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離職。 離婚。 離心。 余清算得上一個妻離子散。 那時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間人事了,明白了母親的一切,父親的一切,還有父母親的一切。 余清盡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里頭壓抑的怒與恨,那些復(fù)雜的情緒。 言佩珊從重病到去世,余清沒有給予半點憐憫和幫助。 后來他也沒有另娶,就在豐盛胡同的那個老宅里,潛心醫(yī)術(shù),行醫(yī)授徒。 她知恩情,每年還是會去探望余清一次,禮物放到門口,看他一眼就走。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會把禮物扔掉,但她覺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但余清這個次子余洋,卻不是那么好惹的。他比她大一兩歲,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就經(jīng)歷了家庭離散的緣故,他遠不像他大哥那么沉穩(wěn)冷靜。每次見到余飛,都像條瘋狗一樣對她拳打腳踢,又撕又咬。 但余飛也不是善茬。她在繕燈艇練過功,剛開始大病初愈,氣虛身弱,見了余洋還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兒。 后來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繕燈艇,天寒地凍的,他把她推進剛結(jié)冰的佛海里,趁著月黑風(fēng)高,想要淹死她。 ——那一次她覺得他是真的想要讓她死。慘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滿的眼睛,仿佛是漆黑的,沒有一點眼白。 那一剎那她腦后的反骨聳動,渾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緒。她不知哪來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陰最暗處游去。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權(quán)利。 從此之后,她和余洋一見面就打,話不多說,誰打服誰算誰贏。打了十幾年,也沒分出個勝負來。 余飛見余洋進來,臥在被單下抱緊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覺地說:“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余洋大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著一雙眼角上挑的野鳳眼,說: “看你這個大熟蝦子?!?/br> “看你妹!” “對啊,看我妹?!庇嘌笱齼盒胺ǖ匦?,“浪吧,就有人治你。燙死你活該?!?/br> “你這種人還坐在這里,就是因為天都懶得收你!” “是嘛,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咱們這兩個禍害,就看看誰活得久咯。” “你不是禍害,你是王八。” “我草你媽!我撕了你這張嘴!”余洋跳過來,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飛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兩個人又廝打起來。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這個sao浪賤,你沒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來教訓(xùn)你。” 余飛惡狠狠地說:“不來是狗?!?/br>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來說:“待會兒經(jīng)理來跟你結(jié)算工資,你拿了錢趕緊滾蛋?!?/br> 余飛驀地愕然:“你什么意思?” “你浪也別在別人面前浪!我跟飯莊的人說了,以后不許你在這種地方干!讓我逮著一次砸一次場子。媽的還被人淋開水,要不是那幾個人跑了,我不恁死他們!” 余飛急了眼,吼道:“誰讓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這地方干不下去,我以后靠什么賺錢吃飯?” 余洋怒氣沖沖一腳踢翻旁邊的椅子,“我管你靠什么賺錢吃飯!你來喊我聲爺爺我供你吃飯睡覺也好,總之別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丟人現(xiàn)眼,我還覺得丟不起這個臉呢!”說著就走出去,一勾腳把醫(yī)務(wù)室的門重重帶上,“砰”的一聲。 余飛重重地癱倒在床上。