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飛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照著導(dǎo)航去尋二老的家。 二老給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號,很生僻的名字,余飛從來沒聽說過,但手機地圖上竟然有。 走著走著便進了一個大園子,保安也沒攔她。又去尋門牌號,余飛隱約覺得這地方很熟悉——高樹林立,灰磚小樓,四處可見爬山虎的殘?zhí)俸吞鴣硖サ男▲B。 等等,這不就是白翡麗那晚上帶她來的地方么? 余飛趕緊打開手機,把地圖打開縮小,果然見到上面寫著兩個字: 瞻園。 她心中隱約覺得古怪,可是又覺得應(yīng)該沒有這么巧。她要找的門牌號就在眼前了,她絞盡腦汁思索上一次來的到底是不是這座樓。可是這個院子里的小樓幾乎都長得差不多,那一天晚上她又沒注意看,實在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這座樓。 她正躊躇著,門卻開了,單老太太迎出來,熱情地拉著她進去。 “小余兒來啦,外面冷,快進來坐坐?!?/br> 單老太太叫她小余,后面還加了個兒化音,聽起來就像“小魚兒”一樣。余飛心想這倒是從來沒聽過的新鮮叫法。 她滿心警惕地走進去,只見房中的格局倒是和她幾天前見到的一樣,但是擺設(shè)似乎又完全不同了,沙發(fā)罩、地毯什么的,全都變了樣子,房間中擱著許多鮮花,看上去煥然一新,更加鮮亮。 她脫了鞋子,單老太太在她身后把門鎖上了。尚老先生坐在沙發(fā)上,轉(zhuǎn)過身來和她打招呼。 余飛有些茫然,腦子里面覺得有些沖突。她拿著保溫桶,對單老太太說:“我給您用盤和碗盛出來吧,另外那個湯,得熱一下才好喝?!?/br> 單老太太笑瞇瞇地引她去廚房,回頭向尚老先生使了個眼色。 余飛那天是從廚房和儲物間逃走的,但是跑得匆忙,也沒怎么注意陳設(shè)。她偷偷四下里張望著,發(fā)現(xiàn)那個儲物間好像是被堵死的,又不大像她逃走的那一個。 真是太奇怪了。 單老太太的話挺多,不停地和她聊著,不過也都是請教著營養(yǎng)餐怎么做之類。 她和老太太一起把飯菜都擱進碗盤里端了出去,放到會客廳一側(cè)的餐桌上時,她看見墻邊的樓梯上有人搖搖晃晃地下來了,睡眼惺忪的樣子。 他穿著件白色的棉t恤,低著頭很不情愿地下樓,忽然一道黑影從樓上躍下來,四個爪子緊巴巴地扒在他的肩膀上。 那貓的體量實在太大,他被沖得“咚”地一聲撞在了墻上,“咝”的一聲。 他就是這當下一眼看到了站在下面廳邊的余飛,兩眼一直,一腳踏空—— 那根翹著的辮子在空中劃了個圈就看不見了。 他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余飛低頭看手中的湯碗。 她想,這大概,真的是叫因緣際會,無處可逃。 ☆、夜鳥 單老太太一見白翡麗在樓梯上跌了跤, 慌忙把手里拿著的一大把筷子擱在了餐桌上, 急火火地跑了過去。 “小白子!怎么這么不小心?摔傷了沒有?有沒有流血?!” 尚老先生也連忙扶著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滿眼擔(dān)憂的神色。 余飛心想這白翡麗, 果然是二老心尖尖上的大寶貝,寵上天了。 那邊白翡麗已經(jīng)爬了起來,右手里還拎著一大坨虎妞。他低頭向單老太太擺了擺手, 示意自己沒事, 又對尚老先生說:“姥爺,坐下。” 單老太太還在盯著他上看下看,生怕他有受傷, 不停地埋怨:“這幾天你爸是怎么著你了?一回來倒頭就睡,睡得不知道東南西北?!?/br> 白翡麗卻還在盯著余飛,余飛也不知如何當著尚、單二老的面開啟和他的對話,就只當沒看到, 無聲無息地擺碗。 白翡麗看了會,指著她對單老太太說:“姥姥,你看得到那里有個人嗎?我是不是又有幻覺了?” 單老太太嗔怪地拍掉他的手, 說:“別指著人!沒禮貌!那姑娘是余清余大夫的小女兒,給我們送晚餐來的。” 白翡麗把手里拎著的大貓咪在懷里抱緊, 仿佛這世界上只有這貓是真實的。他那一雙湛澈如水的眼睛里仍然渾是困惑,低頭極低聲對單老太太說: “余大夫有女兒?” 單老太太望著白翡麗, 臉上露出了一個狐疑的表情。她把白翡麗從樓梯上拉下來:“先吃飯?!?/br> 白翡麗走路發(fā)飄,仿佛魂魄尚未歸位。他扶著尚老先生在餐桌邊坐下,他坐在了老先生下首, 虎妞蹲在了他身邊的高凳子上。 單老太太笑瞇瞇地對余飛說:“這是我外孫,姓白,叫白翡麗?!?/br> 余飛擺好了菜,說:“那,您幾位先吃,我回去了?!?/br> 單老太太忙攔住她,說:“都來了,就一起吃吧。你回家也晚了,我從教工食堂給你和小白子都訂了餐,大家都夠吃。”說著,不由分說把余飛按在了她身邊的椅子上,正好和白翡麗對著,虎妞盯著她,很好地詮釋了什么叫“虎視眈眈”。 余飛想,現(xiàn)在都這個局面了,她再走未免矯情,于是既來者則安之,向單老太太道了聲謝,拿起了筷子。 她想起在榮華酒家,白翡麗突然在她和母親對面坐下的情景。 那時候,白翡麗是把“坦白”這個事兒甩給她了的。今天既然是他的主場,那么她也就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好了。 她于是悶頭不說話。 