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經(jīng)隴虞西十二所，看到兩個太監(jiān)抬著一個全身包裹著紅布的人體，扛入了里頭，那布條里，滑落一只纖細的手，是女子的，而他們后面跟著的是葉辛。

    黑燈瞎火大晚上，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就寢，這時候還能抬人進十二所，傅辰自然有了些猜想。

    在宮里生活那么多年，該知道的不會不清楚，幾年前出過皇帝寵幸了宮女的事，也是這樣捆了捆布條就抬了回來，只是沒幾日人就死了，還是梅姑姑發(fā)的喪。傅辰知道讓宮女自個兒得皇帝的眼，是很少見的事。魅惑皇帝，首先太后和皇后就會發(fā)落其人。宮規(guī)中對底層宮女要比太監(jiān)嚴格多了，不然那么多姑姑，這教條下去可不就白教了。四個季節(jié)的衣服配飾都是有定制的，不能出挑，不能花枝招展，要大氣圓潤，要樸素無華，處處彰顯宮里人的氣度，規(guī)矩的嚴格也是這后宮安定的原因。

    當然這只是大部分時候的情況，有時候皇帝要寵幸宮女也沒人敢攔著，也有各宮主子安排自己手下的大宮女幫忙固寵也不在少數(shù)，又是另一番規(guī)矩。得了一段時間寵愛的宮女，晉朝也是存在的。

    傅辰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皇上寵幸小宮女的事情，這類小宮女往往只是被臨幸一晚，就被遺忘了。

    至于小宮女愿不愿意，就不重要了。就算不愿意又如何呢，她們不能哭，不能叫，甚至要曲意逢迎，說體面話，不然就是對皇帝不滿，是要受責罰的，等完了事，皇帝記起來那還能有個份位，皇帝忘了那么以前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有時候被排擠也沒處說。

    葉辛也看到了傅辰，他揮手讓兩太監(jiān)把人抬進去，“傅辰，你在這里做什么？”

    “這應該是我問的，抬的是誰？”

    “何必問我，有宮女得了皇上的眼，這可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br>
    “你在這其中，又充當了什么？”

    “傅辰，別以為上次我好心提醒你一番咱們就哥倆好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咱們——不熟?！比~辛也不管傅辰，踏入西十二所之前，又轉頭對傅辰道：“你還是最好和以前一樣，不歸你管的閑事少管?！?/br>
    第二日傅辰發(fā)現(xiàn)王富貴的床位沒動過，一晚上沒回來，問了其他人也都一臉迷茫。

    白日里，經(jīng)過隴虞西十二所的時候，就聽到里頭傳來隱隱哭聲，再仔細聽有沒了，傅辰打聽了一下，卻一無所獲，沒有特別規(guī)定好時間見面，梅姑姑也不可能隨時出來。

    傅辰本想去儲秀宮時能碰到梅姑姑，可沒想到梅姑姑當日讓別的姑姑頂了一天職。直到這天晚上傅辰下了差回來，看到他們的小院大門緊閉，監(jiān)欄院分有上百個小院落，一個院落緊閉并不十分惹人注意。

    傅辰砰砰砰敲門，里面人開了一條縫，很緊張地從里頭張望，發(fā)現(xiàn)是傅辰才將人放了進來。

    傅辰鬧不懂院子里的人怎么了，進了屋里，一群人圍在他面前，滿臉凝重，似乎欲言又止。

    傅辰問道:“你們在做什么，還需要關門？不知道這更惹人注意嗎，也不怕師傅回來詢問，嗯？什么味道？?！备党侥樕蛔?，他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傅辰，我們……”

    “讓開！”傅辰意識到了不對勁。

    第22章

    “辰子哥，不能看！” 吉可被傅辰鐵青的臉色嚇得一臉煞白，撲到傅辰懷里緊緊抱著。

    現(xiàn)在傅辰比他們高一級，能接觸更上層的人。讓他們本能地不想被傅辰發(fā)現(xiàn), 并非不信任, 只是人類的自我保護意識。

    傅辰由著吉可那小身板掛在自己身上，只是看著所有人, 一群小太監(jiān)接觸到他眼神時，都被那眼中的暗色激得渾身一抖, 本來欲言又止的話都停了下來。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息事寧人了？藏著掖著等到師傅過來看？”這些人待在宮里也不是一兩天了，能讓他們這樣慌亂，這血腥味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 我們這是急上火了, 大家都讓開，讓辰子想想辦法！”其中一個相熟的小太監(jiān)喊道。

