮。 玉陽真人緩緩道:“我那徒兒信誓旦旦說在御史府中發(fā)現(xiàn)了妖孽,但貧道在紫金之巔占卜了一掛,御史府內(nèi)并無穢物邪魅,便讓她先放過你。今日前來也是為了打探實情,若你果真如丹邱子所言是妖孽,即便我與顧彥之大人曾有約定,放你一次也不會放過你第二次?!?/br> “那真人看我可是妖孽?”趙大玲心中仍有些忐忑,誰知道她們對妖孽的定義是什么呢? 玉陽真人眼中精光一現(xiàn),趙大玲只覺得魂魄都蕩漾了一下,那種感覺和在丹邱子的火御寒冰陣中一樣,甚至還要強烈?guī)资?。不過只一恍惚間,那種感覺就消失了,趙大玲恢復(fù)了神智,卻感覺后背的衣服都濕透了。 玉陽真人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顯出幾分訝異,“沒想到這世上果真會有漂泊的游魂。怪不得我那徒弟說你異于常人。只是她道法不精,未能窺得天機,便拿你當(dāng)做妖孽了?!?/br> 趙大玲見玉陽真人已經(jīng)看透自己的底細(xì),便不再隱瞞,“我本來生活在另外一個時空,我在我的時空里遇到意外,我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結(jié)果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這個時空里的趙大玲。”她忍不住加了一句,“我跟這里的人是一樣的,只是魂魄來自不同的地方?!?/br> 玉陽真人思忖了一下道:“你確實不是什么妖孽,但也不屬于這里,你應(yīng)該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我可以施一陣法,送你回去。” “不,我不走?!壁w大玲沖口而出,急急地為自己找著理由,“我穿過來的時候,原本的趙大玲已經(jīng)投水自盡了,我再死一次,她也不可能回來。而且我的身體在我本來的時空里遇到了事故,早已不在了,我的魂魄回去了也沒有落腳的地方,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回去?!?/br> 玉陽真人面容平靜,“趙大玲陽壽已盡,早已魂歸地府。如今你頂著她的身體存活世間已是有違天道,不如歸去,六道輪回,即便不能承接你原來的身體,但是你終能回到屬于你的地方。” 這是要她再魂穿到現(xiàn)代,落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啊。趙大玲一陣惶恐,得益前世看到過的仙俠小說,她徨急之下脫口而出道:“‘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嫒思榷忍煜律n生,為何一定要我生而復(fù)死?” 玉陽真人微微一怔,念了一聲:“無量觀。沒想到施主還有這份慧根。只是你不肯走,還有其他原因吧。” ☆、第66章 執(zhí)念 趙大玲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到一旁,將身后的長生露出來。 玉陽真人了然,“他便是顧彥之之子顧紹恒吧?!彪S即目光也柔和了幾分,“他長得很像他的母親,不過眉眼之間也能看出他父親的影子。貧道在山中之時,聽聞顧家的變故,待趕回紅塵之中,顧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貧道本想為故人保住此子,誰料遍尋京城卻沒有找到顧公子。貧道以為他也已經(jīng)升仙,不在人世,未曾想他卻落在御史府中為奴?!?/br> “真人既是得道高人,還請真人看看,他被歹人擄走虐打之后便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他還能恢復(fù)神智嗎?”趙大玲急問。 玉陽真人伸出右手,長生感覺到有外人,驚覺地在椅子上直起上半身,剛要掙扎,玉陽真人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他的頭頂。長生立刻呆住,如泥胎木塑一般,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玉陽真人閉目感受了一會兒,才緩緩挪開手,長生也委頓在椅子上。玉陽真人嘆道:“這也是他命中的劫難。此前他應(yīng)該是一心求死,此念執(zhí)著所以魂魄掙脫了身體,本是必死之人,但不知為何魂魄又返了回來,想來是又不想死了。他軀體仍在,魂魄卻經(jīng)歷了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因此神智不清,五感俱失。何時能抱元守一,回復(fù)神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br> 趙大玲心疼將長生身上滑落下來的夾被又往上掖了掖,低聲哀求,“真人您也看到了,只有我能接近他,照顧他,旁人只要一靠近他就會拼命掙扎。所以,我為了他我也不能離開這里。求真人成全?!?/br> 玉陽真人看看趙大玲,又看了看在趙大玲身旁安靜平和的顧紹恒,“你要留下來照顧他也可以。只是貧道警告你,不可利用異世人的身份胡作非為,將災(zāi)禍引到這個世上?!?