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救我～”蘇倫卡驚叫著醒來，眼睛雖然睜開，卻仍看到的是雅卡那滿是血污的臉。倔強(qiáng)的眼神，小細(xì)辮上鈴鐺一晃一晃。沒錯，這就是他同父異母的jiejie雅卡。腳步聲響起，微弱的燈光靠近了他的床榻，雅卡的臉像一陣煙般消失不見。薩迪翁將手中那盞油燈放在他床頭，自己卻坐在床邊看著蘇倫卡。

    “王子又做噩夢了？”

    蘇倫卡直到到了塔國才知道，薩迪翁絕對不是一名普通的商隊(duì)頭領(lǐng)。事實(shí)上來和蘇倫卡簽訂盟約的那位高貴的塔國王子，以及他手下的幾位高官，都與這位戴著瓜皮帽腰間斜插煙斗的老翁熟識。而商隊(duì)在塔國境內(nèi)遇到埋伏之后，薩迪翁果斷地帶著他騎馬逃走，那匹塔國汗血寶馬負(fù)著他們兩人一路狂奔逃脫了追兵時，已經(jīng)是通體發(fā)紅，眼睛中布滿血絲，不久便倒地而死。而他們當(dāng)時仍在連綿起伏的沙漠腹地，蘇倫卡當(dāng)時覺得他們一定是活不下去了?？伤麄儾粌H活下來了，還抵達(dá)了大冉京城。這一切都是薩迪翁的緣故。

    他那雙總是閃爍著狡黠之光的眼睛正望著蘇倫卡?！八_翁，那天在塔國追殺我們的人，到底是誰派來的？”薩迪翁眼皮低垂，這一路蘇倫卡問過好幾次這個問題，他從未正面回答過。“是誰？重要嗎？有可能是那塔國的皇帝老兒，也有可能是那個藍(lán)眼睛的王子”“不！”蘇倫卡嘴巴微微上翹，有著長長睫毛的眼睛正充滿著憤怒。那個王子儀態(tài)高貴，對自己這個次子的謙和有禮，怎么會是做這樣卑鄙小事之人？

    薩迪翁微微一笑，“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還有可能”他的眼睛轉(zhuǎn)向屋外。蘇倫卡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胡說八道，我不想再聽你說了?！?/br>
    “王子對人的判斷，未免也太樂觀了些。我們的處境，遠(yuǎn)比你想象的要危險。王子千萬不可太輕信于人，這些漢人的花花腸子可比你想象的要多?！币娞K倫卡不住地?fù)u頭。薩迪翁不再說話，準(zhǔn)備離開。

    蘇倫卡忽然叫住他，“薩翁，你，你以前也是漢人吧？”薩迪翁停了一下，“我是不被他們歡迎的那種漢人?！?/br>
    離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蘇倫卡想要再睡一會，卻怎么都睡不著了。閉上眼睛腦海中出現(xiàn)了安平美麗中帶著幾分驕傲的臉，他來之前對在大冉可能會遇到的情形做了種種最壞的猜測，對父汗和查爾丹充滿了惡毒的怨恨，甚至不惜和木吉兒還有喆喆發(fā)脾氣?？梢磺卸寂c他想象的不同，他并沒有一到了大冉就被幽禁起來，相反大冉明元皇帝親自接見了他并以禮相待，還讓自己住在皇宮之中和安平小公主作伴。蘇倫卡羞澀不安地接受著這一切，心中不是沒有欣喜?？稍谶@黎明到來前的黑暗里，他咀嚼著薩迪翁的話，心情又忽然沉入冰河之下。

    他想起那一日里，他和薩迪翁向駐城的守備軍求助時，他們臉上滿是嫌棄的表情；他們隨后在邊境司見到了一模一樣的神情。蘇倫卡為自己小麥一樣的膚色而羞赧，哪怕是穿上安平特意為他找來的那身嶄新的漢服，依舊覺得手腳如何擺放都不自在。這樣的心情在那日見到安平的親哥哥之后達(dá)到了頂峰。那位即將繼承太子之位的皇子，一舉一動之間都從容不迫，溫情脈脈。安平在自己面前，總是略帶幾分驕傲地扮演著一個好客的大國公主，顯露出高于年齡的成熟?？梢姷礁绺绲臅r候，卻像撒嬌的小女孩。

    蘇倫卡想起meimei喆喆。安平和喆喆很不一樣，雖然喆喆小了兩歲，但這并不完全是年齡的影響。她們外表都是天真爛漫，備受寵愛的小公主，可喆喆的天真是從里到外的?？墒前财?，蘇倫卡隱隱感覺到在那天真美麗的外表下，還有另外一個她。

    此刻他很好奇，那個她到底會如何看待自己？

    他忽然很想念安平。但他知道今天整個白天他都不會見到她。事實(shí)上，昨天，前天，大前天，他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天都沒有見過她了。安平今日便會舉行公主的封號儀式，在大冉，公主封號就意味著她們可以開始婚嫁之事了。蘇倫卡感覺自己的心怦怦亂跳。為了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他便讓自己去想方博士那兩撇搞笑的胡子。方博士是明元從文淵閣學(xué)士中選來給他教授漢人文化禮儀的，他體型微胖，頭發(fā)胡子都十分稀疏，卻偏要留了兩撇稀稀拉拉的鼠須，講起經(jīng)書便一顫一顫的。蘇倫卡和安平因?yàn)榇耸略诘厣闲Φ么驖L，蘇倫卡看安平開心，愈發(fā)給勁地模仿起那位老師的動作神情來。