尚老先生吃著余飛做的營養(yǎng)配餐,不說話,眼風(fēng)兒卻往白翡麗臉上飄。單老太太給白翡麗舀一勺湯,說:“今天中午在余大夫家吃了小余兒做的菜,手藝不輸咱們教工食堂那個做了幾十年菜的喬老師傅。你也嘗嘗,嶺南菜,肯定最合你口味?!?/br> 白翡麗本來還在茫然中,聽到“嶺南菜”三個字,好像又回過一點神來,拿起了筷子。 尚老先生說:“今天幾號?” 單老太太說:“二十七?!?/br> 尚老先生說:“第五天了吧?”他看向白翡麗,語氣忽然嚴厲:“人呢?” 白翡麗剛夾了一口米飯在嘴里,聞言一下子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尚老先生不高興了:“你別又跟我來林meimei這套。” 白翡麗捂著胸口咳了兩聲,白皙的臉色有些泛紅,他抬起目光來看向余飛,出口的卻是一句白話: “點解你喺度?(你怎么在這里?)” 余飛反應(yīng)也是快,白翡麗這是要和她串供啊,她于是也用白話答道: “你婆婆公公呃我過嚟嘅(你姥姥姥爺騙我過來的)?!?/br> “我姥姥姥爺怎么騙你過來的?” “他們那天看到我了,我沒看清他們?!?/br> “上次為什么自己走了?” “我很多事要做啊,還要考試?!?/br> “那為什么不留聯(lián)系方式?連借你的手機都清干凈了?” “你想怎樣?你想和我談戀愛嗎?——” 這一連串的對話說得極快,幾乎都沒有停頓,卻在最后戛然而止。 尚、單二老不懂白話,一下子竟沒反應(yīng)過來,尚老先生一拍桌子:“小白子!你——” 白翡麗忽的用普通話說:“女朋友。” 三個字把尚老先生這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兒里。 尚老先生沒好氣說:“22號白天不是還說沒女朋友的嗎?” 白翡麗盯著余飛:“之前吵架,分了,22號晚上又回來了?!币蝗缬囡w當時對著言佩珊的語氣。 余飛心想,這個人真的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 尚老先生:“你們……”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單老太太勸他:“年輕人嘛,談戀愛分分合合的,太正常了?!?/br> 尚老先生說:“既然是男女朋友,就大大方方來往,別鬧得我們老人家一驚一乍的,嚇出心臟病來?!?/br> 余飛覺得這氣氛有些微妙,竟像是真的拿她當一家人了一樣。她有些臉紅,也不知道當時白翡麗面對母親的淡定是怎么做到的。她拿頭發(fā)遮住臉,含糊地“嗯”了一聲。 單老太太摸摸她的頭頂,笑瞇瞇地說:“小余兒害羞了呢。傻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以后呢,想在這里住就在這里住,別大清早看到我們回來就跑了?!?/br> 余飛本來還沒怎么害羞,被單老太太這么一說,卻差點把臉都埋進碗里去。 她說:“您先別告訴余大夫,我和他關(guān)系還不太好?!?/br> 單老太太怔了一下:“好好好,慢慢來?!?/br> 接下來尚、單二老又問兩人是怎么認識的、認識了多久了之類的一些細節(jié),余飛一概只做旁聽者,任由白翡麗回答。白翡麗只說是今年四月份在y市認識的,到現(xiàn)在八個月了,聽起來完全沒扯謊,卻又巧妙避過了一些老人家會覺得敏感的東西。二老邊聽邊感慨,太巧太巧了。 吃過飯,餐具都拿進廚房,連同保溫桶的餐格都一并擱進洗碗機里。白翡麗上樓漱口,余飛在會客廳,見尚老先生懷抱著虎妞,用平板電腦在看一出京劇。 余飛聽著那腔調(diào)耳熟,湊過去一看,嚇了一跳——屏幕上的那人,可不就是她自己? 她按著心口壓了壓驚,說:“尚老師——” “叫姥爺。” “……姥爺,您愛聽京???” “我和你姥姥都喜歡聽。聽余清說,你也是學(xué)京劇的?” “是的……”余飛斟酌著,又問:“您看的這個是……” “哦,這是繕燈艇一個叫余飛的女老生,我和你姥姥想去聽一場她的戲,但她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不演了。讓小白子去打聽,也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你聽說過她沒?” 余飛默然想,原來那晚上在佛海邊上遇到白翡麗,是因為這事。但今晚倘是認了,又要扯出為什么會離開繕燈艇那些事情。橫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回去唱了,不如不說,便道:“沒有?!?/br> 尚老先生嘆了口氣,揮揮手:“你去和小白子玩去吧,不用管我們老人家的,待會我和你姥姥要出去串門子?!?/br> 余飛說:“那您注意點腰?!?/br> 余飛上樓去,姥姥塞了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圓咕隆咚的大蘋果給她。 底下的虎妞喵嗚一聲,掙身而起,被姥爺按在了懷里。 白翡麗站在房間窗子邊上,手伸出窗外,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余飛走進去,慢慢用背靠鎖上了門,斜倚在門邊,說: “男朋友?!?/br> 白翡麗回頭,向她招手,示意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