/br> 趙大玲指天賭日了一番,玉陽真人才放過她。夫人聞訊趕了過來,誠惶誠恐道:“不知真人云游到此,有失遠迎,實在是罪過?!?/br> 玉陽真人淡然道:“是貧道僭越,未先到內(nèi)院拜見夫人,只讓仆役通報了一聲就先來外院的廚房了,實在是不放心貴府這個丫鬟之事?!?/br> “道長言重了,”夫人搓著手,神色緊張,“不知真人可否相告,這趙大玲是否妥當(dāng)?” 玉陽真人歉然道:“先前是貧道的徒兒學(xué)業(yè)不精,信口雌黃了。貧道剛才觀其虛影,這位趙姑娘肯定不是什么妖孽精怪,與常人無異,只是她之前曾經(jīng)投水自盡,那次雖然人救了過來,卻傷了元氣,以至于魂魄不穩(wěn),被貧道的徒兒誤認(rèn)為是妖孽。都是貧道教導(dǎo)無方,才給貴府造成困惑?!?/br> 耳聽玉陽真人說得如此篤定,夫人再沒有顧慮“真人這么說真是折煞我等了?!庇终\心誠意道:“多謝真人指點迷津。還請真人入府中一坐。” 不幾日京城中便傳開了,玉陽真人現(xiàn)身俗世,還親臨柳御史的府邸。一石激起千層浪,京中貴胄都爭相求見玉陽真人,渴望一睹真人真顏。玉陽真人暫時住在了京郊的太清觀。丹邱子親迎玉陽真人入觀,只是她對于趙大玲的事兒還是耿耿于懷,“師傅,那妖女占用了凡人rou身,早該讓她魂飛魄散” 玉陽真人搖搖頭,“異世者倒算不上是妖,不過是一縷游魂落在這里。只要不妄圖逆天毀地,就由她去吧?!?/br> 丹邱子雖不服氣,卻也不敢再在師傅面前說什么,只能換了話題,“師傅此番下山到柳御史府中,京城中都傳遍了,說是御史府出了妖孽,師傅是去捉妖的?,F(xiàn)如今城中人心惶惶?!?/br> 玉陽真人嘆口氣,“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如此說來,倒是給御史府惹上了麻煩。也罷,你只散出消息去,就說為師此番下山入世,是為了再收一名俗家弟子作為關(guān)門弟子,聽聞柳御史教女有方,柳家小姐也各有才藝,所以到御史府中相看。這樣的傳聞傳出去,就不會有人混亂猜忌了?!?/br> 消息一經(jīng)傳出,世人奔走相告,玉陽真人要收關(guān)門俗家弟子了,而且還看上了御史府的幾位小姐,有意從這幾位小姐中挑選一位。御史府水漲船高,幾位小姐在京中的名聲大增,這當(dāng)中,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二小姐柳惜慈,先有了《蓮賦》和幾首詩詞的聲名遠播,后有玉陽真人親自登門,于是眾人紛紛猜測,玉陽真人看上的就是二小姐柳惜慈,此番下山再入塵世就是為了要收柳惜慈為徒。 御史府中,夫人聽到這個消息乍驚乍喜,拉著二小姐的手,“我的兒,若是能讓玉陽真人收你做了俗家弟子,那可是天大的榮耀?!?/br> 二小姐兩眼放光,“母親,真人真是這么打算的嗎?” “那當(dāng)然,這可是真人親口說的,看來她那日來府中,一來為了證實趙大玲是不是妖孽,二來就是為了收徒之事。這府中,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做真人徒弟的。剩下那幾個丫頭哪里上得了臺面,也難入真人的眼。你又有這才女的名聲,看來這真人弟子的殊榮是非你莫屬了?!狈蛉擞窒肫鹨皇拢奥犅勈ド弦獮樘雍蜁x王選妃,上次晉王來府娘還肖想了一下,如今看來,若是你能做了真人的弟子,這太子妃之位也不是遙不可及的?!?/br> 母女二人為了這件事竊喜不已,仿佛看到未來大周皇后的寶座在向她們招手。 柴房里,趙大玲抱著長生,將他挪到地上的鋪板上,又仔細(xì)給他蓋上被子。她隔著被子將他擁到懷中,他安安靜靜地,臉頰依偎著她的臉頰,仿佛睡美人一樣又昏昏欲睡。趙大玲撫著他的面頰不禁想起了那日玉陽真人的話,長生一心求死,所以魂魄離開了身體,卻又改變主意回來了,所以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心神無法合一。 此刻她只覺得滿心的苦澀,“長生,你被擄走的時候,我曾經(jīng)祈求你不要死,祈求你能活下來?,F(xiàn)在我忽然感到迷惑,因為這樣讓你多受了更多的苦,讓你留下來是不是真的對你好?我是不是應(yīng)該放你走,讓你去沒有痛苦和憂愁的地方。”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長生,你能活著回來我真的覺得很高興,很慶幸,可是我又覺得是我太自私了,讓你這么痛苦地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彼难蹨I流下來,滴在他的肩膀上,“長生,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不知道怎樣才是對你好?!?/br> 回答她的只有長生均勻的呼吸和沉穩(wěn)的心跳聲。那種安寧和平靜感染了她,她不禁打了一個哈欠,意識也朦朧起來。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睡夢中長生的身影有些朦朧縹緲,卻實實在在的就是他。他微笑著撫著她的面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