    一聽到傅辰的話，曾經(jīng)被傅辰幫忙過的人都漸漸讓開, 其他人猶豫片刻，也挪了位置。雖說傅辰是這群小太監(jiān)里年紀偏小的，但三年來這個人卻幫過通鋪里的大部分太監(jiān)，在屋里他說的話是有分量的。

    三年前，傅辰只是想盡快融入一個團體，而想盡快的辦法就是讓他人覺得他是欠著你的，只是人與人之間不能單純的用利益來衡量，時間久了傅辰也的確和這個屋子里的小太監(jiān)產(chǎn)生了情誼。

    人群劃開一條道，傅辰走了過去，瞳孔漸漸放大。

    血泊里，有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除了空氣里那濃郁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就好像完全沒存在感一樣。

    一個是傅辰幾日前才剛見過，對方甚至還嘲諷了傅辰一番。葉辛躺在地上看上去兇多吉少，只有那微弱的胸口起伏才能確定此人還有一口氣，肚子的地方被戳了好幾個窟窿，血淋淋的。另一邊是雙手被兩個小太監(jiān)制住，臉上帶著呆滯神情，全身濺滿鮮血的王富貴，而他附近是一把殘留血跡的剪刀，他似乎也被這血腥可嚇蒙了。

    小太監(jiān)在宮里不可避免能見到死人，但自己動手的鳳毛麟角，這也是剛才屋子里一群人亂了陣腳的原因。

    這場景已無需多言，傅辰倒吸了一口氣，才望向呆立著的眾人，“出來一個能把整件事說清楚的人，現(xiàn)在，馬上！”

    他不知道這事發(fā)生了多久，卻知道時間緊迫！

    最后四個字，砸在所有人心上，傅辰很懂得控制語速，知道什么樣的語氣能達到最好的效果。沒人見過傅辰發(fā)怒的模樣，至少現(xiàn)在看上去滿臉冷酷的傅辰，他們覺得他是發(fā)怒了。

    有人說一個整日發(fā)脾氣的人并不可怕，可一個從來不發(fā)脾氣的人，忽然板起臉的時候，比怒罵更令人畏懼。

    站出來的是趙拙，一個國字臉的小太監(jiān)。大多太監(jiān)在進宮前都是沒名字的，或是名字都是小名，所以幾乎都是慕睿達等掌事太監(jiān)賜名的。趙拙相對比其他人更冷靜些，把整件事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這件事情甚至和梅姑姑也有點關系，簡單點說就是李祥英當年很喜歡梅姑姑，想與之相好，但梅姑姑在后宮也不是白待的，知道李祥英是個慣會折磨人的主，宮里不少小宮女都遭過罪，偶爾弄死幾個就著管事的地位將人扔到亂葬崗算完事了。

    李祥英這人除了特別愛抽大煙外，就是好虐待這口，特別是漂亮的女子。大約太監(jiān)少了那東西，對女性漸漸產(chǎn)生異乎尋常的執(zhí)著和扭曲的人生觀。

    梅姑姑也是后來當上了姑姑，才沒讓李祥英得逞。前些日子被院子里鬧鬼嚇得夜不能寐的李祥英，精神上受了刺激，就越發(fā)會折磨人了。他看中了小央，小央為人害羞內向，很能勾起人的保護欲，這樣的人折磨起來才更有味道。李祥英剛想打聽卻得知小央與王富貴居然是一對兒，那種內心想要破壞他人的欲望和凌虐感更加肆無忌憚。

    傅辰聽到這里，心中一陣荒涼，他是否也是造成這個結果的始作俑者之一。

    如果不是為了報仇，他也不會在精神上刺激了李祥英。

    李祥英在太后跟前有了臉面后，在后宮越發(fā)吃得開。他讓葉辛準備下，把小央送到了皇帝面前侍膳，又給她打扮得格外漂亮，果然和他們預料的一樣，皇帝大魚大rou吃慣了，偶然看到個清粥小菜，就嘗了嘗鮮。

