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尋玉見父皇言聽議事，論功行賞，神態(tài)與往常無二。然而當他換了常服，步入崇禧殿內間，要與明元一同用晚膳時，從垂簾外見到的父親卻是另一番景象。燈燭之下，他頹然坐在桌前，低垂著頭，頭上覆著灰灰閃閃的白發(fā)，就像是一個失意的老人一般。老太監(jiān)示意尋玉先在旁邊等著，他走了過去，輕輕給明元捶背。明元皺著的眉頭稍展，嘆了口氣道，“朕現(xiàn)在是真的老了咯，當一天皇帝，整個身子都覺得不是自己的了?！崩咸O(jiān)站在他身后，微微佝著背，一雙手卻是柔軟瑩潤，上下游走地舒展著明元背部最酸痛的肌rou。有意無意地說道，“莒王來了?！泵髟碱^一揚，“這便到晚膳時間了？”老太監(jiān)道，“還有一些功夫?！薄跋茸屗M來吧。”

    尋玉請過安，立在下首。父皇睿智溫和的目光還是沒有變，不過今日這目光之下隱隱有幾分陰沉，是尋玉所不熟悉的?！败焱酰泵髟_了口，“太子一事，你怎么看？”尋玉沒想到父皇忽然突然有此一問，腦中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卻見父皇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要是師父在此就好了，尋玉心跳加速，手心不停地冒汗。

    他從小就是這個鬼樣子。眾皇子們一同在宮中私塾上課，先生請大家挑一位各朝各代中最值得稱頌的帝王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皇兄一上來就選了秦王嬴政，對他一統(tǒng)六國的功業(yè)贊不絕口，觀點嚴厲而清晰。輪到尋玉時，他卻吞吞吐吐，勉強在先生鼓勵的目光中說完了，到最后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

    “兒臣覺得，皇兄才能卓群，勵精圖治，是難得的治國良才。一時心魔纏身，誤入歧途，實在令人可惜。”他一口氣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可隨即便看到老太監(jiān)倒茶的手正發(fā)抖著，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了。

    明元皇帝的臉一陣青一陣紫，風暴已經在來的路上。尋玉不敢去看，他恨不得把眼睛閉上才好。他只見過兩次明元發(fā)怒，一次是母妃重病之時，皇后帶著幾個嬪妃到照微宮探視，態(tài)度一改從前，竟是十分親昵，假意說為了讓莨妃更好地休息，強行把還在襁褓之中的安平帶回自己宮中照顧。第二次便是林達擅自率兵越過長城以北作戰(zhàn)，雖連連獲勝，卻因為遇到了寒霜而導致幾千士兵活活凍死。若虛說過，父皇是賢明仁義的君主，這是百姓之福。而太子呢？太子絕對不會是個無為昏君，可他也不會擁有父皇的仁慈。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自己啊。尋玉忽然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了，他想要激怒明元，這也許會讓某件他害怕的事情不會發(fā)生。

    那場風暴終于還是沒有落下來。尋玉感覺到父皇在極力地控制自己，臉色也逐漸恢復正常。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治國良才。。是啊，這幾年誰都看得出來太子仗著自己的才干，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朕卻一直在蒙騙著自己，說不過是年輕氣盛，放任他在這歪路上越走越遠。?！?/br>
    “父皇。。”尋玉看著父皇的樣子，心中難過?；市钟趶娛⑽掖笕絿Φ目紤]，一心想要開疆拓土，平安邊疆，卻忽略了父皇安攘海內，富民興業(yè)的一番苦心，險些掀起戰(zhàn)亂勞苦。這其中究竟誰對誰錯，也是難說的緊。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父皇預備如何處置皇兄？”明元看了他一眼，忽道，“怎么？你這太子之位還沒坐上，就準備大顯姿態(tài)，為前太子求情了？”尋玉萬沒想到父皇會如此說，臉漲得通紅，“兒臣無能，怎敢有此念想。只是，只是，”明元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如何處置，也并非我一人說了算。即使是一國之君，國之法度，前朝慣例，權臣之心，沒有一樣不是像秤砣一樣沉甸甸地壓著你?！彼Z氣溫和了些，“玉兒，你回京以后經歷了這么多事情，比以前長進了不少，父皇很是欣慰。從今以后，恐怕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br>
    他這最后一句話中意味深長，尋玉不覺有些恍惚。

    “商公公，快叫御膳房送飯來，我要餓壞了?！蓖饷?zhèn)鱽硖鹛鸬娜鰦陕暎瑓s是meimei安平到了。

    安平身旁還跟著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兩人形狀親密，像是已經認識很久的樣子。尋玉卻不認得這人。只見那少年瘦高個，皮膚黝黑，一身簇新的細紋織華衣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他在那局促不安地站著，直到安平碰了碰他的胳膊，聲音很輕地提示他道，“快請安啊?！彼攀置δ_亂地向明元行禮，然后安平又向他介紹尋玉。尋玉聽到他說“燕涼蘇倫卡”，方才醒悟。是了，原來這位便是千里迢迢被送到大冉的多亥小王子。那日他派人去邊境司接人，結果被人搶先一步接走了，太子被制服之后，蘇倫卡自然被送到了宮中。只是他最近諸事纏身，久不進宮，卻直到今日才得見到。