    了解得越多，蘇倫卡更是對大冉這個中原帝國的強(qiáng)大心生畏懼。他在燕涼時也有漢人老師，因?yàn)槟炯獌簣?jiān)持知己知彼?？稍诖笕交蕦m中聽一位大學(xué)士講解源遠(yuǎn)流長的漢族文化卻是另一回事。蘇倫卡沒有跟任何人講起，可他確實(shí)深深沉醉其中了。諸子百家，漢賦唐詩，他一遍遍地翻閱著那快要翻爛的滾金封皮的書籍。方博士撫著他的鼠須，想起給幾個皇子講課時的死氣沉沉，心里很是欣慰。

    蘇倫卡并不是為了討好這個博士，他是真心喜歡這些精微曲折的學(xué)問，它就和安平微笑的酒窩所盛的九分甜美一份驕傲一樣迷人，就和她天真美麗的外表下所藏著的那個虛無縹緲的形象一樣心動，就和好動的她忽然略帶拘謹(jǐn)?shù)刈聛韮?yōu)雅循制地練習(xí)茶道一樣有趣。

    在大冉的皇宮里，一向孤僻自卑的他仿佛找到了失散已久的自己。不再是草原上那種直來直往，崇尚武力廝殺的原始文化，這些多種多樣的元素構(gòu)成了安平為他講訴過的那個九層玲瓏塔，一個個小格子中發(fā)出暖黃色的燈光，細(xì)微精巧的結(jié)構(gòu)將這些格子都銜接在了一起，成了這個世間最美麗的花燈。

    等他終于站到這美麗的花燈前，蘇倫卡仿佛失去了言語。

    皇宮中結(jié)起了重重花燈，燈下穿著華服的皇族和重臣攜帶著家人，穿過這流淌著的燈河和那一朵朵低著頭微笑的睡蓮，走到世間最美麗的公主面前，向她道賀。安平梳起了成人的發(fā)式，層層織織的禮服上閃著點(diǎn)點(diǎn)瑩光，那是高原淡水湖的雛珍珠，比一般珍珠要小很多，質(zhì)地卻是粉嫩瑩澤。賀禮一份份地獻(xiàn)上，安平大方得體說著感謝的話，稱贊那些皇族和權(quán)臣，祝福他們的家人。

    蘇倫卡沒有禮物可以獻(xiàn)，他們一路逃亡，到得大冉京城時只剩下了自己。他躲在那九層玲瓏塔燈的陰影里，背著雙手，不合比例的頭垂在了瘦弱的胸脯上。如果可以，哪怕是全世界我也要拿來獻(xiàn)給你，即使是燕涼?？墒俏沂裁炊紱]有，只不過一個不被看重的次子，有著一顆陰影里的心。

    “哈，原來你躲到這里來了?！卑财浇K于偷了個空，在玲瓏塔燈下逮到了蘇倫卡?！霸趺礃?，我今天美不美？”她歡快的問道。蘇倫卡快速嗯了一聲，又去凝視花燈。安平也看了一會，“沒有想到他們真的把這個做出來了呢?！彼銎痤^看著塔頂，系著的彩穗正被風(fēng)吹著，很是好看?！拔乙郧埃仓挥性跁锟吹竭^，說是女兒節(jié)的時候，每個地方都會扎這樣一個花燈，但到了本朝不知為何就失傳了?！彼哪槺晃烖S的燈光照得通透，用手撥弄著花燈上的穗子，眼睛望著前方，剛才還興高采烈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低落。

    蘇倫卡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遠(yuǎn)處有一個男子正躲在無人處低頭飲酒，神情十分落寞。蘇倫卡盯了一會，忽然啊的一聲叫出來。那人卻不是尋玉皇子是誰？只是他眼窩深陷，比之前見到時消瘦了許多，蘇倫卡第一眼竟然沒有認(rèn)出來。

    安平低聲道，“皇哥哥雖然被指了個身世尊貴的王妃，又即將成為太子，可他好像一點(diǎn)也不高興。今晚到現(xiàn)在一直一個人喝悶酒，一句話也不說。我擔(dān)心，擔(dān)心一會父皇便發(fā)現(xiàn)了?！碧K倫卡見她向自己吐露心事，一時心中一股暖流經(jīng)過。他不假思索，低聲而快速地說道，“不用怕，我去陪著他，你父皇知道我不善言辭，一定以為是我的原因。”他說完，便大步往尋玉那里走去。走了一會回過頭，發(fā)現(xiàn)安平還站在那燈下，見他回頭，便向他揮了揮手。

    蘇倫卡感覺這幾千年文明的中原王朝就像這構(gòu)造精巧的九層玲瓏塔燈，有光明也有曲曲折折的黑暗，而如今自己終究是要往里走了一步。他心中除了激動，還有種說不清的情感。

    像是某種前世的記憶被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