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的那一版放在這里: 余飛在老旗飯莊打工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不到八個月的時間來完成申請和備考,以她過去的底子來說,還是有些吃力。所以她主要靠打小時工來維持生計,大部分時間用于練功和復(fù)習(xí)考試。 以前在繕燈艇還不覺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唱戲,其他幾乎一無是處,就連去做保潔,人家都嫌她手腳不夠麻利,還說她這副長相,肯定不能踏踏實實干活,勸她去找份“合適”她的工作。 她咂摸著“合適”這兩個字,感覺有點受到歧視。 她于是換了學(xué)生妹的打扮,留長了頭發(fā),刻意剪成現(xiàn)在這種乖巧樣子。在勞動力市場徒勞無功十來天之后,她綜合考慮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錢,覺得還是得做老本行相關(guān)的活兒。 一開始她想給小孩子做京劇培訓(xù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不是正規(guī)戲曲院校出身,很難獲得家長的信任。碰了好幾次壁之后,她干脆老實下來去京劇茶館做表演。她不帶妝,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違背之前發(fā)過的誓。誰知道唱了兩場下來,有人悄悄地拉住她,問她是不是“余飛”。 她驚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認。 從此不敢登臺再唱。 直到最后經(jīng)人介紹來到老旗飯莊。她在老旗做服務(wù)生,給客人們唱唱戲歌。她唱得好,漂亮又大方,很受客人們的喜歡。有不少客人甚至為了點她的歌專門吃回頭飯。飯莊的經(jīng)理于是挺喜歡她,允許她每天晚上八點就提前走,給的時薪也很不錯。 她精確計算,到了這個月底,工資到手,她的欠的微粒貸還有父親的錢就都可以還清了。 研究生考試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事已謀定,余下只聽天意。再堅持四天,這一年雖然歷經(jīng)坎坷然而完美終結(jié),從此之后無債一身輕,她簡直歡欣鼓舞。 想到這些她就想給每一個人唱歌。 她走路帶風(fēng),快活得像一只大鳥。 給那一大家子唱完《故鄉(xiāng)是北京》之后,領(lǐng)班叫住了她:“百花深處那桌點你過去。他們桌消費水平挺高的,你好好招待,爭取留成回頭客?!?/br> 余飛滿懷信心地點頭。然而站到那桌前面,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離恨天和綾酒的表情都很平靜。 y市的那件事過去很久了,沒有誰愿意提起。關(guān)于這個“言佩珊”,他們?nèi)フ疫^關(guān)九,然而關(guān)九也并不知曉。這件事之后,因為劉戲蟾這個角色的缺席,《湖中公子》沒有再演,關(guān)山千重因病閉關(guān)一月,離恨天終于相信了鳩白工作室也不清楚“言佩珊”真人為誰的這個說法。 除了關(guān)九,沒有其他外人知道那一晚的事情。花咲的瑯?gòu)趾秃诎?,自然也不知曉?/br> 但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那么小。千因萬果,緣法不滅,總有再相會的時候。 余飛審視了一下桌上的四個人,確信兩個認識,兩個不是非我的人,知道離恨天應(yīng)該沒有挑破身份的想法,于是客氣地問道:“我是七號,請問幾位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離恨天說:“先把我們的盤子換了吧,然后把酒滿上?!?/br> 余飛道了聲“好”,然后依言而行。那些盤子上盡是油污和湯湯水水,余飛也沒嫌臟,全給他們收了,又拿了抹布給他們把桌子擦干凈。綾酒冷冷說:“小心點,弄臟我衣服你要賠的?!庇囡w怔了一下,說:“知道了,我注意著?!爆?gòu)趾闷鎲柕溃骸肮媚铮愠@么好,就在這里做服務(wù)員?你這水平我覺得都能上綜藝選秀了?!?/br> 余飛低頭道:“就隨便唱唱。”她把桌子收拾完,又換上了新的骨碟。 這時候又有專門的茶藝師過來斟茶,用的是壺嘴三尺來長的長流壺,表演的是“龍行十八式”,提壺把盞,翻轉(zhuǎn)騰挪矯若游龍?,?gòu)趾秃诎刂霸诰W(wǎng)上見過這種茶藝表演,但這么近距離的還是第一次見。他們找茶藝師要了長流壺觀察了好一會兒,又遞給離恨天和綾酒看。綾酒撥開茶壺蓋看了看,又遞還給茶藝師,問道:“這套‘龍行十八式’,女生能學(xué)嗎?” 茶藝師笑笑說:“只要女孩子有力氣,有什么不能學(xué)的?而且女孩子練這套茶藝,也很好看呢?!?/br> 綾酒說:“好學(xué)嗎?我也想學(xué)?!?/br> “這……”茶藝師為難地說,“教您兩招倒是沒問題,不過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開。” 