    尋玉對這位王子自然也是無限好奇，他原本以為多亥人的長相會與漢人截然不同，可眼前這位蘇倫卡王子除了皮膚更黑，眉眼略深之外，似乎與一位普通漢族少年沒有什么不同。尋玉與他目光相遇，只見他那長長的眼睫毛下生得一雙美麗深邃的眼睛，那忽閃的眼神有些膽怯，還有些說不上來的東西。不知為什么，這眼神讓尋玉覺得有些不舒服。

    安平正依偎著明元，她今天穿了胭青色的裙子，臉上散發(fā)著少女的神采，正興高采烈地說著話?！案富?，我今天下午帶著蘇倫卡王子去看了咱們御花園的錦鯉，他別提有多喜歡了。他還說這個東西塞外沒有呢，對吧？”她望向蘇倫卡，蘇倫卡不安地點點頭，“金色的魚很漂亮，長城北邊沒有的?！彼臐h語有些生澀，更顯得靦腆?！拔覀冎挥信Ｑ?，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br>
    明元一掃剛才的低落情緒，笑聲爽朗，“中原和燕涼多年不通信使，不相往來，這對兩國的百姓來講都不是好事啊。你父汗肯送你過來，學習中原文化，將來兩國長久友好，是有利于千秋萬代的事情。”蘇倫卡低著頭，只是不住地說，“是，是?！?/br>
    御膳房送來了晚膳，今日因為有皇子公主陪著用膳，菜式也比平日豐盛了不少。除了平日的四菜一湯，又添了清燉獅子頭，鳳穿金衣，四喜餃等安平愛吃的菜。安平陪著明元坐了上首，尋玉和蘇倫卡各坐了左右。蘇倫卡顯是新學的用筷子，尋玉吃著吃著，見到他笨拙地抓著那金絲筷去夾菜，夾著到一半就掉了下來。這小王子窘迫地將頭埋低，脖子都漲紅了，只敢挑離得最近的米飯吃。尋玉心下憐憫，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做些什么又生怕不小心傷了他的自尊。卻聽見meimei安平忽然說道，“咦，這道菜怎么這么好吃？父皇，我可否送一些給蘇倫卡王子嘗一嘗？”得到明元的許可，小公主把面前幾道菜夾到了一個碗中，命人送到了蘇倫卡前面。

    尋玉不覺有些欣慰。meimei這性子還是隨了母妃，雖然從小受到萬千寵愛難免有些任性，本質仍是個善良體貼的孩子。

    安平說道，“父皇，聽蘇倫卡王子說，燕涼的公主也可以去學騎馬。她們騎在馬上，英姿颯爽，別提有多神氣了。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學騎馬？”她小嘴一癟，像是要哭了。明元望向蘇倫卡，“噢，確有此事么？”蘇倫卡正專注地對付著安平送過來的那一碗菜。安平忙向他使了個眼色，蘇倫卡立即放下筷子，恭敬地說道，“蘇倫卡有一位meimei，在我的教導之下，八歲時便可以駕馭小馬。只不過初學的話，需要在找得一匹性子溫馴的良馬，那些烈馬就要不得?！?/br>
    尋玉忍笑不發(fā)，這一番話一聽便知是安平教他的，也不知背了多少回，說的這么順溜。明元便道，“這有何難，我大冉雖不如塞外那樣盛產名駒，幾匹好馬也還是有的。再說了，不還有西域進貢的汗血寶馬么？”蘇倫卡忙道，“那汗血寶馬性子暴烈，卻不適合公主?！薄澳蔷徒唤o你，明日去朕的馬廄中給我的小安平挑一匹好馬?！?/br>
    安平歡呼起來，尋玉有些擔心，他雖向來不愛騎射，可還是說道，“那不如我明天和安平一同去吧，也可以好好看著安平?！卑财桨琢怂谎郏盎矢绺缒氵@身板，我怕馬兒發(fā)起彪來把你嚇著了，你還是不要來了吧。我有蘇倫卡陪著就行?！睂び駳饨Y，明元在旁哈哈大笑，連那蘇倫卡也在旁忍著笑意。

    尋玉見他偷偷看著安平，眼神里一閃一閃的似有星星，剛才見面時的小小不適也煙消云散了。也許父皇才是對的，征服人心，并不只有武力這一條路。如果有那么一日，他想要成為什么樣的君主？他第一次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居然也有一點點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