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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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彌從腰間掏出鑰匙小心翼翼打開鎖,推開木門將他們讓了進去,原來那門前豎著四牒摩耶夫人夢象受孕木畫屏風,專用來掩護遲到的貴客出入,常山公主輕車熟路,帶著鐘薈貓著腰從那屏風后穿過,正打算趁亂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個角落坐下來,只聽隔著五六顆人頭傳來一聲驚雷般的叫喊:“蘇兄!” “太常大人的三子胡毋基?!背I焦骺焖俚剌p聲道。 鐘薈循聲望去,只見一位頭大肩窄身條細的青年男子正一邊扯著大嗓門喊“酥胸”一邊往人群中擠,待來到他們跟前時,這位公子頭頂上的蟬翼籠冠已經(jīng)歪在了一邊,他生著一對別開生面的八字眉,臉頰和前額上生著許多面皰,看起來十分倒霉相。 鐘薈十分感佩地將這位久仰大名的胡毋公子端詳了一番。 胡毋基是太常胡毋林大人的嫡三子,年方二八,乃洛京出了名的談癡,哪里有清言會談玄會哪里就有他。不過叫鐘薈折服的是,這位其貌不揚的公子大約是世上唯一一個能叫她前世阿兄聞風喪膽的人物。 她阿兄十三歲時跟著鐘太傅旁聽高僧竺道潛與名士殷鑒的清言會,愛現(xiàn)眼的毛病發(fā)作,從旁聽席中跳出來,先是將崇有派的殷鑒駁得只能吹胡子干瞪眼,然后又反過來執(zhí)其理,將竺道潛也逼得頭頂油光直冒,他還嫌不過癮,索性自為主客,引經(jīng)據(jù)典洋洋灑灑萬余言不帶停頓,幾乎將崇有與貴無兩派的談證和義理都窮盡了。 她阿兄一戰(zhàn)成名后,便叫那胡毋基盯上了,此人不但三天兩頭登門造訪,一堵到人就與他翻來覆去地切磋那些車轱轆話,可以從清晨談到三更,連鐘毓這張能將死人說活的嘴皮子也拿他沒轍。 凡是能叫鐘蔚吃癟的人和物,統(tǒng)統(tǒng)都是鐘薈天然的盟友,她對這胡毋公子很有好感。 常山公主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對那一身綺羅看起來卻十分落魄的青年作了個揖:“胡毋兄別來無恙?!?/br> “蘇兄!”胡毋公子仿佛見著了失散已久的親人,若不是常山公主躲得快,恐怕就叫他把手抓住了,“三月前一別后,我托人帶了幾封書信到扶風,可俱都如石沉大海,你可曾收到過?” “啊,仿佛是不曾,”常山公主臉不紅心不跳,“我回家鄉(xiāng)未逗留多少時日,便又去了江左游歷,后來又輾轉來了洛京,想來是不巧錯過了?!?/br> 扶風蘇氏是常山公主之母崔淑妃母家的姻親,族中有幾支至今仍居扶風,她在洛京廝混時常常假托一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兄之名,這位名叫蘇晢的表兄從小到大連公主表妹的面都未曾見過,卻替她當了無數(shù)回冤大頭,時常收到各種莫名其妙的書信和土儀。 “無妨,信中那些見解粗陋得很,既然蘇兄身在京中,我們便可時時當面切磋,不知蘇兄下榻何處?此次又預備在京中......” ”今日我來得晚,錯過了談端,未知形勢如何了?”常山公主趕緊截斷他話頭。 胡毋基一提起自己關心的話題便將之前的話茬忘了個一干二凈,愣是用一對不趁手的八字眉演繹出眉飛色舞的效果來:“一番將將結束,下一番估摸著要換人。今日這場的題目是圣人無情,第一番裴思真主圣人無情,劉士居言圣人有情,裴思真詞鋒甚是犀利,不過圣人無情乃是時下顯學常論,只能說是無功無過的老生常談了……” 胡毋公子像爆豆一樣噼里啪啦地侃侃而談,唾沫星子飛了滿天,常山公主嫌棄地拿麈尾遮住了臉,可他全不看別人臉色,只顧自己將第一番的唇槍舌戰(zhàn)事無巨細地復述了一遍,也不知那么彎彎繞繞的一大篇他是怎么記住的,號稱耳聞則誦的鐘十一娘實在是自愧弗如。 常山公主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只關心那俊俏的盲和尚何時登場。 不多時堂中有小沙彌搖了搖金鈴,人群逐漸安靜下來,都翹首以盼。 第二番果然換了人,為主的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先生,穿一身絳色紋織錦袍,后背有些佝僂,氣勢上便輸了一頭。他揮了揮斑竹柄麈尾道:“圣人為人倫之至,則天之德,得時在位,而未有心于喜怒.......” 胡毋基聽了片刻便失望地搖了搖頭:“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王道淵妄稱名士,不想也是個拾人牙慧的,去年白馬寺鐘子毓就是執(zhí)此論將何同叔難得毫無招架之力?!?/br> 常山公主用麈尾掩著嘴,微微側頭小聲對鐘薈道:“你看見沒有,那王老先生門牙上有片菜葉子。” 鐘薈一看果真如此,不由莞爾。 那位王姓老名士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此番問難的是素有才名的荀家二房嫡長子荀岳,說到激動處眼睛圓睜,原本在男子中就顯得尖細的嗓音拔得更高。 “荀士衡立論雖高,然而韻音令辭上終究是差了一些,聽他問難總是像在與人吵架,于風度略有所損。”胡毋基的評價十分切中肯綮,鐘薈雖是第一回親眼目睹清言會的盛況,也知道他說得很在點子上。 “嘖嘖,看他那對鼓突眼,整個荀家算是無出其右了,”常山公主也有意見要發(fā)表,“真擔心他再這么瞪下去眼眶接不住眼珠子?!?/br> 鐘薈前世的阿翁與荀家老太爺很有些不對付,她也忍不住刻薄一二:“造化孕物都是配套著來的,有大號的眼珠自然有寬廣的眼眶與之匹配,你何曾見過河豚叫自己毒死的?” 常山公主忍不住笑出聲來。 偏偏談座上倆人舌戰(zhàn)正酣,眾人俱是凝神屏息不發(fā)一言,荀岳說完一大篇正停下來喘氣的當兒,常山公主那“撲哧”一聲笑便顯得擲地有聲。 “區(qū)區(qū)所言很好笑么?”荀岳臉色一沉,用玳瑁柄麈尾點著常山公主的方向尖聲道,“這位公子想必是有高論賜教了。” “高論不敢當,”常山公主面不改色,將袍袖一振,麈尾一揮,以一種討打的口吻道,“你這話中的可笑之處,便是我這年僅八歲的僮仆也知道,阿尨,你來與荀公子說道說道吧。” 鐘薈不打算縱容這荒yin無道的公主逞兇,更不樂意被隨便安了個畜生的名字,當即面無表情地拆主人的臺,“回公子的話,小的半句話都聽不懂?!?/br> “本公子要你何用!”常山公主氣得拿麈尾拍了她兩下,只得捋袖子親自出馬:“荀公子難道忘了,顏子非圣,賢人以情當理,如何能證圣人有情?” 鐘薈驚訝地挑了挑眉,難為常山公主一邊cao心人家眼珠子,一邊還能分出神來聽他們正經(jīng)談論,那常山公主的嘴皮子功夫也很是了得,雖然旁征博引掉書袋不如她阿兄鐘毓,可善于譬喻,將玄之又玄的見解說得深入淺出妙趣橫生。 她一起頭便收不住,索性站起身擠到前排,站在荀岳對面與他你一言我一語地辯起來,喧賓奪主得十分徹底,一直到常山公主將荀岳駁得一腦門汗,二番結束,那王老名士門牙上的菜葉子始終沒能再見天日。 常山公主對手下敗將荀岳作了個揖道:“區(qū)區(qū)不才,承蒙荀公子相讓?!?/br> 圍觀眾人都對這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的陌生小郎君很是好奇,胡毋基與有榮焉,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對周圍人道:“這位乃是扶風蘇氏的公子,名晢,字玄明,在族中排行第十六…” 常山公主幫素未謀面的遠房表兄揚名立萬之后便功成身退,回到鐘薈身邊道:“王道淵和荀士衡都是出了名的廢話簍子,任他們這么掰扯下去恐怕到太陽落山都沒個完,禪師再不登場咱們該趕不上夜宴了…哎...來了來了!” “???不過爾爾嘛…”鐘薈踮著腳伸長脖子一看,不免有些失望,那禪師確實眉清目秀,可也僅此而已,在她看來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心下暗暗比較了一番,無論姿容還是態(tài)度都比衛(wèi)六差遠了。 “這你就不懂了,像衛(wèi)氏那種人家,美人如云那叫意料之中,偏偏是那蓽門蓬戶草廬茅茨間偶爾出一個美人,就像是瓦礫糞土中間開出一朵照殿紅來,最是意外之喜,”常山公主耐心解釋道,“這么說吧,那鳳儀湯餅就真是世間至味?值當那么多王孫貴族巴巴地從洛京城里趕來吃那一口?他們府上的湯餅做得不精么?rou不夠多么?不過是圖那個野食野趣罷了?!?/br> 虛云禪師坐了許久,對面的坐榻仍舊空著。就在眾人紛紛揣測誰人能叫禪師久候時,那四牒木畫屏風后走出兩個人。 走在前頭的衛(wèi)六郎一身素紗禪衣,頭戴漆紗籠小冠,手持紫玉柄麈尾,他身后是一位胡服少年郎,這回倒是沒遮臉,鐘薈一眼便認出了衛(wèi)十一。 這樣的場合無論老幼都是褒衣博帶,惟恐袖子不夠寬廣顯不出翩翩風度,偏那少年一身胡服,手中也無麈尾,十分特立獨行,簡直像是來砸虛云禪師場子的。 然而行止之間,那窄袖玄衣的少年郎卻比在場所有人都當?shù)闷痫h逸二字。 “真如幽夜之逸光?!背I焦饕灰娭卤銓⒛且叭な愕亩U師忘了個干凈。 第41章 湯餅 衛(wèi)六郎出現(xiàn)在清言會上并沒有什么不尋常之處,揮麈談玄本就是貴游子弟的一大雅好,甚而像胡毋基這般將之當作畢生之志的也不在少數(shù),清談出眾已成了獨辟蹊徑的進身之階,以此聞名于世而受徵辟的也屢見不鮮,比如那大名鼎鼎的“三語掾”太子洗馬曹仲卿,就因“將無同”三字名揚天下平步青云。 不過鐘薈親眼見到衛(wèi)六郎翩然地向虛云禪師行了一禮,接著在對面客席落座時,她仍然有些許恍惚。在她的記憶中,衛(wèi)六始終是個靦腆害羞寡言少語的半大少年郎,很難想象他似聒噪的鐘蔚一般搖唇鼓舌侃侃而談。 然后她忽然意識到,撇開上巳那日在人群中那遠遠的一瞥不提,其實他們已有兩三年未見了。 “不佞愚見,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圣人雖茂于神明,而五情稟之自然。故顏子賢愚之量,因孔圣之所熟知,而遇之則樂,喪之則哀,固仍不能無情也?!毙l(wèi)六郎謙和有禮地問難,語調平靜和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