離恨天道:“我倒是有個想法。”他指指余飛,說:“要不您教教她,給我們演示一下?!?/br> 余飛道:“我一點都不會?!?/br> 離恨天說:“我們就想看看一點都不會的人是怎么學(xué)的?!?/br> 瑯?gòu)趾秃诎貎扇嗽谂赃吙礋狒[。 余飛想著領(lǐng)班的話,一咬牙,拿起了茶壺。 那茶壺沉甸甸的,里頭的熱水幾乎還是滿的。余飛從小隨師父練功,再苦再累不許叫苦。就骨子里的這股子韌勁兒,讓她沒有想去把這滿壺的茶水倒掉一些。而這滿壺的蒙頂茶,也的確貴,倘是倒掉,她今晚的薪酬也便沒了著落。 旁邊那桌的幾人拉著那年輕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學(xué)龍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們真地道,瞧瞧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練這一套還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說這龍行十八式要是練好了,盤龍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年輕人忽的站了起來,撂了句話:“尿急,你們先看著?!闭f完就朝外面走去。 那茶藝師教余飛入門的幾招,余飛聚精會神,她有練功的底子,學(xué)起來竟是很快。她心中略略松了口氣,覺得這事兒也不至于太過丟人。 然而在有一式需要她高舉茶壺、單足站立時,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只腳,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余飛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茶壺歪落,熱燙的茶水當頭澆下,將她一臉一身淋了個透徹。 女孩子的皮膚到底細嫩,很快就像煮熟的蝦子一樣變得通紅。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擋不住那燙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襯裙,被淋透后,也不至于那么狼狽。 她反應(yīng)那么快,從地上翻身就起來,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死死地盯著綾酒。 綾酒是驚慌失措的樣子:“你沒事吧?!” 這一句話,余飛徹底聽懂了。 餐廳中縱然有監(jiān)視,剛才那桌子底下的那一腳,鐵定是拍不到的,也沒有任何人看到。只要綾酒一口咬定她沒有踢那一腳,她的指控又有什么用呢? 一如八個月前在y市老巷的那個晚上。 兇手是不存在的。 換個角度,她也能理解綾酒他們那一晚上遭受了怎樣巨大的心理沖擊。 很多事情發(fā)生了,就回不了頭了,難論是非因果。 所以余飛被茶藝師驚慌失措地扶走時,她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她被帶進了飯莊的醫(yī)務(wù)室里,接受緊急的降溫、換衣、上藥、冰敷。年輕的茶藝師一直自責(zé)地同她道歉,她說沒事。好在這茶水溫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醫(yī)護處理也快,皮膚除了發(fā)紅,沒有起燎泡。 她這時候才覺得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貼滿了冰袋,才覺得好些。她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紅得跟關(guān)公似的,她自我安慰說,好在沒有破相,大不了脫一層皮,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過了半個多小時,正當她覺得身上疼得沒那么厲害了的時候,女醫(yī)師進來幫她又換了一次冰袋,又給她蓋上一層薄被單,道是有人要來見她。 她看清來人時,驚得差點從床上爬起來。 來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 她的生父叫余清,余清和前妻有兩個兒子,長子現(xiàn)在在美國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幫狐朋狗友攢些野路子生意。 來的這個年輕人模樣長得清俊,為人余飛卻是曉得的,典型的五陵少年、紈绔子弟,對她尤其的憎惡。 她十歲那年生了場大病,繕燈艇的師父都沒了辦法,給言佩珊打電話。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時給余清的醫(yī)院打了電話。 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現(xiàn)在余清的視野里,也徹底顛覆了余清的人生。 離職。 離婚。 離魂。