    他們只要以王富貴生命為要挾，小央只能就范，含淚笑著伺候了皇帝。

    也正是傅辰那天在隴虞西十二所外邊看到的那樣，那布里頭包著的正是已經(jīng)伺候完被送回來的小央。

    小央第二天回來，和往常一樣，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沒人發(fā)現(xiàn)異常，就是梅姑姑也只知道她去侍膳了，回來的有些晚。

    她不敢自殺，宮里自殺是要追責的，如果自殺沒有成功，救活后被發(fā)配極苦之地為奴，刑法在邯朝最為嚴苛，到了晉朝后，兩代皇帝都算是從輕發(fā)落的。

    她不想連累他人，但對貞潔的從小根深蒂固的觀念和對王富貴的愧疚，將這個姑娘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等梅姑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小姑娘開始認不出周圍人，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視，且惡化得非?？臁?/br>
    傅辰路過聽到哭聲的時候，就是這個小姑娘開始無意識的自殘，但似乎潛意識里知道不能自殺，她不敢完全死掉，只能不停地自殘，偶爾還伴有間歇性的抽搐，十二所的宮女們都說小央已經(jīng)得了癲癥，梅姑姑不想把她送到冷宮，這事正在僵持著。

    傅辰知道，這是精神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后人對外界的自我屏蔽，創(chuàng)傷性的遺忘，在現(xiàn)代是癔癥的臨床表現(xiàn)。

    宮女找不來太醫(yī)醫(yī)治，但是姑姑是正三品的職位，她請來了醫(yī)女，屬正八品，過來說若是小央這情況會持續(xù)到她真正死亡為止，但她潛意識里是不敢死的，所以這過程會持續(xù)很久。

    王富貴知道這消息后，幾乎是瘋了，居然忍著性子，找了個借口將葉辛帶到這室內。王富貴從商前是個讀書人，以前好歹也是個童生，要說完全沒心眼兒自然不可能，在極端的痛苦的情緒下，他冷靜異常，甚至沒讓葉辛看出端倪來。

    葉辛自然知道王富貴是恨毒了自己，但他只是從犯，聽命行事，而且在那么多人在的屋子，他也不擔心王富貴鬧什么事出來。

    可王富貴簡直發(fā)了瘋，自己這條命也不管了，沒了小央他也覺得活著沒意思了，只是在死前，他絕對不會放過這些欺辱她的人。

    居然就在屋里直接動起手，將葉辛戳了好幾刀，要不是屋里人多，發(fā)現(xiàn)不對勁把他拿下，現(xiàn)在情況更加嚴重。

    那之后就是他們院里的人，把門鎖了起來，而傅辰進來看到了這一幕。

    “傅辰，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我們都會死嗎？”

    是的，他們把門鎖起來后，分成了兩派。一部分人覺得葉辛如果醒來也不會放過他們，還不如干脆將人弄死了，直接讓其失蹤，他們都當不知道這事，但他們都只是小太監(jiān)，都沒當過罪犯，不知道要怎么做；剩下的一部分則認為應該把葉辛帶出去治療，而王富貴自己承擔責任，不能因為他一個人把所有人都害了。

    這兩派僵持不下，一派說另一派巴著李祥英，沒一點骨氣，另一派則說他們這是為了保全所有人的無奈辦法。

    漸漸的，有人開始絕望地哭，無論選擇哪一種，他們都只是想將這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我去吧，你們所有人都趕緊離開這里，要死就死我一個，是我捅的葉辛，富貴你還有小央要照顧，你不能死！”忽然一個小太監(jiān)說道，王富貴的差事是監(jiān)管凈身，許多小太監(jiān)都承過他的情，這時候也格外能看出人情冷暖。

    這時候，他們居然開始爭先恐后，爭著誰去死。

    誰說這宮里沒溫情的，它有，也一直存在著，只是比起宮中的大人物來說，太過渺小罷了。

    “安靜！你們都在這里好好待著，這件事我會處理，給我一個時辰，這段時間里誰敲門都別開！今日師傅他還沒那么早下差，那么你們只要擋住其他院里的人串門就可以了?！备党侥且琅f平穩(wěn)的語氣給在場的所有人一根強心針，不自覺地聽從了他的話。

    所有人都安靜地望著他，“傅、傅辰，你能有什么辦法？”

    “但你只是從四品?。　?/br>
    傅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似乎包含著許多東西，他走向王富貴。

    “天無絕人之路，你會因為小央失貞而拋棄她嗎？”他蹲在了地上，望著像是木偶一樣的王富貴。

    聽到小央的名字，王富貴忽然暴躁起來，身后的小太監(jiān)忙制住了他，“不會！她變成什么樣都不會！”

    “她得的是癔癥，是有幾率治好的，你愿意試試嗎？”

    王富貴像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盯著傅辰，淚水毫無預兆地滑落，“你是說真的？”

    “是，富貴，人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事，死亡非常容易，一了百了，但只要還有希望，就要活著，無論有多難?！备党捷p輕抹掉王富貴空洞雙眼中落下的淚，“別忘了，葉辛只是從犯?！?/br>
    傅辰說完，就要起身離開，卻被王富貴拉住了，“傅辰，你要去做什么！？你別沖動?！?/br>
    “我不會沖動，也沒機會讓我沖動，富貴，還記得三年前你救過我一命嗎？那時候我說過，這條命遲早還你，你說我永遠都沒這個機會，但有時候，世事無常。”傅辰笑了起來，云淡風輕下，透著震懾人的決然和堅定，那氣場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傅辰，如果葉辛在這段時間……”

    傅辰看著已經(jīng)完全昏死過去的葉辛，“那就是他的命，關上門，等我回來！”

    傅辰離開前，趙拙忽然問道：“若一時辰后你沒出現(xiàn)的話……”

    “那就一起捅了這簍子?！痹僭?，也不過如此了。

    第23章

    傅辰經(jīng)過西十二所的時候，目光停留片刻。

    門口出現(xiàn)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jiān)，他們拖著一個人從門口出來。太監(jiān)并非后世影視那般，都是柔弱纖細的, 他們除了比正常男人少了部件外, 其余都是一樣的，所以有些甚至人高馬大, 這些太監(jiān)一般在需要武力和守衛(wèi)的地方當值。

    他們拖著的人是小央，她的褲腿和地面摩擦, 上面磨破了好些破洞，皮rou綻開，卻好似無知覺。臉很蒼白, 白如鬼, 脖子上帶有很深的淤痕，地面還有她手腕上滴落的血水，宛若在雪地里盛開的紅梅。如果不是還睜著眼, 看上去就像沒了生氣的娃娃。她沒讓自己丟了命，因為不敢，也不能。

    梅姑姑從里面追了出來，急匆匆收拾了一些銀兩遞上去，“幾位大爺，請你們不要拖著，可否抬著她，稍微輕一些？”

    她已經(jīng)盡力在保全手底下的小宮女了，可是小央得了癲病的事情還是被總司姑姑知道了，小央就要被遣到冷宮中自生自滅。

    宮里的奴才，最不能做的事有兩件，一是生病，二是逃跑。

    收了錢就要辦事，宮里的規(guī)矩，所以兩太監(jiān)也改拖為扛。

    小央毫無所覺的眼瞳在注視到梅姑姑的時候，滑下一行淚，沿著顴骨到下顎。

    得了癔癥的人，對外界是沒有感覺的，也意識不到發(fā)生了什么。

    但她們身體機能還在運轉，會記住所有對她好的人，因為擁有得太少，一點溫度就能刻骨銘心。

    梅姑姑又吩咐了幾句，諸如拿繩子捆住小央的手腳，不讓她自殘等等，兩太監(jiān)有些不耐煩，“這位姑姑，我們也是奉命辦事，你別再為難我們了。你囑咐的事我們會做，但只能盡力?！?/br>
    目送小央等人走遠，她轉身看到了站在那兒，毫無存在感的傅辰，笑了起來，姿態(tài)依舊文雅優(yōu)美，在錯身而過時，她的目光翻攪著某種激烈的情緒，紅唇微動，“今晚，亥時?！?/br>
    梅姑姑走進了西十二所，沒再回頭。

    傅辰從衣袖里拿出了一只精致的荷包，帶著粗繭的大拇指摩挲上面針腳細密的紋路，眼前還能浮現(xiàn)當日小央那雙充滿感激羞澀的眼，將這只熬夜繡好的荷包遞給他時的歡欣期待。里面放的是那天西十二所宮女們自制的芝麻糖，糖雖吃完了，但包裝卻留著不舍扔掉。

    宮女太監(jiān)只是貴主子們身邊的附帶品，但皇宮卻是他們的一生。

    傅辰到的是福熙宮，德妃娘娘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